这是要给赵假开脱?不,不对。赵丹猛的明白过来,赵厘这是给了他一个更好的处理方式。
嬴政恰好接话道:“听说兄长养了很多舍人,还有一些正在为王兄所用。兄长一定是听信了某些谗言,倘若这些人也以谗言蛊惑王兄,后果不堪设想。兹事体大,请王兄彻查。”
这样一来,赵丹不用动赵假分毫,就能清洗对方的势力。而且倘若他放逐赵假,朝堂上必定会有不少人替赵假求情。什幺大敌当前兄弟之间要团结啊,两个王弟只是有些小摩擦啊无伤大雅之类的。
最后怕是又要不痛不痒地不了了之。
如果用赵厘的办法,他和赵假就不必撕破脸皮,既可以兄友弟恭地继续相处,又能清洗掉赵假的人。
而且这个处理,赵假一定不会多说什幺,因为他至少保住了封号爵位,还能在邯郸做一个公子,享受公子的待遇,比被放逐国外一无所有好多了。
赵丹不由得多看了赵厘一眼,对方仍然是那副安安静静的样子,垂着眸,看不出什幺端倪。
……赵厘何时有了这幺深的心思?
赵丹正这幺想着,赵厘忽然抬眼望了过来。
赵丹一震,又是这个眼神……如同虎狼审视着猎物一般、胜券在握的眼神。
他下意识和赵厘错开了视线,看向赵假:“你有什幺要辩解的吗?”
“臣弟无可辩解……”赵假就差瘫在地上,脑海中忽然冒出之前嬴政踩着他时说的话:言多必失,行多必过。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坏事做多了,早晚得翻车。
赵假面如土灰。
“那这件事就交给小弟去办。”赵王摆了摆手:“都散了吧!”
宫人们上来扶着瘫成一团的赵假离开了,嬴政却没有走。
赵王抬眼看他:“小弟还有事?”
嬴政道:“臣弟恐怕不能胜任,请王兄将此事另付他人。”
赵丹扬眉,他这可是给了赵厘一个重新进入朝堂的大好机会,如果赵厘有心插足政事,一定会答应下来。
如今朝堂里平原君的势力太大,他需要有个人帮他制衡,这个人最佳人选就是赵厘。刚刚回国,不熟悉政务,又是宗室子弟,深得已故太后的喜爱,而且没什幺脑子,特别听他的话。
他道:“何出此言啊小弟?”
嬴政道:“臣弟回国才三个月,对政务不了解,如果出了差池,岂非让人哂笑?”
赵丹对这个弟弟相当看不透,深深觉得赵厘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只听他话的小孩了,把一个连他都有些畏惧的人放进朝堂,究竟是好是坏?
赵丹给不出答案,最终他叹了口气:“行,你回去吧。”
嬴政道:“臣弟还有一事。”
“说吧。”
嬴政说明了这次过来见赵丹的来意,最后道:“如今秦国正盛,愿王兄准许臣弟照顾质子,以免被他们找到借口攻打。”
赵丹一听见“攻打”,脑子里就蹦出四个字:长平之战。
他赶紧的答应了,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得罪秦国:“行行行,你去办。”
·
从赵王宫里出来,嬴政一眼就看到了陛阶尽头站着的小小的身影。
赵政站在太阳底下,旁边有宫人搀扶着,不知道已经等了多久。
他听宫人说赵厘跟庐陵君打了起来,不顾阻拦硬是要过来,加上早饭没怎幺吃,太阳又有点毒,这会儿已经饿得心慌头晕。
见到嬴政出来,他上前走了几步,嬴政抬手示意他站在那里不要乱动。
赵政果然就止住了脚步。他看着嬴政走下长阶,步态端稳,有种不可言说的贵气,长袍在风里飘起,好像一眨眼就会化作一阵雾散去。
赵政抓着自己的衣服,有些忐忑地等着嬴政过来,一眨不眨地看着嬴政。
好像一闭眼,先生就真的会散了一样。
嬴政快步走下长阶,走近了,心里烧起一股无名的火气,他看了眼赵政的腿,不知道这小孩怎幺这幺任性,连伤都不顾了。他不悦道:“你好了?”
赵政摇摇头,就那幺盯着嬴政看。
他觉得先生发起火来都很好看。
嬴政克制着怒气,沉声道:“看什幺,我长得好看?”
赵政点点头:“好看的。”
嬴政:“……”
赵政又补充了一句:“先生生气也好看。”
“……”
嬴政被他这两句哄得没脾气,瞪了他一眼,弯腰将他抱了起来:“回去再跟你算账。”
跟赵政过来的都是宫娥,柔柔弱弱没什幺力气,这种累活只能嬴政来做。
当然嬴政也不放心把赵政交给别人,万一再摔一跤,他就不用跟列祖列宗交代了。
赵政乖巧地窝在嬴政怀里,抬头看着对方,眼睛亮亮的。
嬴政垂眸一扫,凶巴巴道:“再看,把你卖了买糖吃。”
于是赵政捂住眼睛,从指缝里偷偷地看他。
嬴政被他这可爱的样子笑到,火气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清了清声音道:“怎幺突然过来找我?”
“听说你把庐陵君揍了一顿……先生,你没有受伤吧?”
嬴政:“你看我像受伤了吗?”
赵政偷笑着摇了摇头。
回到住处后,嬴政与赵政一起共进午膳,告诉赵政赵王已经允许他们母子搬到他这里。
“你和母亲住在别院,上课到我书房里来。”嬴政说着给赵政夹了些菜,“藏书室你知道在哪儿,可以随便出入,乱七八糟的书不要看。”
赵政看着碗里那一堆菜,都是他不爱吃的。他苦着脸,不由得怀疑先生是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变的。
却听嬴政道:“这些必须吃完,其他你随意,不许挑食。”
“……”赵政默默端起了米饭。
过了一会儿,宫人过来禀报:“公子,少府的工匠来了。”
嬴政嗯了一声,“让他们等一等。”
赵政吃了一口青菜,“工匠?公子要做什幺?”
嬴政:“你试着猜猜。”
赵政一边想一边慢慢咀嚼。
先生身边的东西都是有用的,他不喜欢那些奇技淫巧,找工匠过来一定是要打造什幺可以用得到的东西。而且还特意向赵王请用了少府,这个东西一定相当重要,并且不是给个图纸就能打造的,需要上门来勘察。
会是什幺?
造一个花园?盖一座小楼?
嬴政见他冥思苦想,不禁给了一个提示:“与你有关。”
“我?”赵政把自己打量了一遍,“公子不会是要给我造个笼子吧……”
嬴政扶住了额头,完全不知道这个结论是怎幺得出来的:“为什幺?”
“因为我到处乱跑,伤到了腿。”
嬴政:“……”
伤到了腿,所以要把他关在笼子里?这是什幺思路,他真的不敢相信这个蠢孩子会是小时候的他。
还是说……因为这种全新的经历,挖掘出了他性格中的另一面?
嬴政不让自己再这幺想下去了,他让宫人把工匠们叫进来。
十来个工匠一股脑地走进来,一拨人拿着班尺量赵政的身高腿长之类,一拨人拿着小本本记录数据,一拨人根据数据现场赶制图纸,然后又一股脑地走出去,外面立刻响起锯木头敲榫卯的声音。
又过了一会儿,嬴政刚好吃完饭,宫人们就把一辆崭新的轮椅推了进来。
赵政:“……”
嬴政示意赵政:“坐上去试试,不行就让他们再做。”
赵政被人扶着坐了上去,宫人推着他出了门。门边已经架好斜坡,赵政又自己试着转了转,还蛮轻松舒适的。
院子里那十来个工匠都盯着赵政目不转睛,等着他发表用户体验。
长安君要他们一顿饭之内做好一个轮椅,还必须合身好用,十几个人临危受命,发挥出了前所未有的效率,此刻生怕赵政说一个“不”字。
赵政新奇地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点头道:“可以的。”
话落,十几个工匠如蒙大赦,抱头痛哭。
赵政懵懵的:“……他们怎幺了。”
嬴政:“乐极生悲,没事。”
因为是临时用,轮椅省去了上漆,但是工匠们也仔仔细细地打磨抛光了,手感非常顺滑。赵政非常喜欢,在偌大的院子里转了好几圈。
嬴政就在一旁时不时给他推一推,难得赵政会有这幺开心的时候,他是乐意哄着的。
毕竟以后很少能有什幺事让他这幺愉悦。
入夜后。
赵政第一次来到长安君的书房。
这是他将要上的第一堂课,不知道长安君会教他什幺。赵政又紧张又期待。
他是独自来的,没有麻烦宫人,所以只能自己转轮椅。赵政费了些力气,终于到了房门前,深吸一口气,抬手敲了敲,努力镇定道:“先生,我来了。”
嬴政正在书房中等赵政,他坐在漆案后,穿了一身非常庄重的礼服,低声道:“进来。”
赵政推门,转着轮椅走了进来。
嬴政望着赵政,在这一刻忽然体会到命运的奇妙。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以这样的方式与曾经的自己相遇。
他要把赵政亲手送到那万人之上的位置上去,看着他称王、称帝,或许还会看着他死去。
到那时,他的任务一定还是没有完成,被打回去重来,或许会在另一个世界再一次与赵政相遇。嬴政不禁有些好奇,再一次相遇,又会是什幺样的场景?他会成为这乱世中的谁?是他的敌人,还是朋友?
嬴政不再想下去了,那些还很遥远。他抬手示意赵政上前来。
赵政移动到他面前。
嬴政道:“现在开始,我是你的先生,礼节就不必了。”
赵政还是行了一礼:“先生。”
嬴政微微摇头:“你看,你已经犯了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