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翅膀硬了

赵政一顿。

嬴政道:“知道吴起吗。”

赵政回道:“知道。”

这个名字太响亮太可怕,七国没有人不知道。

吴起精通兵法儒三家之术,曾经仕于鲁国魏国楚国,是个极为罕见的军事与政治天才,也是一个非常有争议的传奇人物。

吴起在魏国时组建了当时威震天下、所向披靡的“魏武卒”,创下了“大战七十二,全胜六十四,其余均解”的奇功伟绩。

秦惠公曾经带领五十万人攻打魏国的阴晋,却被吴起以五万士卒、五百战车、三千骑兵大败,双方兵力之悬殊,战争结果之意外,都令这场战役成为兵史上令人惊叹的一笔。

因为吴起强兵,李悝变法,魏国迅速壮大,成为七国中最先雄起的霸主……当然,吴起身上也有很多非议,是个很复杂也很传奇的人。

这样的人,听过一次就足以铭记于心。

嬴政道:“吴起曾经拿了一条丝带让他的妻子织一条一样的,妻子将丝带织好拿给吴起看。吴起看过后问,我让你织一条和那个一样的,为什幺这个看上去比那个好?”

听到这里,赵政已经明白自己犯了什幺错了。

嬴政继续道:“妻子回答说,用的布料是一样的,但是我织得更仔细,所以看上去更好一些。吴起说,我让你织一样的,而不是更好的。你不听从我的吩咐。吴起于是休掉了妻子。我刚才让你不必行礼,你却还是行了,这就是错。”

赵政欲言又止。

“倘若将吴起比作君王,妻子比作臣子,纵然这臣子做了一件好事,但是他违背了君王的本意。他可以出于好意违背你,有朝一日,也因为恶意而反叛你。这是我给你上的第一堂课,日后,也将是你给你的臣子们上的第一堂课。”

赵政良久无言。

“但这种人,不必像休妻那样休掉,用得好,就是良材,用不好,就是乱臣。世上没有不可用的人,只有不会识人驭人的君主。”

赵政深深吸了一口气。

先生所说的,已经完全超越了一个贵族公子所能领悟到的东西。他终于明白先生身上那种与身份样貌格格不入的气质是什幺了。

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上位者的气息,天生的帝王之气。

赵政不由得道:“这世上有没有让公子觉得无法驾驭的人?”

嬴政坦然道:“有。”

赵政小小地惊讶了一下,“是谁?”

嬴政拿起了手边的竹简,“能够看透你心思的人,比如韩非。”

“这种人又该如何驾驭呢?杀了不免可惜。”

嬴政略一沉默,缓缓道:“这个问题,我也在寻找答案。”

韩非是将帝王术和法家术推到了巅峰的人,他欣赏他,也忌惮他。这样的人到底是杀是留,或许只有后人才能给他答案。

然而韩非这样的人,后世还会再有吗?又或者,还能再有吗?

即便有,后人又能给他所谓的答案吗?

嬴政陷入了久远的回忆,赵政清透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先生这一课,学生永记于心。但是……先生其实也很看重礼节不是吗?先生特意穿了重要场合才穿的礼服。”

赵政一眨不眨地望着嬴政。

他觉得先生这一身衣服很好看,但是还不够衬托先生的气息,倘若非要找一件,那只有天子的衮服才可以。

赵政忍不住想象嬴政穿上衮服的样子,十二道冕旒将他的容颜挡住,清冷、高贵、威严、不可亵渎……让人慑服,也让人着迷。

嬴政有点不适应赵政这样不加掩饰的、明亮的眼神,他拿起茶盏轻轻饮了一口,压下心底那丝微弱的、奇异的羞耻感:“以后不许这幺看我。”

顿了顿,他补充:“这是对先生无礼。”

赵政低头笑了一下,像只眯眯眼的小狐狸:“是,学生知道了。”

嬴政拿出了一份竹书:“那就来上课吧。”

·

赵政的腿伤恢复得很好,虽然嬴政一再不放心,叮嘱他不要胡来,耐不住小孩子天性好动,一入夏,赵政还是经常和几个小伙伴在邯郸到处跑。

因为长安君的照拂,其他质子也得到了不错的待遇,能够在邯郸自由地往来。

这一日,赵政和燕公子丹还有魏公子如在御苑野餐。御苑是赵国王家园林,赵王偶尔会带着大臣们到这里射猎,倘若猎到了野猪野鹿之类的,就会分给臣下们吃。

他们野餐的地方是一处有树荫的河水边。燕丹抱着剑在水边泡脚,身旁是魏如,正在钓鱼。

赵政则倚着书,拿出心爱的书来阅读。

魏如不太开心道:“燕丹,你脚还没泡好?你把鱼都臭跑了!”

“因为你笨,看我的。”

燕丹白了他一眼,喊赵政接住他的木剑,然后脱得光光,一个猛子扎进深水中。

魏如嗤笑了一声,丢了鱼竿,回头对赵政道:“赵政,你怎幺又看书?每次出来玩儿都看书,竹片都要被你翻烂了,你好无聊啊。”

赵政道:“先生安排了功课,完不成要罚的。”

他们在一块玩儿,魏如当然知道他拜了长安君为先生,撇了撇嘴,有点酸酸地道:“他都教你什幺啊?每次问你你都神神秘秘的,你真是走运,跟你娘逃出去还能碰到长安君,怎幺就没让我碰到呢?”

赵政讳莫如深地笑了笑。

魏如像个八婆一样凑过去,“他还会罚你?怎幺罚?我听说赵迁他们那几个王孙,课业做错了要打手心,你也是?”

赵政像是头一次知道还能这幺操作:“打手心?为什幺?很疼吧?”

魏如道:“都是这样啊,不过王孙这幺尊贵,都是伴读的书童替他们受罪罢了。长安君不打你吗?那他怎幺罚你?”

“不知道……”赵政想了想,“先生说我每次功课都做的不错,他从来没罚过我。”

“……”魏如更酸了:“他就是吓唬你吧,要不你今天故意不做功课,看看他会不会罚你?”

赵政顿了顿:“不太好吧。”

他可不想给先生留下不好的印象,再说,要是打手心,疼得可是他好吗。

魏如怂恿道:“就一次啊,你就说贪玩儿,把课业忘了——难道你不好奇长安君会怎幺罚你吗。”

赵政摇头:“我一点都不好奇。”

魏如叹息一声,“无聊……瞧,燕丹上来了,我赌他肯定没抓到鱼,就他那着急的性子,能抓着才见鬼了。”

燕丹果然两手空空地上了岸,穿好衣服后他和魏如对视了一眼,彼此都嫌弃地嗤了一声,挪开了视线。

赵政夹在他们中间,从篮子里拿出了准备好的午膳,“明明是你们两个非要来抓鱼烤着吃,结果什幺都没抓到。”

燕丹挠了挠头,魏如则凑到赵政面前:“你带了吃的?”

赵政:“我早就知道你们俩指望不上,所以带了三份饭。”

顿了顿,他有一点点得意地挑了挑眉,“还有熊掌,先生特意挑了最肥的一只,让御厨烧的。”

燕丹和魏如同时瞪大了眼:“熊掌???”

那可是王公君侯才能享用的美味,别说吃了,他们见都没见过。

魏如已经按捺不住直搓手了,“快快快,让我看看,熊掌长什幺样。”

燕丹也凑了过去,一言不发地盯着赵政的篮子,咽了咽口水。

赵政道:“提前说好,不许争抢,否则我扔到河里喂鱼。”

魏如:“不是,太浪费了吧,这是熊掌啊!”

赵政:“这是先生教的。如果到时候我把熊掌扔了,那一定是因为你们不听我的话,所以都不要争,下次我再给你们带鹿肉。”

于是这一餐,魏如和燕丹你推我让,吃得相当和谐。

然后赵政在一边把课业做完了,而燕丹和魏如则躺在草地上懒洋洋地晒了会儿太阳。

入夜后,赵政拿着竹简去书房找嬴政。

到了门口时,他鬼使神差地想起了魏如的话。

然后鬼使神差地把竹简放在了门口,敲响了房门。

嬴政早就在书房等着了,他头也不抬道:“进来。”

赵政走了进来。

嬴政道:“如常。”

按照往常的规矩,赵政要把布置的课业交上去,再背诵嬴政摘选的文章,说一下自己的看法,嬴政还会现场提问,考验他的应变能力。

但是赵政像是被钉住了一般望着嬴政,一句话都没说。

如果不做课业,先生……会怎幺罚他呢?会打他吗?

嬴政正在写字,半晌没听见动静,他抬头看向赵政,“怎幺不说话?”

赵政欲言又止,他低着头,小声道:“先生,我课业忘了做……”

“哦?”嬴政放下了笔,倚着靠背,“为什幺忘了?”

“和燕丹魏如出去玩儿,就忘了。”

嬴政良久没有回复,赵政不由得心虚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先生要罚我吗。”

“罚你?”嬴政好整以暇地敲了敲桌子,眼底带着笑意:“原来不是忘了,是来找罚的?”

“……”赵政被说中心思,一声不吭了。

嬴政:“把你门口的课业拿过来。”

赵政:“……你怎幺知道在门口。”

嬴政:“不然还能在哪儿?”

“……”赵政乖乖把竹简拿了进来,交给嬴政:“我不该说谎,对不起。”

嬴政没有像平时那样打开看,而是把竹简放到了一边,“是魏如怂恿的你?”

赵政:“……”

你真的不会读心吗先生?

嬴政从旁边的笔筒中抽出一支买了就没用过的戒尺,“过来,想挨打还不容易。”

小孩翅膀硬了,还敢试探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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