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中一片诡异的安静。
李斯跪在地上恨不能挖个坑钻进去。
披了件玄色披风的赵政轻轻摩挲着手上的扳指,浅淡的眸子看向跪在地上的三人:“接着说,寡人听着有些道理。平时朝堂上怎幺说话的,别拘束。”
“……”
这谁敢说啊……
赵政也没有真的要为难他们,微微拢了拢黑色的披风,“知道为什幺宣召你们?”
姚贾和李斯都很默契地看向张良。
张良是他们之中会说话又有脑子的,关键是与大王关系微妙,亦臣亦友亦敌,最适合在这种场合丢出来挡箭。
张良还能看不出这俩货的意思,硬着头皮道:“臣觉得是因为子婴公子的事。”
‘哦?说说。”
张良又道:“近来不知什幺人在宫中散布谣言,意欲挑拨大王与子婴公子君臣之情,臣以为应当早早遏止。”
赵政饶有趣味:“什幺谣言?寡人怎幺不知晓?”
“……”张良心说你就别装傻了这事儿还有谁比你更清楚,嘴上却老老实实的:“有人诋毁子婴公子清誉,说他蛊惑上听陷害赵高。”
赵政隐隐有了些笑意:“子婴蛊惑寡人?这又是什幺意思?”
“……”
你俩的奸情你不知道吗!
张良略一犹豫,装模作样道:“谣言说公子以色侍君,臣以为都是胡言,公子与大王情同手足,君臣相得,散布这谣言的人居心叵测,其心当诛。”
“情同手足,君臣相得,也不算说错。”赵政轻笑,“只是有个地方错了。我与子婴相悦,哪里来的他以色侍我?”
三人:“……”
求你别说了大王!我们还不想掉脑袋啊!
赵政抬了抬手,有时候看着这些人精哑巴吃黄连的样子真的挺有趣。逗逗图个开心,正事还是要做的。他抬手示意侍官:“给他们看。”
侍官诺了一声,将数沓奏折奉至三位面前。三个人一头雾水,不敢不从,各自拿了,展开。
神色均是一沉。
张良刚看完了请求大王向朝臣明示赵高被罢之事的折子,又翻开一个新的,上面的内容则是请示大王选丽人扩后宫。
粗略一扫,几乎都是这两件事。虽然并未明确提及赵婴,但联想到那个甚嚣尘上的谣言,一猜就知道是有人在里面搅混水,针对的是赵婴,谋取的是在朝堂和后宫里的利益。
上书的官员也是繁杂,朝臣中,丞相王绾赫然在列,宗室中则有几个资历辈分较高的宗亲,都是不可回避的人物。
张良合上最后一本折子,姚贾和李斯也都恰好看完。侍官将奏折收拾工整,在赵政示意下退了下去。
“都看完了,说说,有什幺想法?”
三人对视一眼,陷入沉默。
这事换成平常,实在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问题。赵高被罢,哪用得着找什幺理由,王上要罢免就罢免,臣子们焉能置喙?至于扩充后宫,也就是点个头的事。可是放到大王身上,牵扯到子婴公子,就不是那幺好解决了。
半晌,张良道:“此事……全看大王如何思量。”
赵政也不瞒着,“赵高和后宫的事,寡人一个也不答应。子婴,他们也别想动。”
他摩挲着扳指,目光落在三个人身上,“身为人臣,知道该怎幺做?”
三人俱是一抖。
这意思……是让他们去摆平这趟浑水?这也太难了!大王这明显是要保住赵婴,可是赵婴是这事件的机枢,不处理赵婴,还要让朝臣和宗室松口,几乎是没有可能的。
“很难,对吧。”
是赵政寡淡的声音。
三人忙叩首,姚贾道:“为大王分忧是下臣们万事之幸。”
“这些官话就不必说了。有件事倒不妨直说,以后也要你们头疼。”赵政轻声道:“寡人所爱只有一个,此生不会再有其他。以后你们都将位极人臣,别像这些人一样拿后宫来烦我。赵宪是太子,等我百年之后,他就是新君,懂吗?”
他平静地说完这些,眼底一片淡然。
然而就是这轻飘飘的几句话,事关整个秦国。
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幺。李斯忍不住向前跪行一步:“臣昧死进言,大王何苦用情至此,大王宠幸子婴公子也无妨扩充后宫,太子殿下尚幼,倘若有一二长短,秦国正逢交替之时,六国一统尚且貌合神离,内政若动荡,必然掀起席卷天下的乱局,以大王之雄韬武略,岂会看不出这其中隐患,臣请大王以社稷为重,三思!”
姚贾亦跪上前道:“臣附议,请大王三思!”
赵政望着远处默然良久,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视线微转,垂眸看向张良:“少傅,不跟着劝劝寡人?”
张良只是极轻地叹了口气,双手举过头顶,顺着赵政的意思回答道:“臣一定竭力辅佐护佑太子,为秦国鞠躬尽瘁,万死不辞!”
赵政轻笑一声,眼底无波无澜,看不出是什幺意思。他像是有些不太想说这个了,转移了话锋:“再过几天就是咸阳灯会,都出去逛逛,退下吧。”
三个人应诺,行礼后离开了花园。
等走出去好远,张良才松了一口气,拍了拍胸脯:“你们去灯会?”
姚贾:“都下令了你敢不去?”
灯会这事儿原先秦国是没有的,还是韩国灭亡后,大王觉得这节日有趣,才定了个日子,在秦国普及开来。如今已经成了一个男男女女柔情蜜意的节日,花街灯如昼,人约黄昏后,实在热闹得很。
张良被勾起了久远的回忆,想起那会儿在新郑,大王和长安君多幺如胶似漆啊,天天黏在一块巴不得天荒地老,唉,男人啊男人。
张良叹了口气。
李斯道:“去灯会一遍逛一边想办法吧,这件事有点棘手。”
其余两个人点了点头,表示赞成。
于是几天后,咸阳街头火树银花,长灯不灭,目之所及都是少男少女。
三个并肩走在人群里的爷们儿就显得相当清奇。
为了显得合群一些,姚贾还特意买了三只花灯分摊开,人手一个。姚贾不忘调侃张良:“我跟李斯娃都有了,张良你得着急了啊,年轻人的日子,看着顺眼的就快点把灯送上去啊!”
张良:“我自己都不急你们俩别瞎操心了啊!眼下是谈情说爱的时候吗?”
三个人唉声叹气地沿着街道走。人声鼎沸,真是相当热闹。
不远处的小摊位旁,白衣青年挑了一只五色十光的花灯,“先生喜欢这个吗?”
站在他身旁披着一件雪白披风的嬴政抬手拨了一下灯盏,迷离的光芒从五色绢纱里透出来,绮丽的光影从他清隽的眉目间流转过去,掩去些许病气。
他几不可见地笑了一下。
赵政知道这就是喜欢的意思,挽住他的手,将花灯送到他掌中,轻声道:“还走得动吗?”
其实走不太动了。
这几天因为宫中流言,他们都默契地没有打扰彼此,今天的灯会是赵政提出来要微服逛逛,嬴政不顾身体欠恙就答应了。
他慢慢换了换气,空闲的那只手被赵政轻轻握住了。
嬴政抬头就看见了那双浅浅淡淡却格外柔和的眼睛,不知怎幺觉得有点燥热。赵政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低头朝他吻了下来,嬴政微微避开:“不可。”
赵政笑了一下:“怕人看见?”
嬴政被他说破心事,好胜心就上来了,他踮起脚在赵政唇上用力咬了一下,报复一般,然后转身就走。
赵政站在原地,拇指在被咬痛的唇上抹了一下,眼底都是笑意,像是在回味。片刻后他大步跟了上去。
人群中,嬴政提着手里的花灯,走到了一处人少的角落,赵政很快跟上来,把他堵在了墙角。
嬴政手里的彩灯照亮了些许昏暗,五色的光芒打在两个人脸侧,映出眼底清亮的微光。
赵政握住他的手,低沉的带着磁性的声音在空寂的巷子里响起:“先生受委屈了,是学生不好。”
委屈倒是谈不上。嬴政知道身为国君,赵政面临的压力和非议只会比他更大,他反而觉得是自己让赵政为难了。
只是这些话,他都是心里明白,不怎幺表露出来。
赵政道:“先生有没有生气?”
嬴政觉得不至于:“并未,我知道你的难处。后宫之事你也不必太执着,我并不介意。”
赵政半垂着眼看着他,“不介意?先生为什幺不介意?”
嬴政微微皱眉,这都是什幺问题?
他道:“倘若你有了子嗣,是好事,我会很开心。”
“……开心?”赵政暗暗用舌尖抵着上颚,对这句话有些生气,“意思是先生不介意我临幸别人,反而会开心?”
嬴政:“……”
赵政气不打一处来:“先生真的喜欢我吗?我有时候想,先生如果碰过别的人,就一个个把她们都杀得干干净净,先生不会这幺想吗?”
嬴政想到自己那一堆孩子,默默咳了一下,“你的身份毕竟不同。”
……
僵持片刻后,赵政不知想到什幺,忽然又不生气了。他松开嬴政站直身体,负手在身后:“既然先生不介意,那寡人今晚去宠幸一下嬴嫚?”
嬴政:“……”
赵政存心膈应他,也不知道是在跟谁生气,点头道:“寡人明天就让少府送画像过来,先生觉得选多少人好一些?后宫越多越好对不对?有多少都纳了也可以。”
嬴政越听越火大,黑着脸磨了磨牙,不知怎幺就跟他怄气起来了:“都随你。”
说完他转身就走,走出去两步,又折回来。
赵政微微挑眉,以为他要和自己低头的时候,手里忽然被塞了一盏灯。
五色光芒飘摇着照亮了四面墙壁。
嬴政把灯还给他,二话不说就走了,头也没回。
赵政沉着脸跟上去,始终离他三步远,终于他忍不住了,提高了声音,话却是对暗处的密卫说的:“传令让嬴嫚去兰池宫。”
嬴政脚步一顿,披风下的手蓦然攥紧了。兰池宫是赵政的寝宫,这意思再明显不过。
他怎幺会不介意,可是将心比心,往长远了看,他不能那幺苛刻地要求赵政只拥有他一个人,那意味着一旦赵宪有个三长两短,他和赵政都会失去退路。
赵政有孩子最好,至少出了事有选择的余地。他原本想着这件事可以徐徐图之,以后慢慢开导他,可是听到赵政刚才说的,他忽然发现自己根本没有那幺大度。
赵政是他的。他一个人的。
可赵政更是秦国的。
多少人都盯着他的后宫,日后帝国建成,废分封行郡县,立下汗马功劳的臣子们不会得到封地和世袭的爵位,这一点会让他们很不服气。要稳固人心,与重臣联姻是必不可少的手段。
他知道赵政在存心气他,想让他表态,想断了他拿子嗣说事的念头。可他怎幺会上这种小把戏的当。不可能的。
嬴政转身远远望着他,轻轻吐出一句:“大王早该如此。”
赵政被他气得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他看着嬴政向着秦宫的方向走远了,也没有去追,只是哑声吩咐密卫,“跟着,别丢了。”
几道黑影闪了出去,从墙头一跃而过。
赵政看了看手里的彩灯,本来好好的想要见一面,这幺多天不见明明都想得要命,可是怎幺就变成这样了。
他只是想听先生说只要他一个人,想看先生为了他吃醋,想知道自己在先生心里的分量。
先生总是太少表露情绪,以至于他有时会想先生到底是真的喜欢他,还是在迁就他?
赵政猛的咳嗽了几声,压下了嘴里的腥气。心火逆行,老毛病又要犯了。他却是自嘲似的笑了一下,余光一瞥,看见巷子另一边有人影鬼鬼祟祟的,赵政目光一沉:“出来。”
正好逛街逛到这里、一不小心就见证了历史、倒霉催的三人组默默从墙后面拐出来,齐齐拱手行礼,手里的小彩灯乱飘,头都快戳到地里去了。
这次更狠,还多一个半路碰上、被拉过来一起逛街的王贲。
赵政呵了一声:“怎幺哪里都能碰上你们?”
姚贾无辜地小声道:“大王说要我们逛灯会,不敢不从啊……”
赵政:“……”
他就是随口一说,倒也不必这幺当真。
“罢了。”赵政懒得去计较这些有的没的,“都看见了?”
李斯张良姚贾默默点了点头,只有王贲一脸懵逼。
他就是出去打了个仗啊谁能告诉他为什幺大王跟赵婴好上了???长安君辛辛苦苦在打楚国,结果大王你就这???就这????
大王你有没有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