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省,蓝水乡。
前几日灌的香肠到熏的时间了,但村里有规定,不允许在自家院子里熏,只能去村西的空旷地集体熏。家家户户都有香肠腊肉要熏,熏桶只要那么几个,若是去晚了,排队都得排两三个小时。
为了减少排队的时间,女孩天不亮就起来了。
冬天日出晚,蓝水乡顾名思义,有一条小河环绕大半个村子,水源丰沛,几乎每天早上都会降雾。
女孩呼吸着湿漉漉的冷空气,一边哆嗦一边将香肠装进篮子里,然后去厨房拿了个刚蒸好的馒头,在微弱的光线下向村西走去。
到了地方,才发现自己还是来晚了,那些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娘早就到了,此时正一边闲聊,一边往熏桶里添干枝。
“小晨也来啦!”一位大娘道:“小姑娘家家,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呢?和我们这些老东西凑热闹!”
女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上前帮忙。
天亮之后,才到正式开始熏的时间。女孩打了好几个哈欠,被倦意逼出的泪水弄湿了眼眶。太阳升起来时,她擦着眼泪,眯眼看着被照亮的群山,以及渐渐变得稀薄的雾气。
她突然感到惆怅,不知道那些包围着自己的雾气,什么时候能够散掉。
村民越来越多,人声鼎沸,女孩庆幸自己来得够早。
上午10点多,一位六十来岁的村干部忙乎乎地跑来,喊道:“小晨,小晨呢?邹晨在不在?”
女孩的香肠才熏到一半,闻声赶紧从人群里钻出来,手和脸都被烟子弄得黑黢黢的,“王叔,我在!”
村干部拉住女孩,“有人找你,跟我走。”
女孩一惊,表情立马变得不自然,“谁找我?”
“警察。”
女孩的恐惧凝固在眼中,用力摇头,“我,我的香肠还没有熏好!”
“还管什么香肠啊,你没有户口,他们说不定正是来给你补户口的,你难道想当一辈子‘黑户’啊?”村干部说完冲人群里喊,“警察来给小晨上户口了,大伙儿帮忙看着她的香肠啊!”
之前跟女孩搭话的大娘热情道:“好叻!”
女孩几乎是被村干部拽回家的。她家所在的那条巷子里停着一辆警车,两个未穿警服的男人站在车边,他们显然是听见动静了,都转过身,朝她的方向看来。
她突然战栗,在离家门还有三十来米远时猛然发力,挣脱掉村干部的手,向反方向跑去。
村干部懵了,“小晨!哎呀你跑什么啊小晨!”
方远航拔腿就追,明恕仍是站在原地,喊了声:“迟小敏,别跑了。”
女孩脚步微顿,方远航速度奇快地赶了上去,一把抓住女孩的手臂。
女孩被迫转过来,正是系统里那张熟悉的脸。
明恕走上前,打量着迟小敏。
迟小敏十分警惕,双手紧握成拳头。
“聊聊吧。”明恕说:“关于你,关于你的大哥林皎,还有……‘鬼牌’。”
迟小敏双眼一下子睁大,泪水在里面积蓄,仿佛下一秒就要掉落下来。
明恕拿出一包纸巾,递到她面前,“看到新闻了吗?”
几秒后,迟小敏轻轻点头。
“都结束了。”明恕说:“你所害怕与仇恨的根源,已经被铲除了。”
顿了顿,明恕又道:“知道是谁将它们铲除的吗?”
迟小敏抬起头,眼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是警察。”明恕道:“警察没有你以为的那么无用软弱,我们能够保护你们,你们可以依靠、信任我们。”
不知不觉间,明恕已经捏起眉,异常认真道:“警察不会和罪恶狼狈为奸!”
迟小敏眼眶里的泪水落了下来,她慌忙伸手拭去,语无伦次道:“对不起……”
村干部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道歉,明恕和方远航却知道。
“走吧。”明恕说:“去你家里坐坐。”
两层小楼是农村四处可见的自建楼,里面白墙水泥地,分外朴素。
在见到迟小敏之前,明恕已经从村干部那儿了解到,迟小敏——她在这里的名字是邹晨——是今年7月中旬来到这里,没有户口。
“黑户”在农村太常见了,只要为人本分,基本没有人会在意。迟小敏一个老实姑娘家,更没有谁去管她是有户口还是没户口。
这栋房子以前是村民赵东南家的。年初赵东南举家迁往城里,房子以两万块的价格卖给了一个外地人,空置半年后,迟小敏就住了进来。
迟小敏去厨房烧水,顺道将脸和手洗干净。
方远航在上下几个房间里转悠,看到了迟小敏和林皎的合照。
见迟小敏的情绪已经平静下来,明恕问:“是林皎安排你住在这里?”
迟小敏点头,轻声道:“大哥让我,让我躲一段时间。”
说着,迟小敏的头埋得更低,“我们做了错事。”
明恕自然想得到林皎让迟小敏离开冬邺市是为了暂时逃避,但他不理解为什么是7月份。
“他们都是你的目标,你假扮女鬼,去惊吓过他们。”明恕一一拿出乔雪华、历思嘉、吕潮、杨丽兰的照片,看着迟小敏的眼睛,“因为他们都购买过‘鬼牌’。”
迟小敏问:“他们不该死吗?”
明恕说:“是林皎让你这么做?”
迟小敏神色变得复杂,她似乎理智上明白此时应该道出所有实情,可情感上又不愿意让林皎承担。
“怎么了?”明恕问:“不舒服?”
迟小敏摇头,双手在头上捶了捶。
她确实不舒服,头里的某个地方隐隐作痛,但她不清楚这是为什么。
明恕说:“你只需要将知道的全部告诉我。林皎那边,我会再找他调查。”
迟小敏像是被说服了,犹豫着开口——
7岁以前的事,迟小敏已经记不清楚了。她只记得自己在北方一个叫“陇安乡”的地方长大,没有父母,抚养她的是一个老人,据老人说,是一个城市打扮的男人将她交到自己手上,拜托自己暂时抚养。
后来,老人死了。
迟小敏本就没有户口,老人离世后,她就成了孤家寡人。
不久,林皎来到陇安乡。
在林皎口中,她知道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
她出生在一个充满罪恶的地方,在那里,女婴生下来就会被制成“鬼牌”,而没有被杀害的将成为“生育资源”,面对更加残酷的人生。
林忠国——一个勇敢无畏的记者——曾经想要揭露黑暗,却最终成为黑暗的牺牲品。
而她正是被林忠国所救。
若是没有林忠国,她早已成为“鬼牌”上的一滩血。
林忠国很可能是因为救她而死。
“我能做什么呢?”她问林皎。
“为我父亲报仇。”林皎说:“你愿意吗?”
那年,她还小,困惑地望着林皎,“什么是报仇?怎么报仇?”
林皎揉着她细软的头发,“不着急,等你长大了,等我有能力保护你,我们再商量。”
她懵懂地喊了声“哥哥”——爷爷去世后,她一直很孤独,她太想要一个亲人了。
林皎似乎怔了下,笑道:“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大哥。”
那之后,迟小敏仍旧住在陇安乡,林皎时常来看望她,给她带来生活所需的物品,给她讲林忠国和“鬼牌”的事。
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越发痛恨“鬼牌”,越发可怜那些无辜的女婴。她多次问林皎,我们该怎么做。林皎总是告诉她,现在还不是时候。
后来,她不再是小女孩,而林皎也成为了警方的顾问。
她近乎天真地建议——我们为什么不报警呢?我的存在就是证据,你认识那么多警察,警察一定有办法的。
林皎露出一个讥讽的笑,“警察如果会帮我们,早在你出生那年就帮了,怎么会等到现在?你记住,警察是这个世界上最靠不住的一群人,他们只会考虑他们自己的利益。我们要靠自己报仇。”
迟小敏似懂非懂。
潜意识里,她还是愿意相信警察。对林皎所说的报仇,她有种近乎本能的畏惧。
报仇就是……去杀人吗?
可她不会啊。
两年多以前,林皎将她接到了冬邺市,给她办了一个假身份证,教她如何躲避监控,任何妥当地藏在人群中。
她渐渐适应城市的生活,打工,观察城市里的女孩,最初很想交朋友,但林皎警告她,不要随意接触人,更不能随便相信人。
久而久之,她打消了交朋友的念头,培养出一个爱好——读书。
她淘了不少二手书,最喜欢看的是犯罪题材。她仍是想象不出自己将以什么方式为恩人报仇,是不是像书里所写那样实施高智商犯罪?
她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并不聪明。
去年,林皎将一份名单交到她手上,告诉了她一个计划。
她听得毛骨悚然,“你,你要我去扮女鬼吓唬他们?”
“你做不到吗?”林皎说:“还是说,你不愿意?”
她连忙摇头,“我当然愿意,只是……”
“只是什么?”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你已经确定这些人有‘鬼牌’,我们可以……”
林皎不耐烦地打断,“你还在指望警察?”
她只得住嘴。
“我告诉过你,不要指望警察,他们不会帮我们。”林皎似乎生气了,“我们只能依靠自己!你只管去惊吓他们,别的都不用管。你不要忘了,你是因为谁而活下来!”
她应了下来,在一个不短的时间里惶惶不可终日。
林皎只是告诉了她计划,还没有让她立即执行。等待期间,她看到报纸正在推出乡村民俗系列报道。报道的角度很客观,既肯定了一些民俗的积极性,又讨论了部分民俗实为糟粕,不该在现代社会延续。
报道的责编名叫文玲,一看就是位女性。
迟小敏一下子有了想法。
大哥总说警察靠不住。那媒体人呢?林叔叔不就是媒体人吗?如果这位责编愿意报道“鬼牌”……
她不敢告诉林皎,偷偷找到文玲,告知“鬼牌”的罪恶,请求她在报纸上曝光这最不该存在的“民俗”。
文玲答应了,还拿走了名单。她满心以为不久之后将在报纸上看到有关“鬼牌”的报道,但直到民俗系列报道结束,文玲也没有做到承诺过她的事。
希望落空的感觉就像被一块巨石拉扯着沉入海中。
她终于切身体会到林皎的感觉——警察不可依靠,媒体人亦不可依靠,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自己。
没有人看到了他们的苦难,没有人听到了他们的声音。
她不要正义了,她只要复仇。
这个插曲她隐瞒了下来,林皎并不知道她曾经向媒体人求助。
第一个复仇对象是乔雪华,接着是历思嘉,然后是吕潮。
他们都是这个城市里的富人,过着体面的生活,已经是“人上人”了,却偏要听信歪门邪道,用女婴的血去意淫自己的事业与未来。
第一次装鬼时,迟小敏非常紧张,不知有没将乔雪华吓到,反正是把自己吓到了。
但她很快发现,自己在装神弄鬼上很有天赋。那些“看到”她的人全都吓破了胆,以为她是丧命女婴的魂魄,出现是为了索命。
既然那么害怕,当初为什么要作恶呢?
她不禁想,那些因你们而死的婴孩,死的时候有多害怕,有多痛苦,你们体会到了吗?
林皎教她对女人喊“妈妈”,对男人喊“哥哥”或者“爸爸”,声音稚嫩一些,飘一些,问他们为什么不爱自己了。
她学得很快,在她断断续续的吓唬下,乔雪华首先出现精神问题,离开冬邺市,返回老家,被撞死在老家的路上。
随之出事的是历思嘉,这个看上去事业极为成功的男人胆子其实很小,小时候有过“见鬼”的经历,对“鬼牌”惧怕多于喜爱,购买“鬼牌”单纯是为了上生意更上一个台阶。
在了解到他幼年的经历后,林皎当即决定对他动手。
吓唬历思嘉比吓唬乔雪华更容易,但这也有可能是迟小敏已经驾轻就熟。
在做这些事时,迟小敏交到了朋友——冬邺外国语大学英语专业的学生李红梅。
当然,她瞒着林皎。
李红梅长相丑陋,被同学所厌恶,可迟小敏却喜欢她、可怜她。
在李红梅身上,迟小敏看到了自己。
都是被这个社会所排斥的弱势人物,都找不到真正的容身之地,都背负着仇恨,都渴望着改变。
李红梅有户口,她是“黑户”,但和李红梅待在一块时,她终于没有那种压抑得令人窒息的孤独感。
她们是同类。
只有同类能够相互慰藉。
李红梅向她倾述过生活的不如意,她将自己喜欢的书分给李红梅看,和李红梅一起聊书里的观点。
“有的人本就该死——你同意吗?”李红梅在看完一本书之后问。
“同意啊。”迟小敏说:“做了坏事的人凭什么活下来?”
“可是还有法律。法律真的没有用吗?”
“法律又不会判每一个坏人死刑,但他们做的事,已经‘杀死’了一个人。”
李红梅想了很久,“我的室友们该死吗?”
迟小敏问:“你认为呢?”
李红梅摇头,“我不知道。”
迷茫的李红梅最后还是爆发了,用四条性命回答了“我的室友们该死吗”这个血淋淋的问题。
同时,林皎发现了她交有朋友的事。
林皎向来反对她交友,她一直顺从,但她也需要陪伴。
在李红梅出事之前,大约是6月初,她就发现,林皎开始变得焦躁。
她一度认为是因为吕潮。
吕潮是他们的第三个目标,比乔雪华和历思嘉都年轻。用恐吓的方式引导他自杀不那么容易,她尝试了几次,吕潮的反应都不大。
后来,林皎让她专心对付杨丽兰,不用再管吕潮。
她怀疑吕潮是被林皎给杀了,而正是这计划外的事让林皎不安。
杨丽兰是个很好惊吓的对象,7月,杨丽兰的精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但林皎却突然命令她离开冬邺市,去函省蓝水乡躲避一段时间。
她很不解,询问原因,林皎只是说来了不好对付的人物,计划恐怕得改变。
“不好对付的人物?”明恕粗略一想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杨丽兰见到的“鬼魂”突然消失、林皎让迟小敏离开冬邺市、林皎多此一举利用许吟构造“迟小敏已死”的假象,都是因为重案组的重大改变——6月,他从特别行动队回来,萧遇安空降,接替梁棹。
林皎忌惮他们,所以不得不改变计划,让迟小敏去函省躲藏。
“我不知道……”迟小敏将头埋得很低,声音越来越小:“我不知道……”
方远航一时没听明白,“你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警察并非你以为的那么无用。”明恕看着迟小敏,“不知道警察会竭尽所能,为被害者伸张正义。”
迟小敏哭了,眼泪从指间不断涌出。她哽咽道:“如果我知道你们会救我们,我一定会向你们求助。”
明恕叹了口气。
迟小敏在一种畸形的环境中成长,7岁时,她就遇上了林皎。十年下来,林皎不断向她灌输仇恨、恩人、复仇、警察无用,她会和林皎一起走上复仇之路是必然的事。但从去年她向文玲求助就能看出,即便林皎已经影响了她多年,她仍然愿意信任法律、信任社会。
直到走投无路。
“等等,你承认乔雪华、历思嘉是在被你多次恐吓后精神错乱而自杀,猜测吕潮是被林皎杀死。”方远航说:“那黄妍呢?”
迟小敏擦掉眼泪,眼神十分茫然,“黄妍?”
方远航问:“她也在名单上,你们没有对她动手?”
迟小敏摇头。
方远航说:“你说你今年7月就来到蓝水乡,没有再回冬邺市,有没有可能是林皎动手杀了黄妍?而你不知道?”
半分钟后,迟小敏担忧道:“不可能。大哥送我来这里时就说过,现在情况有变化,我们暂时都不要考虑复仇了。他,他不会骗我的。”
明恕站起来,在房间里踱了几步,转身再次看向迟小敏时,目光和刚才有些许不同。
“林皎为什么要亲自杀吕潮?”
很显然,林皎的这个计划就是将迟小敏作为工具,借用鬼神的假象和人内心的恐惧去营造一种难以逃脱的恐怖氛围,长此以往,人的精神会崩溃,以一种外人难以理解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们确实是自杀,却又是被人引导。
林皎是心理专家,这是他最为擅长的“杀人”方式。
如此一来,他不用弄脏自己的手,就能够惩罚那些购买“鬼牌”的恶人。
那他没有理由对吕潮动手,更别说黄妍那种死法。
“是我的错。”迟小敏抽泣着,“我没有做好,吕潮好像发现了我。”
明恕点头,这说得通。
林皎本不打算杀死吕潮,但迟小敏暴露了,吕潮活着,他们的计划就会败露,所以他必须抓紧时间,解决掉吕潮,并利用吕潮长期在外旅行这一点制造吕潮失踪的假象。
可黄妍被林皎所杀的可能性不高。
迟小敏突然抬起双手,并拢平伸,“你们带我走吧。”
这是一个等待被拷上手铐的姿势,她知道自己犯了罪。
方远航看向明恕。
明恕轻声道:“给她戴上吧。”
“等一下。”迟小敏突然道:“我能上楼去拿一下东西吗?”
明恕没有问是什么,“去吧。”
十分钟之后,迟小敏下来,怀中抱着一个盒子。
盒子里面装着“鬼牌”。
方远航说:“这些是……”
迟小敏说:“是我在乔雪华、历思嘉、吕潮家里偷的。我……我很擅长做这种事。”
警方曾经在三人家中搜查过,“鬼牌”都不完整。
明恕说:“原来是被你拿走了。”
“我想将它们发在论坛上,警告那些想要购买‘鬼牌’的人——这就是作恶的下场。”迟小敏说:“但我不敢,你们会找到我。”
方远航心中五味杂陈。
明恕让方远航先带迟小敏上车,自己在房间里多待了一会儿。
迟小敏刚才的坦白其实没有什么漏洞,态度也足够真诚,但是一些细枝末节还是令他不得不在意。
就像是齿轮正在严丝合缝地转动,但里面突然混了一颗小小的沙子,不影响齿轮转动,外面也看不出来。
可是有了沙子,必然不如原来顺滑。
明恕拨通了萧遇安的电话。
“哥,我突然有个猜测。迟小敏可能根本不是林忠国当年救下来的女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