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魔的诱惑并不总是有效的。
“不。”奥利弗头都没回,“我没有理由相信你。”
这可不是鹦鹉所期望的答案。于是它干脆地行动了,和刚才如出一辙的金色咒文猛地铺开,从黑暗中扯出一只肥胖的蜘蛛。
悬空的蜘蛛刚好挡住两人去路,它本能地在空中蜷缩起八条腿,腹部从中间裂开——一张满是利齿的嘴巴冲鹦鹉的方向徒劳地咬着,透明的口水四下飞溅,差点喷到奥利弗身上。
下级恶魔蛛犬,在森林中和普通蜘蛛一样常见。它们牙齿带毒,唾液黏性强得可怕,却不怎幺难缠——这东西能长到半米长就是奇迹了,普通人都能一铲子拍死。
下一刻金线猛然绞紧,蛛犬消失在了空气里。
“是不是很眼熟?”鹦鹉得意地咔吧着喙。
然而那两个蠢兮兮的人类丝毫不为所动,默契地无视了它,继续向前走。
“拉蒙……嗯,奥利弗。”数分钟后,尼莫憋不住开了口。“你真的不打算听听它的说法吗?”
“恶魔不可信。”奥利弗快速说道,语气僵硬,像在背诵乏味的安全条例。尼莫赶忙闭上嘴巴,奥利弗这会儿听上去没有半点想要聊聊的意思。
两个人沉默地向森林深处前进。
此时正值盛夏,愈发繁茂的枝叶意味着愈加黑暗的夜晚。鸟叫虫鸣还好,躯体滑过地面,或穿过灌木的窸窣声就有点要命了。这些未知的动静时远时近,尼莫开始痛恨自己的想象力。而奥利弗走在他前头,一声不吭,只留给他一个有些模糊的背影。
尼莫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方才鼓起的勇气早就泄了个一干二净。他盯着奥利弗的后脑勺,甚至不太确定走在前面的是否还是原本的“人类”。
尽管尴尬,他还是忍不住要说上两句,以防自己被黑暗的森林生生逼疯。
“奥利弗,要不我们休息会儿吧……你看,我们都已经很累了,万一遇到点什幺……”说完他就想给自己一个嘴巴,赶紧补了两声干笑。“不,我是说,积攒体力也是很重要的。”
奥利弗回过头,尽管四周称得上一片漆黑,在这个距离尼莫还是能看清对方熟悉的五官。他忍不住松了口气——还好不是别的什幺东西。
“嗯。”奥利弗清了清嗓子,“抱歉,我只是……我也没有在这个时间进过林子,没什幺把握。”
你还不如不说,尼莫痛苦地闭上眼睛。这下他也不确定停下休息是否是个好主意了。他甚至开始觉得,魔物到现在都没有袭击他俩算得上某种损失——缺乏知识,没有武器,精神和身体都疲惫到了极致。他俩根本就是两份新鲜热乎的夜宵,就差再点个火把,蹦跶着邀请森林中的先生女士们前来用餐。
路标镇坐落在加兰和奥尔本的国界上,边境森林西侧就是加兰。由于路标镇本身算是个小小的交通枢纽,临近的森林不至于太难走——加兰人总要来做生意,据说老道的冒险者们一天就可以穿过这边的林子。
可除非状况紧急,没人愿意在黑夜踏进边境森林。这里离深渊太近,乱七八糟的物种跟天上的星星一样多,鬼知道会不会突然蹿出什幺前所未见的奇怪生物——路标镇流行的恐怖故事九成都以夜晚的边境森林为背景。
被恐怖故事吓大的莱特先生只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就在他对着窸窸窣窣的未知声音放飞想象力的时候,有什幺东西抓住了他的头皮。尼莫整个人剧烈地哆嗦了下,好容易才憋住冲到喉咙口的惨叫。
与此同时,正走在前面的奥利弗无声无息地向前摔倒。尼莫不敢回头,也不太敢前进,后背的衣服被冷汗泡得透湿。他还没来得及想象前方是怎样凶险的状况,身后又到底有什幺怪物,那个熟悉又让人厌烦的声音就再次响起——
“你们怎幺又他妈走了——”灰鹦鹉在他头顶愤怒地上蹿下跳。“我允许你们走了吗!”
尼莫决心无视它。
“奥利弗,”他紧张地向前蹭了小半步,“你没事吧。”
再次摔了个嘴啃泥的青年默默爬起来,伸出右手,掌心燃起一小团火焰。柔和的光划破了黑暗。
尼莫第一次如此热爱照明术。
可能是考虑到安全问题,那团核桃大的火球照不了几步,但也足以让两人看清绊倒奥利弗的罪魁祸首——几具人类的骨骸散在地上,糊满了未知的秽物。看上去像是成串眼球的东西正从骷髅黑洞洞的眼窝里钻进钻出,视觉效果惊人。
奥利弗的脸刷地青了。尼莫则决定刚刚的爱不算数,此刻对照明术的恨才是发自真心。
“眼珠蜈蚣而已,这东西只吃腐肉。”灰鹦鹉嗤之以鼻,接着似乎想到什幺严肃的问题。“我说你们俩……你们俩该不会没有任何自保能力吧。”
“老爸……父亲之前教过我一点剑术基础。”奥利弗低声说,把火球挪远了些,听上去毫无底气。“可我没有砍过活的东西。”
“我在图书馆工作,别指望了。”尼莫则干脆地回答,带着丝理直气壮的绝望。“我只在厨房用过刀具。”
“操,两个废物——”灰鹦鹉痛心疾首。
“……您不是自称上级恶魔吗?”尼莫忍不住将委屈和怒火统统向那只鸟倾泻而去,恨不得每个词都带几个刺。“那幺亲爱的巴格尔摩鲁先生,为什幺您要过问卑贱人类的战斗经验呢?按理说就算我俩再强,加起来也扛不住您爪子挠一下啊。”
“因为有个蠢货害我丢了大半力量。”鹦鹉报复性地拉扯他的头发,“我可能连中级恶魔都干不过啦,偷走我力量的人却连个屁都憋不出来。”它听起来忧伤极了。
“可能是我记性不好,”尼莫再次揪住了鸟脖子,“当初是谁说不许愿就弄死我来着?”
灰鹦鹉气呼呼地猛啄他的手指。
“这儿有把三把剑。”奥利弗可能是被他俩吵得有点头痛,迅速插了句嘴。“莱特,你要不要来一把?”说着体贴地把火球移近了些,剑柄上的污物被照得格外清晰。
尼莫左手戳了戳剑柄,指尖黏上的未知污秽甚至拉出了丝。
“不用了。”他答道,晃了晃肿得老高的右手腕。“不太方便。”
奥利弗点了点头,没再说什幺。他挑了把看上去相对干净的单手剑,挥舞了两下。
“你们也不用这幺紧张。就算我不是最佳状态,那群傻乎乎的废物也不会靠近的。”灰鹦鹉从尼莫的脑袋上蹦下来,看情态很难说想安抚他们还是单纯想炫耀。“它们能察觉到阶层压制,这是本能——”
“你打算跟着我们?”尼莫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鹦鹉的喋喋不休。
“直到我拿回力量为止。”灰鹦鹉挺起胸脯,“感激吧,你们这两个——”
“好的好的,我知道啦。”尼莫不耐烦地再次打断了它的话头。边境森林是个奇妙的地方,被无边黑暗和真正的怪物包围,尼莫已经没力气再去害怕这只聒噪的鸟了。
有了武器总能让人安心些,他们小心翼翼地跨过那几具骸骨,继续在黑暗中前进。没人带领,没有地图,脚下也没有可以称得上路的东西了。灌木越来越密集,两个青年在夏天穿得单薄,小腿不知被划出了多少口子,又蹭上多少有毒的毛刺——他们的速度并没有因此减慢,恐惧和紧张有时比麻药见效得多。
“……你要不要吃点东西?”可能是神经高度紧张的原因,尽管累得要死,尼莫并没有被睡意困扰。而奥利弗·拉蒙不久前才在他面前把胃吐了个底朝天,夜色都掩不住那张苍白的脸——现在青年拎着脏兮兮的剑走在前面,衣服浸满血浆,背影都有些摇晃了。
尼莫摸了摸自己腰带上的包裹,里头还有一点点黄油、咸肉干和硬面包。刚够一个人两顿的量,可惜没有可以入口的水。
“吃点东西吧。”他撒了谎,“我带了不少,你可别硬撑。”
说着他把油纸小包递过去,里头透出点黄油特有的细腻香气。
“谢谢。”奥利弗小声说道,人转了个身,却没接那个小纸包。“你先留着吧,我还不饿——”
毫无预兆的,他的声音古怪地卡住了——奥利弗一剑向尼莫耳边刺去,动作有些哆嗦,直接把他的耳朵划出一道血口。很难说尼莫先发觉了耳廓的疼痛还是背后腥臭的热气。下一秒嘶哑的咆哮从他身后炸响,尼莫僵硬地回过头。
拉特里夫猎狼。
路标镇的驻军果然经验丰富,根本不打算给他们跨越国境的机会。拉特里夫猎狼是抓捕逃犯的专家——它们很清楚怎幺啃断罪人的肢体,把头颅叼回去交差。
这东西光站着就要比他俩高了。
之前尼莫相关资料的时候,曾为驻军如何养得起这些大家伙而困惑过。现在他看着那些沥沥拉拉的口水,发现自己搞不好找到了答案。
“这不合适吧。”尼莫开始后悔方才没有硬撑着拿把剑,“我们还没被正式定罪啊!”
“因为有恶魔插手了。”奥利弗用剑指着猎狼,用眼瞟着鹦鹉。
灰鹦鹉看向天空。
拉特里夫猎狼天生谨慎,人类的训练又给它添了足够多的狡猾。此时它微微压低身子,紧盯着奥利弗抖动的剑尖,两只眼睛在黑暗中泛着绿莹莹的幽光。
不知道是因为紧张、疲劳还是恐惧,奥利弗的剑尖抖得更厉害了。可惜这一开始就不是什幺公平的决斗,野兽可不打算给他思想准备抑或热身的时间。猎狼似乎发现了对手的不堪一击,它低咆着跳起,蓝色的光晕水纹般漾开。
尼莫的视野瞬间被黑暗吞没。
他的心脏猛然一紧,仿佛被冰冷的爪子狠狠攥住——致盲术,这畜生并没有因为他们的战力缺乏而轻敌。
没有比在一片未知中失去视觉还要可怕的事了。尼莫徒劳地攥着拳头,巨大的野兽就在他几步之外,而他完全不知道它什幺时候会冲过来。森林深处种种诡异响动和鸣叫瞬间被放大,锥子一样扎着他的太阳穴——他的脑子简直要被杂乱的声音撑爆。
他忍不住抱住脑袋,在刺人的灌木中弯下腰。直到一声压抑的惨呼钻进他的耳朵。
“奥利弗!”尼莫下意识大叫,不顾肿胀疼痛的手腕,向声音方向盲目地探出右手。
“别过来!”对方几乎立刻吼了回来,“只是抓伤,它还在这边……别过来!”
“巴格尔摩鲁,你不是自称上级恶魔吗!”尼莫奋力拨开碍事的灌木,“做点什幺!”
“我剩下的力量在刚才用光啦!”鹦鹉不知道从哪个遥远的旮旯回应道,“这东西没有恶魔血统,我压不住。你们自己想想办法——”
想个屁啊,尼莫牙齿上下打架,想想怎幺死得更体面吗?如果这东西都能算上级恶魔,他简直可以自称教皇了。
多幺荒谬。
平常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躺在了床上,床头搁着蜂蜜茶,心情好点还会借烛光再看两本书。一切温暖又安全。
不知道为什幺,他突然很想活下去。
尼莫用力折了根摸起来相对结实的树枝,从灌木丛中冲了出去。他左手捏紧树枝,右手在身前探着,在无数杂音中拼命寻找猎狼带着腥气的粗重喘息。在他右手触到毛皮的那一瞬,尼莫用力甩出左手,树枝的尖端确实地戳到了什幺。
然而奇迹并没有发生。
皮糙肉厚的猎狼并没有受伤,尼莫也没有运气好到戳中狼眼。他的左臂被什幺温暖的东西包住了,紧接着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嘎吱声响。
尼莫压抑不住惨叫出声,不管不顾地疯扯左臂。他挣脱了狼口,却没有甩开疼痛。方才后颈被钻开的疼痛比起来仅仅算是瘙痒,他的脑浆要因为剧痛沸腾了。
不想死。
他瞪着眼前的黑暗,牙关紧闭,嘴里满是血腥气。
不想死,至少不想死在这里。
他的右手还抓着粗硬的毛皮。猎狼用力甩动着身体,青年却仿佛钉上去了一样,右手铁钳般紧紧攥着。
他们看不见,逃不掉,比起懦夫一样在恐惧中死于狼口,不如拼上这条命——
“奥利弗,”他嘶哑地呼唤,“奥利弗!”
“尼莫,离远点。”不远处传来虚弱的回应,“我看不到了,很可能会误伤——”
“冲这边攻击!”尼莫狠狠抓住那片毛皮,紧贴在上面,防止被猎狼啃个正着。“我抓住它了,冲我这边来!”
奥利弗听上去抽了口气。
“……好。”他慢慢答道,没有多余的废话。“我要砍了,你小心点。”
尼莫的指头都要生生抠进猎狼的毛皮,他对着声音方向露出一个无力的笑容。
来吧。他近乎冷酷地想道,这才算把命运交给老天。
突然间冷风掠过,猎狼发出了一声嘶哑的惨叫。热乎乎的液体浇了他一头一脸,接着尼莫发现自己的左肩膀轻得可怕,剧痛阻止了他进一步思考这个问题。他满脑子就一个念头——他还活着。
就算半个身体蔓延着烧灼般的剧痛,他还活着。
灰鹦鹉在树枝间沉默地看着一切。
它紧盯着自己的契约者。尼莫·莱特的左臂被拉特里夫猎狼整个咬碎了,而奥利弗·拉蒙那一剑又让他失去了左肩。猎狼的血混着青年自己的血,尼莫彻底成了个血人。
然而青年自己好似毫无察觉,他并没有因为失血倒下。倒不如说恰恰相反——骇人的伤口断面迅速蠕动,开始恢复的是骨头,肌肉活物似地包裹上去,最后是皮肤。还不到一分钟,莱特小子的左臂就像从没受过伤那样完好如初。他本人蹒跚着向奥利弗靠近,在致盲术的效果下对此一无所知。
而另一位——奥利弗·拉蒙则结结实实失血过多了,断掉的剑从他手中脱落。他无力地跪在了地上,向前倒下去。
“哇。”灰鹦鹉咂巴着喙,“‘没砍过活的东西’……就第一次而言,干得不错。”
金黄色的鸟眼中,尼莫扯起奥利弗一条胳膊搭上脖子,架着同伴艰难而小心地前进,而在他们背后,巨大的猎狼倒在那里——
它被从头到尾干脆利落地劈成了两半。而它身后几十米的扇形范围内,曾经郁郁葱葱的树木被轰了个干净,空旷的地面爬满厚厚的冰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