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伊池气势磅礴地走了十几步,站在院门前,又变成了瞧上去就娇娇气气的小凤凰。
人的气势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培养出来的,他不是贺作舟,拿着枪也不成。
不过小凤凰有自己的法子。
“万福,去敲门。”他气定神闲,拎着账本,一点儿也不着急,“来几个人,去找找这院子有没有后门,有的话,把门给我堵上。”
方伊池今日既然来了,就没有空手而归的打算。
这几个贺家的外姓亲戚就如同毒瘤,不完全割除,还得荼毒贺作舟。
他们不出门还好,一出门,倘若打了贺家的旗号,那被诋毁的只可能是贺六爷。
闲言碎语方伊池不在乎,可他在乎贺作舟。
那是他的梧桐枝儿,不许人说一声不好。
万福听了吩咐,立刻上前敲门。
有节奏的敲击声悠悠回响,撞在四合院的墙上,再弹去更远的地方。
方伊池忽然有了点感觉,想坐下来端着茶碗,那样才有贺六爷的姿态。
他不由自主模仿着贺作舟,等门开,眼神都带了点耐人寻味的淡漠,这可把开门的男人吓了一跳。
但凡欠债,没有不心虚的,更何况欠方伊池的债,这笔钱背后站的是贺作舟。
四九城里哪有人胆大包天,敢欠贺作舟的钱?
姓丁的就有这样的胆。
他们一家靠祖父的命换来满门富贵,若是不动歪心思,借着贺家的势,完全可以潇潇洒洒地在四九城里过日子。
等时候久了,子嗣一通婚,两家彻底变成一家,只会飞黄腾达,哪里会有现在这么多烦心事?
这么简单的道理,外人想得通,姓丁的一家却想不通。
人心不足蛇吞象,他们知道贺老爷子是被自家祖父救下,便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怎么说呢?
按贺六爷的话来说,就是恩出祸害来了。
不仅想当贺老爷子的救命恩人,还想当贺家的主人。
方伊池想了一圈,那头丁家开门的男人已经瘫坐在了地上——门前全是扛着枪的警卫员啊!
他轻咳一声,知道这不是欠钱的人,兴趣缺缺,抬起胳膊招了招手,两排警卫员立刻冲了进去。
“多好的院子啊……”方伊池揣上手,自言自语,“给你们,真是白瞎!”
四合院的确不错,窗明几净,院子里还种了棵枣树。方伊池踱进去的时候,丁家的人已经被从屋里全部带了出来,一字排开,像犯了事儿。
也的确犯了事儿。
万禄从屋里搬出张椅子,让方伊池坐下。他端坐在院子正中,很快又有人端来了茶。
方伊池喝着茶,跷着二郎腿,还没开口,万禄就抬手给他披了件外衣。
有喝的有坐的,方伊池更加懒得动嘴。
正好丁家的院子里也有凉棚,他就吹着凉风,舒舒服服地打起盹。
方伊池在打盹,贺作舟却被倒霉小子折腾醒了。
贺士林下了学,不知听了谁的小报告,催着身边的警卫员,直接坐在马上来找爹爹了。
倒霉小子以为只有方伊池一个人来要债,生怕爹爹受了欺负,结果到了才发现,贺作舟的车也在。
一大一小碰了个照面,贺作舟本就困得心烦,睁眼看见窗户上贴的儿子的脸,更躁了。
“你小子干吗呢?”贺作舟踹开车门,拎着贺士林的衣领子,扭头看了眼方伊池进去的四合院,“又把教书先生气跑了?”
贺士林撇撇嘴:“爹,给我点钱。”
“嘛呀?”
“买炮仗。”
“边儿去,你爹我这镚子儿没有。”贺六爷顿了顿,把倒霉小子往身前一推,“帮你爹爹去要债,要到了,一半算你的。”
“爹爹还没要到债?”贺士林瞬间来了兴致,背着小书包往前噔噔噔地跑,还催警卫员,“你快些,我要去帮爹爹!”
贺作舟站在原地瞧儿子的背影,忍不住轻轻笑了声,一边摇头,一边慢吞吞地跟了上去。
而贺士林一口气冲到院子里,只瞧见他爹爹的背影就往前一扑,把小凤凰手里的茶碗都差点撞掉。
“爹爹!”贺士林一屁股坐在方伊池的腿上,“他们有没有欺负你?”
“哪儿能啊?”他将将接住倒霉小子,稍微有点明白贺六爷乍一把自个儿接住的感觉了。
小凤凰还真的没被欺负,他往院子一坐,压根儿不用开口,丁家人就已经吓得往外拿钱了。
不管够不够,压箱底的东西全搬了出来,杂七杂八地堆在方伊池面前。
贺士林晃晃腿,踢翻了一个插屏时钟。
“喜欢?”方伊池把儿子放在地上,弯腰把钟扶起来,“喜欢就抱回家。”
贺士林蹲在地上瞅瞅:“家里都有,不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方伊池眨眨眼,伸手指地上的瓶瓶罐罐。
贺士林搂住他的脖子,哼哼唧唧地蹭过去,嘀咕:“喜欢爹——爹啊!”
贺士林话没说完,就被悄默声凑近的贺作舟吓得一嗓子“嗷”起来,把抱着他的方伊池也吓得直哆嗦。
贺作舟竖着耳朵听到了儿子的那声“喜欢”,觉得再不出声,自个儿的地位就要受到威胁了,当即伸手,先把方伊池拉到身后,再抬腿踩着椅子,挑剔地看地上的破铜烂铁。
“就这啊?”贺作舟扫了一眼,兴趣缺缺地收回了视线。
贺六爷什么宝贝没见过?就这点东西,根本不够抵债。
“先生,您怎么进来了?”方伊池的目光粘在儿子身上,“我这就完事儿了。”
“你要够钱了?”贺作舟瞥他一眼。
方伊池一时语塞,顺手从万禄递过来的盘子里抓了把瓜子,塞到嘴里轻轻嗑:“这不是正在要吗?”
也不知道万禄从哪儿买来的瓜子,又香又脆,方伊池嗑了两颗,吃出味儿来了,埋着头津津有味地剥。
贺作舟也从方伊池手里抢了几颗,陪着他嗑,贺士林眼巴巴地瞅着,馋了,伸手要拿,爪子刚抬起来就被贺六爷一巴掌拍开:“什么碴儿啊?”
“瓜子。”倒霉小子趴在椅背上嘀嘀咕咕,“爹爹,我要吃瓜子。”
方伊池剥了一颗递过去,见贺士林喜欢,干脆不管账本的事,拉着儿子坐在凉棚下,紧挨着嗑瓜子。
贺作舟也想凑过去,奈何小凤凰的钱还压在丁家人手里,他不要,谁要去?
所以贺六爷把瓜子往碟子里一丢,掸了掸手,也不用椅子,就站在凉棚的边缘,觑着战战兢兢的丁家人:“这些东西能唬住我太太,唬不住我。”
“……昨儿个我还瞧见你们家里有人去瑞福祥拿衣服,料子是最新的。有钱买衣服,没钱还债?”
对平安饭店上心的不止方伊池,贺作舟生怕他受欺负,也时不时地关注着。再说了,丁家人做的事不算多隐蔽,贺六爷让人去瑞福祥一问,就什么都知道了。
不过丁家人当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守着那么一星半点来之不易的钱,死活不撒手,就算贺作舟来了,也厚着脸皮,试图把这事儿糊弄过去。
“六爷……”为首的那个叫丁一杜,抱着自家半人高的大花瓶哭号,“都给您,这些家伙什儿我都给您!”
“嗐,净跟我瞎扯。”贺作舟垂下眼帘,脚尖碰了碰那个花瓶,眼睁睁地看着它四分五裂,“你这身衣服不便宜吧?”
“不……不是……”
“还不是呢?”贺作舟的军靴踩得碎瓷片咯吱咯吱响,“该还钱还钱,日后我们两家再无瓜葛。”
丁一杜一听,真的吓着了。
贺家可是丁家在四九城里的仰仗,他们家没什么有出息的后辈,全靠跟贺家的关系才得以立足,要是贺作舟把这层关系断了,那丁家可就真的完蛋了。
“本来就没关系。”贺作舟扭头往身后看了看,见他家倒霉小子又开始往方伊池怀里蹭,眉头皱了起来,“就算你们想翻旧账,我家老爷子也早就还够了恩情。”
“你要是想搁我眼前翻旧账,先掂量掂量自个儿有没有那个胆!”
“至于祠堂里的丁家人的牌位……等会儿就给你们请回来,自己供着。”贺六爷再一回头,贺士林已经拱到小凤凰怀里,把脑袋往爹爹颈窝里塞了。
这可不得了,贺作舟当即转身:“记得问问你家祖宗,乐不乐意有你们这群不肖子孙!”
贺作舟说完最后一个字,已经来到了方伊池身边,把倒霉小子往自己怀里一提溜,单手抱着,另一只手攥住方伊池的手腕子,大步往院子外头走:“多大点事,这不就结了吗?”
方伊池频频回头:“烟土,先生,烟土!”
“晓得。”贺作舟答,“都记着呢,这不是先帮你要钱吗?等明儿个我来,就不是要钱这么简单的事情了。”
他俩在丁家人身上各有各算的账,一事了了,自然还有另一事。
不过另一事就不是方伊池需要操心的了。
他爬进车厢,和贺士林排排坐好,伸手摸儿子的背包:“今天学了什么?”
“《孙子兵法》!”
贺作舟嗤了声:“就你?”
“嗯,老先生说我比别的小孩儿厉害,”贺士林听不出他爹的嘲笑,骄傲地晃腿,“说爹爹教得好!”
方伊池有时会带着贺士林看书,他不知道该给孩子看什么书,就去先生的书房里找,他先看一遍,觉得合适再给倒霉小子看,看着看着,贺士林懂的东西就多了。
懂的东西多了,就更闹腾,在老先生面前闹腾不算,还在贺作舟眼前闹腾。
贺作舟烦他,就跟烦黏糊人的小狗崽子似的,见贺士林往方伊池怀里凑就头疼,巴不得他早点长大,分家分出去自个儿住。
奈何贺士林还是个半大的小子,就到人腿那么高。
到腿那么高的小子第二天跟着贺作舟又去了趟丁家,他是贺六爷的亲儿子,以后必定要走贺六爷的老路,所以有什么事儿,贺作舟就算避着方伊池,也不会避着他。
贺士林天生是拿枪的料,打小不怕枪声,也不怕家里的海东青和狼崽子,他迈着小短腿在贺作舟的身后拼命跑,瞧见院子里一溜边被捆住的人,小脸一板:“你们欠我爹爹的钱,是坏蛋!”
贺作舟随手胡噜了一把儿子的脑袋,低低地笑:“对咯。”
“爹爹的钱呢?”贺士林比方伊池还急。
钱要回来,一半都是他的呢。
说话间,万禄从屋里捧出来个四四方方的盒子:“小少爷,这儿呢。”
贺士林接过钱匣子,被重得一个踉跄,差点一屁股坐地上,好不容易站稳,又犹豫起来。
“不想要了?”贺作舟冷眼瞅他纠结。
贺士林费力地把盒子举起来,依依不舍地推到贺六爷手边:“不要了。”
“为什么?”
“这是爹爹赚的钱,我不能要。”倒霉小子是浑,是想要放炮,但他经常瞧见方伊池往平安饭店跑,知道爹爹不容易,即使说不清楚道理,心里也有个声音说这钱不能要。
“算你有点良心。”贺作舟可不会客气,伸手把钱匣子往怀里一揣,“你觉得这些人该怎么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