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作舟有心考贺士林,贺士林丝毫不怯场,他仰起脖子,脆生生地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们不仅拖着我爹爹的钱不还,还打着咱们贺家的名号在外招摇撞骗,今儿个要是不严惩,日后必定是个祸患。”
贺六爷盯着倒霉小子瞧了片刻,无声地笑了,然后拽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万禄傻了眼:“六爷,怎么碴儿啊这是?”
“就按照小兔崽子说的办。”贺作舟的声音远远飘来,“还用我教你?”
万禄连声应下,心里有了数,带着人回贺家,把丁家先人的牌位一股脑搬了出来。
倒也没做那么绝,毕竟丁老爷子的的确确救了贺老爷子的命。万禄是按照规矩和礼数,好生把牌位一起请回丁家的,还特意打扫了一间屋子,将香火重新续上。
往后贺家再也没有任何外姓亲戚,而丁家在四九城也再没有任何依仗可言了。
于是日子安稳下来,时间过得说快不快,说慢不慢,眼瞧着晃晃悠悠地过了好久,贺士林才到能去学堂的岁数。
在贺作舟看来,贺士林这几年的进步就是话讲得稍微利索了点,枪也能稍微使使,旁的原地踏步,还是个倒霉小子。
半大的小子正是最疯的时候,喜财和爱钱成了他的警卫员,每日追着小少爷满大街跑,瞧着比跟着小凤凰的时候都要操劳。
方伊池没什么变化,他本身年纪就小,嫁给贺作舟的时候才十九岁,如今正是最好的年岁。贺六爷对他的感情非但没淡,还日益加深,小凤凰往哪儿飞,枝子就往哪儿递。
好在这凤凰恋家,只喜欢一根枝。
但是喜欢归喜欢,他俩闹闹腾腾地过了几年,喜欢出事儿来了。
细说起来,还是贺六爷那边出的事。
四九城的贺六爷只娶了一个男妻的事儿传出去,信的人不多,就算亲眼瞧见,也觉得贺作舟再娶别人是时间问题。
别看他们现在黏糊,等过个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还会像现在这样吗?
答案似乎是显而易见的,于是有心人开始往贺作舟身边塞人。
贺作舟一概拒绝,警卫员也知道他心里没有旁人,成日帮忙拦着。但防不胜防,贺六爷不答应参加饭局,就有人想方设法地往上凑。
方伊池不在乎,他信贺作舟;但某天,他骑着马溜达到司令部门前时,正巧撞上贺作舟被一辆黑色的汽车拦住。
敢拦贺六爷的肯定不是普通人,方伊池拉紧缰绳,翻身·下马——他如今已能独自骑马,还骑得相当不错——贺六爷为此偷偷生了不短时间的闷气。
贺作舟看着面前的汽车,缓缓停下了脚步。
车里坐的是贺老爷子手里还有权力时最信任的副官。贺作舟接手贺老爷子的司令部后,换了一批官员,这位副官是仅存的几位之一。
权力交替,没搞得腥风血雨,但也算是暗潮涌动。
副官从车上下来,年过半百的人,走路都有些蹒跚,先是向贺作舟行礼,再迫不及待地打开汽车后座的门。
方伊池此时已经将马拴在了路边,他原本要去平安饭店,现在脚像扎了根,怎么都挪不动了。
车里坐着个穿着洋装的少女,从方伊池的位置看不大清面容,只能瞧见对方扬起的天鹅般的脖颈,想来姿容必定万分秀丽。她优雅地从车上走下,扯着裙子,对着贺作舟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
小凤凰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他明明信任贺作舟胜过世上所有人,却仍旧感受到内心深处不断涌起的酸涩正在侵占所有的理智。
方伊池意识到,那并不是醋劲儿,而是更深层次的,类似领地被人侵占的怒火。
像他家里的小狗崽子,守着院子里的一亩三分地,每回海东青落下,它都会浑身紧绷,嘴里发出威胁的嘶吼声。
贺作舟就是方伊池的一亩三分地。他拽着缰绳的手猛地攥紧,重新翻身上马,板着脸踢了踢马腹。
骑着马的方伊池堂而皇之地闯到了贺作舟的面前,在那道欣喜又无奈的目光里狠扯了下缰绳。骏马的前蹄高高扬起,惊呼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先生。”方伊池从马背上爬下来,清醒不少,红晕慢慢爬上了脸颊。
他甚少这般不稳重,忍不住要往贺六爷身后躲。
贺作舟却揽住他的腰,笑眯眯地介绍:“这是四九城的方老板,我太太。”
方伊池臊得头皮发麻,硬生生忍住踩贺作舟脚尖的欲望。
在熟人面前,贺作舟对他的称呼通常都是“小凤凰”,只有在外人面前,贺作舟才会叫带有炫耀和示威意味的“太太”。
没旁的意思,单纯是为了宣誓主权。
副官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却很快镇定下来:“方老板,久仰。”
方伊池敷衍地与之握手,目光再次落在方才下车的少女身上,不承想,对方也在打量他。
试探的目光一触,皆是尴尬地顿住再移开。
“厉害了你。”贺作舟并未看见这一幕,他低头与方伊池咬耳朵,“得亏我没教会你开车,要不然我肯定成天瞧不见你的人影。”
方伊池心不在焉地反驳:“我要去饭店,骑马快些。”
“我送你去。”
“不必。”
贺作舟也不强求,显然还有别的事情要忙。
有方伊池在,副官就算有一万个不情愿,也不敢再把女儿往贺作舟身上推,倒是他的女儿在方伊池牵马离开后,急匆匆地追上来。
方伊池忽而想到戏文里唱的那句“只闻新人笑,谁听旧人哭”,心里凄然,面上也是一片警惕。
“你……你能借我点钱吗?”哪知少女气喘吁吁地跑来,说出口的话却惊人,“我要和情郎私奔!”
方伊池上马的腿都抬了起来,平白被惊得一个踉跄,趴在马背上,好半晌没爬起来。
他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问:“你要干什么?”
“私奔!”少女叫穆秋云,鼻尖上爬着细密的汗珠,望向方伊池的目光万分恳切,“求你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跑出来,我爹……我爹却非要我去见贺六爷!”
方伊池的神情古怪起来:“那你为何还能来找我?”
穆秋云狠狠一跺脚:“我爹以为我来找你示威呢!”
他哭笑不得,轻咳着在怀里掏了掏:“今儿走得急,只带了这么些……”
话音未落,穆秋云从脖子上扯出一条金链子,三下五除二摘下:“甭跟我客气,千万收下。我不是没钱,就是担心去当铺换银票被我爹发现,若是他通过这条链子找到我,我还怎么私奔?”
细细的金链子从方伊池的指缝间滑过,他手忙脚乱地接住,还想再问几句,穆秋云就把裙子一扯,露出双明显有备而来的长靴,风风火火地跨上他的马绝尘而去了。
方伊池呆呆地杵在街头,望着化为黑点的少女,茫然地扯了扯衣袖。
这都什么事儿啊?
那马……那马是贺作舟送给他的呢。
没了马,方伊池也不好闯到司令部里找先生,只得招手叫了辆黄包车,稀里糊涂地去了平安饭店。
进了饭店,见到阿清,他迫不及待地把前因后果一讲,阿清笑得前仰后合:“你没看报吧!”
“什么报?”
“日报!”阿清起身走到书架边翻翻找找,“穆秋云恋上了个唱戏的,三天两头往梨园里跑。他爹死活不同意,差点叫人把戏子捆了扔到护城河里去……报纸三天两头拿他们家的事儿做文章,也就你不知道。”
“还有这回事?”方伊池不熟悉北平城里的角儿,就认识个已经跑去给洋人唱戏的苏老板,闻言惊诧不已,“那戏子岂不是被吓死了?”
“嗐,你当人人都是你?”阿清从犄角旮旯里扯出份旧报,丢到他面前,“瞧瞧,人家不仅没害怕,还发声明,说今生非穆秋云不娶。”
方伊池哑然失笑。
“所以你别吃醋,人家见贺六爷,纯粹是为了找机会和自个儿的情郎私奔呢。”
“可不是吗?我的马都被抢走了。”方伊池把报纸小心折好,塞进怀里,想着带回家给贺作舟瞧。那头阿清已经被唤去检查饭店新买的食材,头也不回地跑没了影。
方伊池此行就是来见见阿清,顺便看看饭店经营得如何,如今事情办妥,又坐着黄包车回家了。
现如今,他和贺士林都住在贺作舟后买的四合院里,每逢初一十五才会回贺宅吃顿饭。今天恰巧是这个日子,方伊池顺路买了点糕饼,来到贺家门前时,遇上了贺作峰。
“四哥。”方伊池停下脚步,“您的腿大好了?”
在协和医院做完手术,贺作峰的伤腿光恢复就恢复了一年,后来又是一系列的训练,听说不久前才彻底摆脱了拐杖。
贺作峰对他点了点头:“好了。”继而目光落在糕饼上。
“一家人,不必每次来都这般客气。”
方伊池笑笑,既不反驳也不答应,只是抬腿往屋里走。
贺作峰忽而出声:“你快去北厢房瞧瞧,你家老六好像跟士林闹起来了。”
“啊?”方伊池大吃一惊,把糕饼往怀里一抱,慌慌张张地往北厢房跑。
北厢房还如同他们过去住时一般,人少清净,所以贺作舟和贺士林的争吵声就显得格外清晰。
贺士林哭着号叫:“我只要爹爹,不要后娘!”
“后娘你姥姥!”贺作舟气急败坏地骂。
“我没姥姥!”贺士林哭得更凶,他姥姥在他出生前就过世了,“我不要你娶后娘,你……你坏蛋!”
“臭小子,敢骂你爹?!”
“大丈夫敢作敢当,你敢见别的女人,我就敢骂!”
“嗬,小兔崽子,你欠抽?”
“爹爹——”贺士林的哭声瞬间拔高,委屈劲儿直冲云霄。
方伊池恰巧跑到了院子里,气都来不及喘,先接住了哭得眼睛跟核桃似的倒霉小子。
倒霉小子难过得不得了,眼泪鼻涕全蹭到了方伊池肩头:“爹爹,我……我不要后娘,我……我只要你。”
“什么后娘啊?”方伊池拍拍儿子的脑袋,丢给贺作舟一个询问的眼神。
贺作舟如临大敌,蹲下来仔细掰扯:“小凤凰,你甭听这小兔崽子胡说八道。他不知道从哪儿听到了今天发生的事情,以为我要娶别人,搁我这儿闹了半天了。”
方伊池反应过来,敢情贺士林以为贺作舟要娶穆秋云呢,连忙拿着帕子,一边给倒霉小子擦眼泪,一边拿出报纸,读着新闻替贺作舟解释。
贺士林小小年纪虚惊一场,哭得直打嗝,晚上破天荒爬上了爹爹们的床,贺作舟还勉为其难地留给他一个小床角。
“虽然气人,但做得不错。”贺作舟悄悄同小凤凰说,“他是为你好。”
抱着小被子蜷缩在床角的贺士林美滋滋地睡成一团,丝毫不觉得憋屈,半夜还差点啃到贺六爷的脚丫子。
得亏贺作舟警惕性好,大半夜抱着方伊池猛地一个激灵,按亮床头灯,对着贺士林磨后槽牙。
方伊池没醒,倒霉小子也没醒,贺作舟一肚子火没地儿撒,自个儿琢磨了半宿,又睡了。
第二天,贺作舟让警卫员给贺士林买了一把炮仗,算是奖励他护着小凤凰。贺士林挺争气,被这一小把炮仗激励得在学堂里考了个第一。
赶巧了,方伊池在他宣布成绩的这天吐了个昏天黑地,等严仁渐赶来一瞧,哟呵,双喜临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