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落坊在淮市的一个偏地,徐致远没去过,人生地不熟,一去就能见到领头的大概是件难事——但是他有钱。
恰好梨落坊的规矩不少,但唯钱字打头,打点的数目够了,大可一路通行到内院。
左右种的花又赶上了开的时候,白墙黑瓦的大院就藏在落英缤纷的里头,有些世外之地的味道了。
院子里有棵大海棠树,徐致远老远就看到树下几个孩子,头上顶着满杯的水,正罚跪,上身板正,一边跪还一边带着哭腔地背着 “之乎者也”。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穿着墨蓝色长衫,立领和斜襟都镶了白边,手里拿着小细棍在这群小孩面前巡视。谁头上的水撒了,或者背错了就得挨一下。
女人随手撩了一下披肩的长发,右耳的红色耳坠晃了一下。看到孩子的目光聚到一处,“嗯” 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正好与徐致远的视线对上。
徐致远朝她微笑,她则挑起两边眉来。两人没说什么,女人给徐致远让出进院的路来,自己坐到了一把檀木交椅上,朝门口比了个请。徐致远道了声谢,紧了一下西装襟口,走了进去。
只听里面传来:“哎等一下,客人您是来?”
“哦,初来贵地,我来找念老板。”
杂役道:“念老板不是随便能见的。”
“你看这些够吗。”
“……” 杂役似乎噎了一下,唤了语气,道:“哎呦小的怠慢了,您是哪家少爷?”
“这您就不用管了,难不成跟念老板跟人见面还挑出身吗,” 徐致远笑道。
“是是是,我管不着。” 杂役恭敬地弯腰,掖好钱,也朝门口比了个请,说道,“请您出门,原路退回几步。”
徐致远:“?”
杂役解释道:“念老板就在门口。”
徐致远走出来,跟那在交椅上侧依着的 “女人” 又打了个照面。罚跪里有个耳朵灵的小屁孩忍不住笑了出来,挨了一细棍。
“女人” 面上抹着姿色不浅的笑意,道:“巧了, 我见人还真挑出身,徐少爷。”
徐致远:“……”
……
念棠长了一副女人相,头发长到快要齐腰,除了清亮的嗓子和平坦的前胸,近乎没有地方可以让人分辨出雌雄来。
徐致远道:“你认得我?”
念棠翘着二郎腿,揉搓着手里的细棍,道:“我不仅认得你,我还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徐致远笑道:“我当然是仰慕念老板的大名才来的。”
“百乐门、大戏院,只要是玩乐的地方,尽是我的耳目,” 念棠笑道,“我算对您知根知底,徐少爷不必和我客气。”
徐致远触识这人,就已经感受到了其城府之深,只觉得自己这次过于大意,于是脸色沉下来,道:“我还不知念老板是敌是友,自然要提防一些。”
“这得看您了,” 念棠眼睛一眯,道,“我是要给廿六夜会送兔子的人,做生意呢要讲诚信,我起码要保证我的客人的安全。这么一来我们大概是’敌‘。”
他托着下巴,把声音压低,继续说道:“但如果小少爷是为了吴深院去探消息的话,我们就是’友‘了。”
徐致远彻底警惕起来,眼神锋利起来 问道:“你到底知道多少。”
“小少爷您别皱眉头嘛,” 念棠笑道,“我什么也不知道,闭关一年,近来才听说既明大学去年的南墙一事,得知桐秋近况,于是知道吴深院失踪——我与他好歹也曾是挚友,我因此帮个忙也不为过吧。”
徐致远打量了他一圈,问道:“我怎么相信你。”
“你大可以去问桐秋,虽然她没见过我,但总在他大哥那里听过我罢,哦,对了……” 念棠一偏头,白皙的脖颈便从乌黑的披肩长发里露了出来,那红色的耳坠一摇,他道,笑道,“这个还是他送的。”
徐致远看他半天,忽然有一种冥冥的直觉,促使他半信半疑地去问道:“真的是挚友?”
有花瓣落到念棠头发上,徐致远告诉他,他伸手取下来,双指揉搓了两下,笑道:“是知音。”
徐致远心里奇怪着:知音你还才知道去年的发生的事。而嘴上说道:“我的确是为吴深院而来,就我勉强信一下念老板。” 他说:“我现在以您为友…… 希望您能答应我一件事,钱倒是好说。”
“小少爷先说。”
“我要跟着你们的人,混进廿六的聚会。”
……
三日之后,吉瑞饭店前宝马雕车。
不同肤色和发色的女士们着装华丽,笑语盈盈地依着先生的胳膊,在富丽堂皇的大厅里争艳,被歌女嗓音镀过曲调,欢快明媚,淌了一条街。
每到这时候乞丐和穷人也会收拾一下着装,准备几句好话,去夜会门口向贵老爷贵夫人们讨些钱财——一定要挑他们成群结队时求要,他们才不好意思不给。一来二去,这些上流人士也烦了,于是吃饱喝足的租界巡警们终于有了用处,那便是赶在开宴之前,把这些老弱病残们全都从饭店门口赶出去。
俞尧身上的西服是李安荣精心为他准备的,让他下车的时候引来不少目光。牟先生等候多时,见到俞尧下车,上前迎接,掠过了出示请帖,直接领他进了门。
他问俞尧是否听得懂日语,俞尧说只会一些日常用语。
“足够了,” 牟先生从桌上拈来一杯香槟,递给俞尧,笑道,“您在这里稍加等候,我去告诉寺山先生。”
俞尧接过,只在他面前微微抿了一小口,牟先生转身离开时,酒杯里的香槟便被倒掉了。
他见到了那位姓寺山的 “东洋老爷”,他的身躯雍胖,很容易让人想到发了横财的暴发户,好在面容还算和善。寺山见到俞尧时,便感叹了一声:“俞先生,您太美了。”
俞尧垂下眼睫来,却是面不改色地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听不懂。
牟先生在寺山耳边解释道:“俞先生他听不懂日语。”
寺山 “哦” 了一声,笑得时候眼角地皱纹便堆了起来,直勾勾的眼神总叫人感到一些不适,他朝俞尧伸出手来,用蹩脚的中文道:“很高兴认识您,俞先生。”
……
夜会的另一边。念棠的眼神像是在集市上物色一只要拎回去宰的兔子,上下打量了徐致远一眼,评价道:“小少爷这身量…… 身高、肩宽、腰窄,那些老爷要是见了,我们恐怕要没活可干了。”
徐致远全然没了三天前礼貌,骂道:“姓念的,你他妈等我回去再跟你算账。”
那天交流之后,到了规定的日子,吉瑞饭店派来的车已经停在门口。念棠却扔在徐致远面前一身旗袍,道:“徐少爷,这是专门合您身的。”
出乎意料的徐致远:“……”
迎接的下人在外面催促,一群打扮好的 “小公子” 们正干等着他,众目睽睽之下,徐致远只想拿起这身布条来勒死念棠。
他们这一行特殊宾客绕了旁路,在开始半个小时之后才被悄然接送到了吉瑞后门。
此事正在楼上一处静谧的休息房间里待着,外面有下人守着,男人们有说有笑,像是对这儿熟悉得很。
“是您说要混进来的,” 念老板无辜道,“从我们这’混‘,还能经过什么途径?”
“……” 徐致远无言以对。
他被念棠这人迷惑了,还以为他神通广大,只手遮天,能让他出入自如。结果居然是让他亲自出卖色相。
念棠穿得是一身修身的褐色花底旗袍,长发扎成了一条长辫子,垂在肩上。他用扇柄敲了一下徐致远的大腿一侧,道:“小少爷,要注意坐姿。”
徐致远额上鼓出青筋:“……”
他忍住怒火道:“没想到念老板堂堂一梨落坊领头人也以色事人。”
念棠翘起二郎腿来,手里拿着一把小折扇,说道:“为了安全起见,我是来看着小少爷的。”
徐致远嗤笑道:“你担心我的安全?”
念棠拿扇柄敲了敲他结实的肩头,道:“是担心我的客人的安全。”
徐致远哼了一声,一把夺过念棠的折扇,抄起床上一只花里胡哨的大檐帽,往头上一扣。说道:“我出去一会儿。”
“你去哪儿,客人马上就来挑人了。” 念棠道,“三楼这地方别人上不来,你也下不去。”
徐致远瞪了他一眼:“我上厕所。”
“哦,” 念棠忽然拉住他的手臂,露出个意味深长的微笑,给他把旗袍的立领系好了,说道:“早去早回。”
“……”
这地方有数不清的房间,欧风装修,走廊的壁灯上摆着许多蜡烛,昏黄的光照得走廊醉醺醺的。这 “罗曼蒂克” 学得不伦不类,没有让徐致远感到一丝情趣来,甚至还觉得金吉瑞就是抠门不想买灯。
期间有嬉笑娇嗔声,偶尔几位艳美的女郎和端酒的侍从穿行。好在这照明不好的蜡烛光给徐致远做了掩饰,加之帽子和折扇的遮挡,不至于让人一眼就认出来。
直到瞥见四下没人,徐致远才从领口处拿出一只小包来——这是念棠方才给他塞的。纸包上面写了一个 “醉” 字,他用食指捏了捏,心想里面大约是什么麻醉之类的东西。
他来这里的目的便是从廖德的嘴里套东西的。可 “客人们” 挨个把自个的小姐和兔子领走玩乐去了,迟迟不见廖德露面。
三楼从正门肯定是进不来的,徐致远正想着怎么跟傅书白接应。走到楼梯过道,从窗往望了一眼楼下,发现下面有一圈巡警。
徐致远正发着愁,听到有人上楼的动静,赶紧离开窗户,正巧有两位女郎在走廊尽头抽着烟聊天,徐致远若无其事地站到旁边去。
即使他尽力矮身,个头相比女子还是稍稍因人瞩目,他别过脸去,忐忑地瞥了上楼的两人一眼,结果口水呛到嗓子眼里,怔了一下,心里咒骂着这遭雷劈的巧合。
无他,这其中一个人就是他的小叔叔。
俞尧身边跟着一个中年的胖男人——听口音是洋人,俞尧摆着一副端庄的笑容,那洋人的笑纹更是没有消下来过。
徐致远强忍住嗓子里的痒意,目光紧紧地盯在那男人的脸上,总觉得这脸与体型让他有些眼熟,在记忆中搜寻了一会儿,竟想起来了——他在去年与岳剪柳逛画展时,似乎见过这胖男人和他的妻女。
徐致远想着,正巧身边的女郎聊到些艳情史,咯咯地笑了起来。徐致远眉头越皱越深,这人和俞尧来这三楼做什么?
寺山哈哈笑道:“和先生相谈甚欢,我在客房里叫人备了薄酒和书籍,我们边饮边聊,怎么样。”
俞尧颔首,说了声 “好”。
寺山笑容未变,目光幽幽落在俞尧的眉目间,手却搂在了他的身上,顺着腰线轻轻放在胯边说:“这边请。”
“……”
俞尧一垂眸,表情在细微处冷了下来,但还没等他反应,就听到旁边 “啪” 得一声。
折扇在徐致远的手心里断成了两段。
俞尧奇怪地望过去,正好徐致远面无表情地把帽子一掀,他与他对视。俞尧好似被迎头泼了一盆开水,在原地愣成了根棍子。
“…………”
寺山关切地问道:“俞先生,怎么了。”
回头,只见一身长八尺的旗袍美人,猫着步子优雅地走过去,“啪” 得打掉寺山放在俞尧胯臀间的手,自己亲自上手,结结实实地揩了一把油。
俞尧还沉浸在震惊之中,徐致远这故意一捏也没让他反应过来。
徐致远的语调虽挤得细声细气,却是恨不得把牙咬碎似的,道:“这先生的美色可真让人把持不住。” 话落,他勾一下俞尧的腰,伸出食指来往他的西服胸膛上一摁,“妖娆” 道:“今晚有空来我房间哦宝贝,最里面一间,保准把你伺候得您舒服。”
说完,美人无视怒火上头的寺山,优雅地系了一颗襟口的一颗扣子,转头踱走了。
寺山皱着眉头,啪得那一下力度可不小,他一边小声说这里的小姐没有教养,一边安抚俞尧道:“俞先生,您可别在意。”
俞尧呆若木鸡地看着徐致远离去:“……”
心想,造孽,这兔崽子是要自暴自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