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太和

岁晏浑浑噩噩张开眼睛, 便是微晃的烛影映衬下的房梁。

他浑身疲累, 挣扎着坐了起来,恍惚间感觉满脸湿热,伸手一摸, 全是热泪。

天色依然黑着, 似乎才只是半夜。

岁晏疑惑地看了看自己指尖的水渍, 撩袖子擦了擦脸, 才伸手去揉眼眶。

“又压着眼睛了?”

他嘀咕着揉了半天眼睛才止住眼泪。

桌上的蜡烛已烧到了底,眼瞧着便要熄灭,岁晏忙掀开被子去续烛火。

只是他刚从噩梦中惊醒,浑身酸软得不像话,脚刚触到冰冷的地面便双膝一软,直直摔了下去。

与此同时, 小案上的烛火猛地跃了两下,灭了。

刑部衙门的小耳房太过狭窄, 入了夜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岁晏扶着床站了起来, 茫然地看了看四周,什么都瞧不见。

他尝试着往前走了两步,赤着的脚踩在冰冷的石板地上, 寒意顺着经脉一点点往上爬,钻心的寒冷。

岁晏自前世便有些惧黑, 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整夜整夜点着灯, 从未灭过。

在侯府还有海棠每晚帮他续灯, 到了这刑部衙门成为阶下囚后, 自是无人半夜伺候他,好在前几日他都是一脚睡到日上三竿,从未管过这种琐事。

今日大半夜里他破天荒被噩梦惊醒,连蜡烛在哪里都没摸到眼前便是一阵黑暗。

岁晏皱着眉头在小案和小柜子里摸索了半晌依然什么都没寻到,他顺着微弱的光寻到门口——许是这几日他太过安分,夜半三更也无人看守,唤了半天人却没有一个人理他。

岁晏只好摸索着回到了床榻上,蜷缩在被子里强迫自己入睡。

“不怕不怕。”他紧闭着眼睛,喃喃安抚自己,“光非光,暗也非暗,我闭上眼时面前也是黑的,同点不点灯没什么分别……”

他喃喃地胡言乱语安抚自己,耳畔隐约响起一阵封尘已久的记忆之音。

“日月风华,灿然……”

岁晏羽睫微颤,缓慢张开了眼睛。

眼前的黑暗不知何时已缓慢变成了前世荒凉衰败的王府,蛛网爬满房梁,烛台放置在缺了一角的小案上,窗棂开着一条缝。

野猫在屋檐上飞快奔跑,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叫声。

岁晏茫然地看着那簇烛火,似乎没反应过来。

“日月,风华,临人照。”

耳畔轻轻传来一声轻声喃语,仿佛是低喃又似乎是哄人入睡的歌谣,让岁晏听着更是迷茫怔然。

厉昭掀开床幔,瞧见岁忘归未睡着,无奈道:“王爷还是睡不着?”

岁忘归愣了愣,才轻轻点头:“昭叔,我好像做噩梦了。”

厉昭执着烛台缓慢走进来,将宽大的床幔照得明暖一片。

他坐在一旁的脚踏旁,伸出温暖的手摸了摸岁忘归的额头,轻声道:“王爷不用害怕,老奴一直在外面候着。”

岁忘归眨了眨眼睛,冷汗从额角落下,他微微侧身,嘴唇苍白:“方才那首歌,幼时我娘亲总是唱给我听,那时我无论如何胡闹娘亲都不会打骂我……”

烛火下,厉昭面容有些冷厉,眸色却是温柔至极的。

“夫人性子温婉,王爷随了夫人。”

岁忘归眸子有些失神,他喃喃道:“我想我娘了……”

厉昭眼底痛色一闪,轻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并不多说,而是再次哼起方才未完的歌谣。

“日月风华临人照,日月星辰四时经……”

岁忘归轻轻将身体蜷缩在被子里,半张脸埋在枕头里,许久后哽咽着发出一声声压抑着的小声低泣。

耳畔的歌谣依然在缓慢呢喃着,但是却仿佛在远处渐行渐远,直至消散。

不知过了多久,岁忘归再次张开眼睛,原本身旁的厉昭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豆粒大的烛火在桌案上缓缓燃着,偌大个房间空无一人。

他披着单衣下了床,哆哆嗦嗦地推门而出。

王府荒凉冷肃,月光照拂下的阴暗之处,仿佛有无数青面獠牙的鬼魅魍魉隐藏着。

岁忘归浑身都在颤抖,骇然地赤着脚在偌大的王府中踉跄而跑,口中声嘶力竭地唤着各种人的名字。

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恍惚记得自己在叫着……

“娘亲……”

“三殿下……”

是了,他前世时每回做噩梦唤的都是这几个人。

王府中空荡荡的如同一座鬼宅,阴风呼啸着穿堂而过,发出如同厉鬼般哭泣的声音。

岁忘归将每一间房间全都推开,一间间找过去,只觉得过了好几日这么长,却没有找到一个人影。

他浑身都是冷汗,越跑越疲累,最后脚下似乎踩空,从长长的台阶狼狈滚了下去。

单薄的身体直接半躺在冰凉的地上,他似乎没有感觉痛,迷茫地张开眼睛,在月色下瞧见自己惨白的手指,不知想到了什么。

突然喃喃出声。

“明崇……”

一瞬间,周遭场景宛如被打破的铜镜,骤然碎成一片片消散在半空。

岁晏猛地张开眼睛。

外面早已天光大亮,而他不知为何,却是裹着被子躺在冰冷的地下。

他神色恹恹,挣扎着爬回榻上,眼前有些迷蒙,他抬手一模。

又是一手的眼泪。

岁晏只觉得浑身疲累,仔细去想却不知到底做了个什么噩梦。

他捂着胸口虚弱地咳了几声,自言自语道:“我晚上是梦游出去同人打了一架吗?”

要不然为什么这么累,而且还躺在地上。

他不明所以,还未深究,便听到一旁的门传来开锁的声音。

很快,宋冼从外走出,手中拿着一纸文书,淡淡道:“罪臣岁晏,上路吧。”

岁晏正在套衣服,恹恹看了他一眼,道:“说人话。”

宋冼才撇撇嘴,道:“满朝文武都为你这事儿吵了好几日,陛下许是被吵烦了,宣你即刻去太和殿定罪,自求多福吧你。”

岁晏又偏头咳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你可能要先给我找个太医来吧。”

宋冼皱着眉走上前,伸手在他额头上摸了摸,顿时吓了一跳:“你起烧了?”

岁晏眼中全是水雾,瞪了他一眼:“你难道摸不出来吗?”

宋冼道:“摸出来了,都能煮鸡蛋了。”

身后有随着宋冼一起前来的大理寺廷尉正,瞧见岁晏没有动身的打算,走进来冷淡道:“还请侯爷快一些,陛下还在太和殿等着呢,耽搁了时间,怕是罪责更甚。”

宋冼看了他一眼,冷淡道:“陛下还未决断,大人就这般笃定侯爷会被定罪,难道是觉得自己比陛下还要高上一筹?”

廷尉正冷冷看了他一眼,朝堂上宋冼和他吵得最凶,此时也明白在这里争吵没什么益处,只留下一句:“还请侯爷快一些,莫耽误了太久”

宋冼懒得理他,将岁晏搀扶起来,道:“我有陛下制令,先带你去看太医,你先忍一忍。”

那廷尉正本已打算去外面等着,听到这句话立刻转过身来,冷声道:“宋大人,你还真打算违抗皇命不成?”

宋冼将身体瘫软的岁晏半扶住,冷淡道:“岁安候重病成这样,你难道还想押着他去太和殿不成?若是他真的因为你的阻拦出了什么事,你能担当得起吗?”

廷尉正厉声道:“陛下要吾等立刻带岁安候去太和殿,不得延误,你说岁安候重病,我怎么听说这几日他在刑部衙门住得好得很,比在那侯府还要惬意,谁知他现在这番模样是不是装出来的?”

宋冼本就是个暴脾气,闻言几乎想要上去同他拼命。

岁晏本就头昏脑涨,听到宋冼和廷尉正吵个不停,烦躁地打断他们的话:“都别吵了,多大点事儿,去太和殿就去太和殿!”

宋冼触到岁晏手腕的衣服下都是滚热一片,皱眉道:“但是你……”

岁晏勾住一旁端明崇留下的大氅披在身上,有气无力道:“一时半会死不了,别瞎操心了。”

宋冼真想把他给扔出去。

廷尉正冷淡地哼了一声,似乎颇有扳回一城的快感。

岁晏抬眼不耐烦地看他:“你也别得意,这次我若不死,往后有你受的。我这个人没什么别的优点,就是记仇。”

廷尉正:“……”

小半个时辰后,岁晏被宋冼扶着到了太和殿外。

门口候着的老太监瞧见岁晏满脸惨白,忙小步迎上来,小声道:“侯爷这是……”

岁晏勉强一笑:“不碍事。”

宋冼脸色阴沉,却还是强行扯出一抹笑容,道:“还劳烦公公派人去请太医在殿外候着,岁安候现在有些高烧,姜汤也煮一些吧——对了姜汤你喝吗?”

岁晏瞥他一眼,咳了一声,没好气道:“我没那么挑,多放点糖少放点姜就好。”

他声音有点小,老太监没怎么听清,离得近的宋冼点头,转达道:“岁安候不挑,多放点姜丝便好,不必放糖。”

老太监连忙点头。

岁晏:“……”

廷尉正在一旁皱眉看着,却也没有再出言讽刺。

岁晏轻轻拂开宋冼的手,自己强行站稳了,正要进太和殿,余光突然扫到一旁的长廊处,几个官兵正押着一个女子走过来。

岁晏眉头一皱。

衔曳?

廷尉正催道:“侯爷,清吧。”

岁晏这才回过神来,脚步虚浮地进了太和殿。

现在早已是下朝的时间,太和殿中满朝文武却没走多少,全都立在左右两侧,注视着岁晏的眼神什么情绪的都有。

岁晏有些头晕眼花,他强撑着走了几步,被宋冼轻轻推了推手臂。

岁晏这才撩着衣摆跪下行礼:“见过陛下。”

地面太冰,岁晏膝盖刚触地便觉得一阵寒冷席卷而来,将他滚烫的身体刺激得微微一颤。

端明崇长身玉立,从岁晏进来时便一直盯着他,此时到了近处,看见他惨白的脸色,整个人呼吸一窒,几乎控制不住地冲上去。

北岚帝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地的岁晏。

许是岁晏抖得有点厉害,连皇帝都有些不忍心了,皱眉道:“忘归身子又不好了?”

岁晏磕了个头,轻飘飘道:“多谢陛下体恤,忘归并无大碍,只是廷尉正大人今日秉公执法,威严十足,罪臣胆子小受不得惊吓,呛了几口风罢了,等会便好。”

皇帝将视线看向了一旁立着的廷尉正。

与此同时,岁珣和端明崇冷厉的眼神也如同利剑般投了过去。

廷尉正:“……”

岁晏迷迷糊糊间还在心想:都说了我很记仇,活你的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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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等了orz。

日月风华临人照,日月星辰四时经,出自卿云歌中【日月光华,旦复旦兮。明明天上,烂然星陈……四时从经,万姓允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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