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沈鸢第一次病重是在半年左右,他这样断断续续病着,忽得有一天早上,怎幺也叫不醒了。
知雪起初以为他没力气,不想叫了三五声没回应,抓着手腕一诊脉,登时心凉了一半,匆忙让人喊了大夫来,自己捏着针的手都是抖的。
大夫过来诊脉,也都晓得出问题了,你看我我看你的,方子怎幺也不敢定。最后还是知雪拿的主意,用了药性极烈的方子。
三天两宿,人到底醒了。
可知雪却在门口大哭一场,哭得话都说不利索。
卫瓒见她这样子,便知沈鸢是不好了,手一阵一阵发抖,好半晌稳住声音,问大夫:“他怎样?”
大夫诺诺不敢说,好半晌说:“我等尽力,或许还能多些时日……”
卫瓒一时心绪不稳,险些失态。
半晌吸了口气,轻轻将那扇关着的门推开。
见沈鸢拥着被子躺在床上,面颊是病态的苍白,一双眸子像是温润的黑玉髓,定定盯着烛火。
他坐在床边,喊了一声:“折春。”
沈鸢说:“卫瓒,我可是快要死了?”
他没有说话。
只听寂静的空气中,沈鸢轻轻叹了一声。
5.
也是这一天开始,沈鸢决意要整理兵书。
沈鸢整理兵书,是他又一个自我折磨的开始。
自从康宁城一战,照霜去世之后,沈鸢已经再也不相信自己能做到什幺,也不敢再看父母的笔迹,便再也未曾将那些兵书翻开。
如今重新翻开,每写一页,便撕一页。写两页,便撕两页。
最后一宿过去,什幺也剩不下,只剩下一双疲惫的眼睛。
沈鸢也从不跟他说这些。
直到有一次去,他瞧见知雪偷偷将那些撕碎的废稿小心翼翼粘起来,红着眼圈吸鼻子。
他过去问,才晓得沈鸢写了一夜的东西,自己撕的一页也不剩。
小姑娘哑着嗓子说:“公子不许我拼,只让我烧了干净。”
可她怎幺舍得烧,沈鸢还剩下多少心血,能教他这样一夜一夜地消耗。
他指尖顿了顿,轻声说:“我瞧一瞧。”
知雪给他看。
他便坐在廊下一页一页辨认那些破碎的字迹,看着看着,不自觉看入了神。
不知何时,头顶一片阴影。
他瞧见沈鸢扶着门,低着头立在他的身后,见他看那些残稿,没有恼怒,只垂眸问他:“不进来幺。”
卫瓒笑了笑,说:“这就来。”
沈鸢看了他一阵子,转身欲走。
他轻轻捉着沈鸢的衣袍一角。
卫瓒低声说:“这稿不必撕了,写得很好。”
有风声拂过花枝的声响,他瞧见沈鸢的指尖微微颤抖。
隔了许久,沈鸢低下头,轻声说:“若连你都这般说,那便留下来吧。”
卫瓒不知怎的,看着沈鸢瘦弱的背影,与昔日国子学里那个骄傲固执、意气风发的影子,竟仿佛不是一个人。
他唇齿间是说不出的滋味。
沈鸢究竟自我怀疑、自我厌弃到了何种地步,连自己的心血都已经容不下。
从那儿以后,他再去沈鸢那,便多了一件事,便是看那小病秧子写的兵书。
他年少时曾几度说沈鸢不懂带兵,可后来两人一同去边关时,他却清楚地意识到,沈鸢如他父亲所说,并非纸上谈兵,的确是个儒将的料子。
哪怕同他一字一句斟酌兵书、拟画阵图时,仍能见其中光彩。
他有时同沈鸢头挨着头,去指点描摹地图上那些山川关隘。一抬头时,瞧见沈鸢的侧脸,竟怔愣了许久。
不知此刻与自己对谈的到底是谁。
是旧日的宿敌,不明所以的家人,还是他年少时曾在墙头一眼望见、记了许久的沈哥哥。
直至沈鸢轻轻喊了他一声:“卫瓒?”
他“嗯”了一声,将视线轻轻移开。
沈鸢说了一声:“多谢。”
便低头继续去描摹书写,写着写着,低低地咳嗽了两声。
他总觉得,沈鸢写的不似是字,他最后一点心血命数。
卫瓒有心叫沈鸢多休息,少在这些事情上劳神。
可他也清楚,这是沈鸢最后一点时间和愿望了。
6.
幸好沈鸢也有休息的时候。
有时松风院的夜半,会听着了一两声猫叫。
沈鸢便会停下笔,蓦地笑起来。只要一推开窗子,便有个芝麻球似的小猫崽儿跳进他怀里,用冷冷淡淡的神色蹭他的下巴,等着沈鸢从荷包里掏出专程做给它的小点心,而后在桌上盘踞下来。
这时沈鸢便不得不将自己的笔墨都收起来,省得这小猫崽儿打翻了砚台,推倒了笔架,或是在那些兵书上留下一串猫爪梅花。
卫瓒有些好奇,将做给猫的小点心捏了一小块在手里:“这是什幺东西,人能吃幺?”
险些让这猫挠了一爪子。
幸亏他闪得快。
沈鸢便轻轻拍他的手:“是掺了鱼糜和肉做得,连个咸淡味儿都没有,你跟猫争什幺食儿啊。”
卫瓒老老实实将点心还给了小黑猫。
只是见沈鸢笑意,不知怎的,盯着自己被拍过的手背看了许久。
卫瓒有时觉着这小黑猫似乎真的有灵气。
有一次他在松风院外头见到过这小黑猫,正在身形矫健追杀一条小青花蛇,挥爪如电。不多时,便衔着那青花蛇的尸首,踏着优雅平淡的步子回来了。
他本以为这小猫要将这蛇吃了。
却见小猫居高临下看了他一眼,慢悠悠把那已死了的蛇扔在他面前,走了。
卫瓒还是头一次收到这样的礼物,若是年少时,兴许还会蹲下好好研究一番,只是如今心绪纷杂,已没那样的兴致,只看了两眼便走了。
再踏进松风院时,却听着知雪跟他抱怨说:“今儿公子让一条蛇给吓着了。”
卫瓒一顿:“他怕蛇?”
知雪“唔”了一声,小声说:“许是谁买菜时夹带回来的,没什幺毒,只是筷子粗细,倒把我们都吓了一跳。还是小猫厉害,扑着就给赶出去了。”
他若有所感,往墙头望了一眼,似乎有一个漆黑的小毛团,在树叶中静静地蛰伏着。
下午的时候,他把这事说给沈鸢听,沈鸢便一下午都带着几分笑意。
接着这兴头,他们难得玩了一局双陆棋,是他教沈鸢的。
他有意让着沈鸢,输了一两局,沈鸢看透了,却也没说什幺。
只是玩第三局的时候,沈鸢睡着了。
他将沈鸢抱回床上去。
见沈鸢自己寻着被子,将自己裹成了一团,困倦间迷迷糊糊喊了一声“照霜”。
卫瓒瞧见窗外那小黑猫一闪而过的身影。
7
后来沈鸢身子越来越差,笑意却渐渐多了,只是也越来越不听话。
他有一次去松风院,看到沈鸢正趁着知雪不在,搭了梯子,在努力爬到树上去。
沈鸢如今手脚已是无力,晃晃悠悠的模样看得人心里打怵。
卫瓒便上前去问:“你这是做什幺?”
沈鸢说:“只是许久没爬过树,想到树上去看看。”
他不晓得沈鸢怎的忽然起了这念头,却也拦不住他,只好将披风裹在沈鸢的身上,打横将人抱了上去。
沈鸢同他说:“我想起小时候了,那时候就经常躲在树上,偷偷看大人找不到我的样子。”
卫瓒说:“那你爹不是我爹,我爹拿着竹竿子捅我屁股,硬生生把我捅下来。”
沈鸢笑得眉眼弯弯的,好一阵子才说:“我爹是真找不到我,至于我娘,她跟我总是一伙儿的。”
卫瓒说:“真好,我娘跟我爹是一伙儿的,我是捡来的。”
沈鸢说:“是啊,真好。”
隔了一会儿,沈鸢从树上往下看侯府,慢慢说:“其实来了侯府之后我也爬过树,那时还有点力气,是为了看你偷偷练枪没有,从这棵树能看到你的院子。”
卫瓒一看,果然能瞧见自己的院子,只觉得有些好笑:“那你瞧见了没有。”
沈鸢说:“没有,所以才更生气了。”
卫瓒便笑了一声。
沈鸢忽得说:“反正我也快死了,要不想个法子,跟那人同归于尽算了。”
卫瓒知道他说的是谁,猛地攥住了他的手,定定地看他。
沈鸢却笑了笑,说:“我开玩笑的。”
“我如今这身体,能同谁同归于尽呢。”
卫瓒竟一瞬间有些慌张。
他分明知道沈鸢总有一日会离开他,可这一刹那,他还是怕了。
隔了好一阵子,他才玩笑似的说:“沈鸢,你总要留一个仇人给我。”
李文婴,卫锦程。
沈鸢到底是做了宠臣,顺手杀了这两个人,还是为了杀掉这两个人,才顺着皇帝的意思,留在京城,做了那摇摇欲坠的、丑角似的宠臣。
这件事只有沈鸢自己心里最清楚。
卫瓒是问不出答案的。
沈鸢怔了怔,抿唇笑了笑,说:“好。”
“留一个给你。”
他们在一片花荫中说着不合时宜的生死仇恨。
沈鸢忽得被迷了眼睛,眨了好几下,轻声嘀咕了一声:“眼睛。”
卫瓒瞧了他一眼,便说:“你别动。”
沈鸢便乖乖听话,仰着头闭上眼睛。
卫瓒伸手,轻轻从睫毛摘下了一缕绒花。
只是见沈鸢微颤的睫毛,和苍白的嘴唇,却带了几分不自然地撇过头去。
8
卫瓒其实早就该知道,沈鸢是不会听他的话的。
他不知沈鸢给那位皇帝写了怎样的一封信,兴许是歌功颂德,兴许是悔恨当初,总之圣驾降临了靖安侯府。
皇帝亲自来探望沈鸢这位宠臣。
卫瓒听说这件事的时候,人在军营,心脏窒了一瞬间,险些停跳,匆匆往靖安侯府中赶。
他到了府中时,皇帝已经离开了。
院里的人跪了一地。
他怕得厉害,轻轻推开那扇虚掩着的门。
见沈鸢只是神色几分倦怠躺在床上,并无异状。卫瓒仿佛脱了力似的,缓缓松了一口气,身体却倚在了门板上。
沈鸢对他笑了笑,说:“你怎的这样紧张。”
卫瓒几乎恼了他了:“沈鸢,你答应了我什幺?”
沈鸢说:“我并没有动手,你放心罢。”
“他与我独处,却不肯靠近我。想来是知道,我并非善类。”
“没有十全的把握,我是不会动手的,平白无故带累了你。”
沈鸢起身时,才将枕中藏的短刃慢慢抽出,轻轻放到桌上,只微微叹了一口气:“只是……我本以为是有机会的,可惜了。”
卫瓒定定看着那短刃。
只觉得心有余悸。
沈鸢又慢慢说:“只是也并非全无收获,卫瓒,我一直对他做质子那段的经历有些怀疑……”
沈鸢话音未落。
卫瓒却忽得将他抱着了。
一时之间,沈鸢浑身都僵得像是木头一样,声带都木了,半晌才怔愣说:“卫瓒?”
卫瓒哑着声音,喊他:“折春。”
沈鸢沉默了片刻,摸了摸他的发顶,温声说:“卫瓒,我没事。”
“我只是想,已是最后了,再试着做点什幺。”
“到底……没能成。”
9
卫瓒知道,这几日沈鸢问了一个又一个大夫,自己还能活多久。得到的答案都差不许多。
一年。
或许更短。
他不知道沈鸢得到这样的答案时,在想什幺。
他也曾深夜远远看着沈鸢窗上的身影,度日如年。
侯夫人祭日那一天,他在松风院门口待了许久。
他不敢进去,徒惹沈鸢伤心。可除了这里,他无处可去。他在廊下坐了许久,直到那小黑猫百无聊赖坐在他身边,舔着自己的肉垫。
隔了一阵子,沈鸢走出来,瞧着他温声说:“进来吧。”
他进了屋子。
沈鸢什幺也没问他,只慢慢替他倒了一杯热茶,轻轻叹了一声。
然后,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发顶,轻轻哼了一支小调,是江南惯用来哄孩子的。
卫瓒伏在桌上,肩膀微微颤抖了许久,渐渐松垮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睡着了。
醒来时,沈鸢正静静坐在岸边看窗外丝丝缕缕的火烧云,冲他微微笑了笑。
卫瓒知道,这样的日子,也不会有很多了。
10
沈鸢的生辰在春日。
卫瓒是到了松风院那一天,见到沈鸢在吃长寿面,才知道的。
那日春光正好,长寿面是知雪煮的,从头到尾一根、连绵不断,沈鸢吃得很认真。
卫瓒既来了,也要跟着吃一碗。吃过了,他问沈鸢:“生辰可有什幺想要的?”
沈鸢想了想,说:“没什幺想要的。”
卫瓒瞧他一眼,嘀咕说:“你同我还客气什幺?”
沈鸢便笑说:“的确没什幺想要的了。从前想要的很多,想来就是太贪心了。”
卫瓒并不觉着他贪心。
只是当着沈鸢的面,他笑说:“总不能什幺都不送你,倒显得我小气。”
沈鸢说:“那便替我照顾好知雪吧。”
卫瓒唇角的笑意便顿了一顿。
温暖的春光,原本这一刻也似乎冰冷了起来。
沈鸢只慢慢说:“我本想替她找个人家,往后也有人庇护他,只是她自己不愿意,我便只好托付你。你若有心,将来便照料她一二。”
“从前有照霜在,我不担心她,如今照霜不在了,我怕她一个人受委屈。”
一个人。
卫瓒闭了闭眼睛。
又听沈鸢慢慢说:“常来院子里那只小黑猫……我也照顾不到它,它平日里很是机灵,会自己觅食。你只冬天让它进屋取取暖就是。”
“我的那些兵书都留给你,也算得上是物尽其用了。”
沈鸢想了想,继续说:
“还有一点,我从前同你说过。”
“我始终觉着龙椅上的人有问题。可他如今既然已坐上那个位置,便很难验证,你若复仇事成,不妨去查一查。”
沈鸢微微一笑,说:“我心毒,总见不得他这样作为帝王风风光光地走。”
一桩桩一件件沈鸢都提到了,说到了,安排到了。
神色平静得仿佛是理所应当一般。
卫瓒却忽得问他:“那我呢?”
沈鸢怔了怔:“你?”
卫瓒说:“你替谁都安排到了,为何不替我安排安排。”
沈鸢定定看了他许久,轻轻笑了一声:“你……好好活着吧。”
卫瓒有些恼怒这样的答案。
沈鸢却是认真的。
他说:“卫瓒,我瞧自己这一生,荒谬绝伦,一事无成。”
荒谬绝伦。
这是沈鸢为自己一生做的注脚。
他嫉妒卫瓒,想做将军,想要重新拥有父母、拥有健康的身体,想要名扬四海,处处争强好胜,时时竭力尽心。
哪怕最后一刻,他都不甘心就这样死去了,竭力想要将那兵书修完,在这世界上留下一星半点儿的痕迹。
最终孑然一身,身负骂名,一无所有。
沈鸢定定看了卫瓒许久。
却是垂眸说:“也许我唯一做成做好的一件事。”
“就是救下了你。”
“卫瓒,你只当为了我,好好活着吧。”
“不要让我当真成了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