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墨必归于杨”,出自《孟子·尽心》,原句是“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
战国时期,并不如春秋那般百家争鸣,有三大学派比较为世人接受,这三者就是墨家学派、杨朱学派和儒家学派。“逃墨必归于杨”,是孟子评价这三大学派的话。意思是“抛弃了墨家学派,必然会走向杨朱学派。抛弃了杨朱学派,必然会走向儒家学派”。
总而言之,在孟子看来,儒家学派是正统,是所有学派的最终正道。
如果单纯地看这个题目,其实并不算特别难写。墨家学派主张兼爱非攻,要的是舍己救人,造福苍生。杨朱学派是利己主义,不管他人,不管天下,不损人只利己。唐慎一下子就能想出两种破题思路,比如从利己利人的角度来写,以墨家和杨朱两派,来宣扬儒家利己利人的思想。
然而这一切都建立在,批判墨家、杨朱,尊崇儒家的前提下。
唐慎望着纸上的题目,又抬头看看远处的明远楼,深深叹了口气。
可是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当今圣上赵辅追求长生不老,修炼丹药,早已入了道家!
杨朱学派,正是道家三大经典。
赵辅从未说过尊崇道家的话,甚至他十分看重儒家,每年的孔圣忌辰他都亲自写文悼念。可赵辅对道家的痴迷,朝堂众人举目共睹。李大学士出这个题目,并没有问题,但考生要是真的完全批判杨朱,或许哪一日金榜题名、官居一品时,就会被政敌捅到赵辅面前。
君心难测,伴君如伴虎,谁知赵辅会怎么想!
唐慎心想,无非就两种可能。赵辅不是个以言问罪的昏君,不会在意;赵辅在意臣子对自己追求修仙的批判。然而无论如何,若是哪日赵辅想要动臣子,这篇反对道家的文章就成了他问罪臣子的原因之一。
其他举人或许不会想这么多,可唐慎不得不想,也不能不想。
他看到的不是眼前的这场会试,他满眼望去的,还有未来!
闭上双眼,唐慎将脑海中的几个破题思路全部舍弃。他选择了最简单最不会出错,但也是最不出彩的一条路,然后提笔写下:“观异端者忿戾冰兢,舍一求再以求旷逸,以墨之恶而归于杨,必曰何以为之……”
我发现那些与儒家有不同理念的学派门人,往往因为被这些恶理耳濡目染,从而变得易怒畏惧。于是他们舍了墨家,转投杨朱,为了寻求心中的旷达安逸。然而舍弃墨家转投杨朱,这又是为什么呢?
是的,唐慎舍弃了所有将题目扩大、发散思维的思路,直接从题目本身下手,写了一篇论证“为什么门人抛弃墨家学派后,转投的是杨朱学派”的八股文。这是一篇万金油的文,唐慎没有说杨朱学派是正确的,甚至他也称杨朱学派是异端,可他并没有在文里大肆贬低杨朱学派。
从没写过这么累的文,唐慎知道自己这篇文的破题定然没有那么出彩,他便从逻辑和论证上入手,花了三个时辰,仔仔细细地斟酌每个词句,终于写完第二篇制艺。写完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打湿!
寒冬二月,他竟出了一身的汗!
在草稿纸上写完这篇文章,唐慎怔怔地看着,忽然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还是不对。
他是不是想太多了,这只是会试的一篇文章而已,不需要担心那么多。
然而他随即又想到:“如果是王子丰,他定然也会像我这么做。”
写都写完了,唐慎自认自己这篇文虽说没有那么出众夺目,但在考生中也绝对属于上游,他誊抄好文章,累得睡了一觉。等到再睁眼,已经是进考场的第三天。
唐慎睡之前已经看了第三题的题目,这次的题目是“吾日三省吾身”。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这句话出自《论语·述而》,放到后世也是耳熟能详的经典。唐慎在写完第二篇制艺后,难免有些郁闷,然而当他看完这第三题,他的心情瞬间放晴,差点就在考场上笑出来了。
正常来说,会试第一场的三篇制艺,两篇选自《论语》、《孟子》,一篇从《大学》、《中庸》里选。可李大学士不是个正常人!第一题他出了个偏题怪题,第二题他出了个有可能触犯圣怒的题,到这第三题,他竟然又出了个《论语》题!
唐慎上辈子是个纯种理工生,读书不多,但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吾日三省吾身这句话,甚至他还知道另一句。
“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这是朱熹给“吾日三省吾身”注解的批语。
到这种时候,唐慎也不客气,直接以朱熹的破题入手,按照朱熹的观点,洋洋洒洒写下一篇文章:“宗圣三省吾身,观仁忠而向学。夫圣人若此,余必曰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第三篇文章写得一气呵成,唐慎回头再看,都觉得荡气回肠。仅仅一句“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哪怕他后面写得再烂,都一定能拿高分。
把最后一篇八股制艺誊抄完毕,唐慎再看最后一首五言八韵试帖诗。
题目是:“风雨凄凄”。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出自《诗经·国风·郑雨》。
这句诗描绘的是风雨凄然的景象,整首诗写的是女子对情郎的相思之情。唐慎略加思索,便写下一首试帖诗。
闻道寻云去,听风惊蝉鸣。
雨打芭蕉绿,雷动八重殷。
……
白首归路尽,相思子规啼。
会试时,学生的字迹书法没那般重要,毕竟考官们最后看到的都不是他们亲笔写的卷子。但唐慎还是认认真真地把试帖诗抄了上去,检查无误后,起身交卷。
他走出号房,来到甬道时,竟然正巧碰上了梅胜泽。
梅胜泽见他也十分惊喜,道:“景则,感觉如何。”
唐慎老实回答:“何等无耻啊!”
梅胜泽也顿时没了好友相见的喜悦,郁闷道:“无耻之尤!”
两人哈哈一笑,一边说话,一边走出考场。
梅胜泽:“那第一题,可是足足想了我两个时辰,才决定如何破题。我本身就不擅长八股制艺,你与刘放兄在这上面都比我强。如今可好,‘风雨凄凄’这试帖诗题目简单至极,第一篇八股制艺又困难至极!幸好李大学士后两篇八股出的题目简单了些,否则我今日定然一头撞死在这明远楼的楼柱上!”
唐慎一听就知道,梅胜泽写第二篇制艺时,想的没自己那么多。
两人走出贡院,各自道别。
姚三早就带着大夫,在门外等候唐慎多时了。唐慎道:“先回家再说,这次我身体还算不错,想来有了上次乡试的经验,这次没有大碍。回去洗个澡、睡一觉,明日再来考试。”
姚三和林账房都松了口气。
晚上洗了个热水澡,再美美地睡上一觉,第二天天还没亮,唐慎又来到了盛京贡院门口。
王溱曾经对唐慎说过,,翰林院如今的四大学士中,杨大学士和潘大学士喜欢《周易》,周大学士喜欢《春秋》。唯独没有说李大学士喜欢什么。唐慎也没问他,因为他知道王溱之所以不说,想必李大学士在五经上可能没有特殊的喜好,或许他喜欢四书中的《论语》,所以第一场会试才出了两道《论语》题。
既然李大学士对五经都喜好平平,唐慎就选了题目最简单的一篇,开始答题。
三日后,唐慎脸色略显苍白地走出考场。
姚三立刻走上去。
唐慎道:“无妨,就是累着了。”
等睡了一场,养足精神,唐慎又进牢房一样的号房里,待了三天三夜,写满会试第三场的几道时事题。
持续了三场九天的会试,终于结束。几人刚回到家中,陆掌柜就来了。他明显是掐准唐慎考完会试的时间点登门的,可唐慎一看到他,便摆摆手,道:“明日再来。”
陆掌柜无奈地笑道:“好,都听小东家的。”
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唐慎吃着奉笔买来的盛京烤饼,大口喝着粥,只见陆掌柜敲门进来。他对唐慎行了一礼,道:“小东家,成了!前日您还在考试时,那千里楼的邢掌柜找上我。他开门见山地点明我就是姑苏府细霞楼的掌柜,然后旁敲侧击地问我是否是想和画堂秋合作卖肥皂、黄金缕!”
唐慎一听,立刻放下碗,道:“他知道你是细霞楼的掌柜?”
“可不是。我两个月前就将装着黄金缕的礼盒交给了他,我原本也纳闷。小东家,咱们的意思表达的那么清楚,就是想和画堂秋合作,怎的那邢掌柜一副没收到礼物的样子,全然不懂?直到如今我才明白,人家哪里是不懂,人家是暗地里调查清楚了我的身份,这才上门啊!”
唐慎笑道:“能将千里楼、画堂秋做成盛京第一字号,邢掌柜自然不是普通人。你与他谈得如何?”
陆掌柜将自己与邢掌柜初步商定的事交代清楚,道:“……我寻思这并不是问题,那邢掌柜给我条件也都算优渥。然而具体事宜,我们两个掌柜是不好敲定的,邢掌柜那边希望您能与千里楼的幕后东家见一面,由您们二位商定清楚。”
唐慎诧异道:“逍遥王爷赵敖?”
陆掌柜:“是景王世子,赵琼。”
唐慎的脑海中闪过一个人影,他随即点头:“好,自然是要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