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拉开抽屉,取出一个深棕色的硬皮笔记本,翻至中间,目光落在一张老照片上。
照片里有四个人,他、叔叔、婶婶、林骁飞。
这张照片是他与林骁飞唯一一张合照,那时候他一脸愁苦,个头还没有林骁飞高。
现在,他已经比记忆里的林骁飞高出不少了。
他记得照片拍摄时的情形——母亲从外地赶来,要接走他。他从未见过这个珠光宝气的女人,不愿意离开,女人的车上却下来了几名黑衣保镖。
叔叔说,她的确是你的母亲,她有抚养权。
换言之,他必须跟着女人走。
好在女人并非蛮不讲理,带他离开之前,允许他与叔叔婶婶拍张纪念照。
他执意叫来林骁飞,最后清理物品时,坚持带上林骁飞送他的二手电脑。
后视镜里,林骁飞的身影越来越小,但直到消失在转角,也一直看着他,笑着冲他挥手。
他在化工厂家属区生活的日子不算长,带走的除了电脑,就只有一张合照。可惜这张合照只有他自己有,洗印之后母亲并未寄到叔叔家。
之后,他被送去欧洲念书。母亲瞧不起父亲家的亲戚,不准他再与叔叔婶婶联系。他再也没有回到过落后的泽城,连叔叔工伤死亡都是很久之后才知道。
听说,骁飞哥为了给叔叔筹款,独自一人去地铁站卖书。
别人拍下放在网上的视频他看到了。骁飞哥很憔悴,多年不见,身上的衣服竟然还是当年他见过的,都已经洗得发白了。
他暗自发誓,要让骁飞哥过上好生活。
那一年,他17岁,骁飞哥34岁,离后来那场网络暴力还有三年。
为了摆脱母家的控制,他去了西亚的X国,那里是网络攻防的天堂,他潜心专研,甚至到了封闭自我,不问世事的地步。渐渐地,他越来越强大,没有哪国的安全部门能追踪到他,没有哪名顶尖黑客能锁定他,他的病毒无坚不摧,他的防火墙密不透风。
他想起林骁飞当年的话——等你成为大黑客,这篇小说就完成了。
他忐忑又激动地搜索“永夜闪耀处”、“风飞78”,看到的却是漫天辱骂与诋毁。
《永夜闪耀处》是抄袭的?主角人设照搬《暗星归来》?
怎么可能?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永夜闪耀处》绝不是抄袭来的小说,那是他与骁飞哥一起创造的故事!
在无数的骂声中,他看到了很多“去死”、“死了活该”。沉重的恐惧让他喘不过气,想要联系林骁飞,却不敢。
后来,他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得到了林骁飞已经因肺癌去死的消息。也得知《永夜闪耀处》曾经受到投资者的青睐,如果没有那一场飞来横祸,不仅能够出版,还能拍电视剧、做游戏……
高额的版权收入即便不能治好肺癌,起码能让骁飞哥最后一段时日不那么痛苦。
他跪在异国的狂风里,砂砾在他身上脸上刮出血痕。他无声痛哭,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骁飞哥从来没有害过人,上天为什么要这样折磨骁飞哥!
那些欺辱骁飞哥的人,都该死!
显示屏上,数据正在自动刷新。男人又哭又笑,无比开怀,因为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其实,他早就拿到了那个偷拍的视频。E之昊琅的团队并非铁板一块,有二心者不止一人。当天开会时,唯一的女性悄悄打开了手机摄像头——她心思缜密,总是这么做,并不是想要害谁,只是习惯于每次开会都留下证据。
社会为丛林,同事皆虎狼,身为女人,在职场里本就是弱势的一方。曾经她因为旁人剪接过的录音挨了整,此后万事小心,做什么都会悄悄留下音频视频文件。
这个视频,男人早在三年前就通过渗透手段拿到了。
在那些披着人皮的畜生眼里,骁飞哥因为不红,所以可以被随便碰瓷,可以被踩进污泥。它们毁了骁飞哥,还硬要说什么是帮了骁飞哥。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他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即将视频公之于众。如此一来,骁飞哥抄袭的罪名就会被洗清,世人也能看清E之昊琅丑恶的真面目,但是……
但是这就够了吗?
人死不能复生,死亡让一切尘埃落定。骁飞哥已经走了,带着无法弥补的遗憾。罪名洗清又怎样呢?骁飞哥根本不知道!
而E之昊琅一定会得到惩罚吗?不一定。
对一个已经走红的“大神”作者来说,造谣和诬陷顶多算一个有趣的黑料。E之昊琅会被骂几天,几周,最多不会超过一个月。网民是健忘的,很快就会忘记E之昊琅犯下的罪行。
而骁飞哥,说不定还会被冠以“哗众取宠”、“死了还要作怪”的名头。
如果不掀起最大的风浪,E之昊琅必会笑到最后。
他时常整夜整夜地失眠,却仍是想不到一个将E之昊琅打得万劫不复的办法。都说抄袭是作者的死刑罪,他亦曾经想过寻找E之昊琅抄袭的痕迹。后来才明白,抄袭只是像骁飞哥那样无名作者的死刑罪。不然那些涉嫌抄袭的“大神”作者为什么还继续出着书?继续拍着剧?继续被健忘的读者与观众奉为传奇?
命运从来不公。它欺软怕硬,最喜落井下石,见谁可怜就在谁的身上补上一脚。
要杀掉易琳琅和视频里的人不算难事,微胖男死于车祸,眼镜男死于电梯事故,看上去都是意外,但这都是他的杰作。
可是够了吗?
对畜生来说,别人的命不过是它们一次营销的踏板。那么它们的死,又怎么能够抵消它们作的恶?
男人沉溺在仇恨中,费尽心思,找到了许多“人肉”林骁飞的人,筛选再筛选,最终锁定出21名罪魁祸首。
他突然明白了自己该怎么做。
他要让这些人偿命,用这些人的命揭发E之昊琅的恶行。他要E之昊琅万劫不复,一尝当年骁飞哥品尝的痛楚。
不就是一场网络暴力吗?不就是以暴制暴吗!
现在,他成功了。
他擦掉淌满脸颊的泪,转向另一个显示屏。
画面里,是焦灼难安、惊惧发抖的易琳琅。
他监视了易琳琅多年,这还是头一次看到对方害怕成这个样子。
他轻声笑了起来,打开数个数据框,开始抹除自己留在网络上的痕迹。
泪水滴答滴答落在他的手背,他却越笑越大声。他从来没有想过亲手或者雇凶杀死易琳琅,报复这个虚伪的,将名气看得比人命还要重要的魔鬼。最好的办法就是以牙还牙,毁掉对方到手的一切!
他熟练地从“肉机”上撤退,熟练地设置反追踪陷阱。他已经做完了一切,无需再踏足故土的网络。接下去,会有成千上万的网民对E之昊琅施以口诛笔伐,帮他与楚皎完成最后的屠戮。
想起楚皎,他又笑了起来——他今天笑得特别多,周身的阴霾一扫而空。
楚皎也不是什么好人,愚蠢、势力、狭隘,明明是易琳琅养的一条狗,最后却因为肉没吃够,反咬主人一口。
这种狗,被打死也是活该。
但楚皎又是一条急于报复的疯狗。只要能让易琳琅得到报应,楚皎不怕杀人,也不怕死。
这条狗,愿意与易琳琅同归于尽。
他便成全楚皎好了。
人们会忘记八卦,忘记争执,忘记给陌生人泼过的脏水,但难以忘记惊恐的、刺激感极强的画面。
很久以后,目睹今时今事的人,仍会记得那一张张血淋淋的照片,那一段虐丨杀的视频,继而记得一个笔名E之昊琅,本名易琳琅的人。是这个人,煽动了一场网络暴力,五个供他驱使的走狗为恶行惨死。人们会记得,网络并非无法之地,一个人必须为自己的言行付出代价!
至于易琳琅,这位“大神”作者要么死在口诛笔伐中,要么余生活在死亡的阴影中。
从此,E之昊琅不复存在。
楚皎看着“烽燧”上的照片与视频,神情从困惑变为释然,接着狞声大笑。
柳至秦正在追踪发帖人,坐在楚皎对面的只有花崇和沈寻。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上面大为光火,陈争却给花崇打电话宽慰道:“你别着急,这案子已经移交给省厅了,还有公安部特别行动队扛着,横竖不是咱们重案组的责任。别上火啊,替我向沈寻问个好,让他给兜着点儿。”
花崇倒是不怎么焦虑,熬了接近一宿,休息的一个多钟头也没怎么睡着,将自己代入黑客,翻来覆去想对方会做什么,隐约已经想到了对方可能采取的行动,只是没有料到对方的动作如此之快。
也许楚皎落网就是一个信号。
如果警方没有摸到楚皎这条线,黑客会让楚皎一直杀下去。而楚皎一旦出事,黑客就会将收集的照片和视频曝光,一并公开当年的真相。
与沈寻碰头时,花崇发现,沈寻也想到了这一点。
“笑得这么开心,目的达到了?”沈寻在笔记本电脑上敲了暂停,视频定格在楚皎砍郑奇的尸体时。
“原来他想这么干,我还以为他要求我拍照拍视频是想自己看。”楚皎拍着大腿,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好啊,干得好啊,这对易琳琅来说才是最好的报复,网民会骂死易琳琅,我他妈怎么就想不到这种好办法呢!”
“你入镜了。”沈寻说:“如此一来,你的罪行就有了最直接的证据。”
“我不在乎,我这是在替天行道。”楚皎高昂着头,“从决定与他合作开始,我就知道自己的下场,我早就做好准备了!只要能看到易琳琅毁灭,我死得其所!”
“好一个死得其所。”花崇嗤声,“你还真把自己当成当代的英雄侠士?”
“难道我不是吗?”楚皎说:“这几年都发生多少起网络暴力了?只要没闹出人命,你们警察就不管,那些暴民把网络当盾牌,躲在后面放阴招。他们不该死吗?不该有人站出来教训他们吗?我们这些人,在现实里被踩踏还不算,还要忍受网络上的羞辱,凭什么啊?没人愿意站出来,行,我站出来!我倒要看看,这次以后,还有多少人敢肆无忌惮地‘人肉’他人。”
“别说得这么伟光正,你不就是想报复吗?”花崇说:“你和郑奇没有什么不同,都是暴行的推崇者。”
楚皎愣了愣,哼笑一声,“我和他不一样。他死得那么惨,死了之后还要被网民扒皮,他以前留在网络上的每一句话都会被翻出来,供人嘲笑。别人会说——这个人,呸,该死;还会说——知道这个人是怎么死的吗?他造谣别人,诬陷别人,掀起网络暴力,咱们以后可不能这样。我呢,我死了以后,别人会指着我的名字,说我是孤胆英雄、殉道者。我会被目睹了今日盛况的人记住,说不定他们还会用我的名字去吓唬小孩子——不能做坏事哦,否则楚皎晚上会来找你。我是一名‘枪手’,用别人的名字写着别人的故事,我一辈子最期望的事就是我的笔名我的本名能被人记住。换种方式实现这一愿望,感觉并不糟糕。”
花崇无言,各种各样畸形的心理他已经见怪不怪,但内心深处仍有触动,难以平静。
沈寻不抱希望地问:“你和发帖人通过什么方式联系?”
“我说过,你们找不到他。”楚皎说:“别在我这里白花工夫了,我也找不到他。”
柳至秦将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一言不发地追踪着发帖者。电脑上,多个大型自编程序正在运行,键盘敲击声密集如雨。
但是那人太狡猾,早已布置好了迷宫一般的退路,飞速逃离,分毫痕迹也不留下。
这是一名顶尖黑客中的佼佼者,整个“肉机”阵线滴水不漏,固若金汤。
随着一声尖锐的警报声,柳至秦“啪”一声拍向键盘,自编程序中毒,已经无法继续追踪。
花崇推开办公室的门,正好见到这一幕。
他顿了一步,关上门,走到柳至秦身边坐下,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柳至秦的背。
几分钟后,柳至秦长叹一口气,靠在椅背上,“我没能抓住他。”
“嗯。”花崇说:“沈队刚才告诉我,信息战小组也一无所获。”
柳至秦并不意外,闭上眼,抬手捂了捂,“这种黑客最难应付,他有一千条退路,只要一条安全,他就能全身而退。而我们必须截断全部路线,才能锁定他。”
花崇不懂这些,说:“他是有备而来,准备充足。”
“是啊。”柳至秦苦笑,“为了让‘烽燧’不至于因为流量太大而崩溃,他还临时对‘烽燧’的服务器做了一番维护。在黑客这个层面上,他是天才。但我实在想不通,他与林骁飞有什么关系。”
事件持续发酵,血腥照片与视频已经被删得干干净净,但私传难以制止,网民在怀念林骁飞、声讨易琳琅的同时,开始深挖发帖人。网上出现各种各样的猜测,花崇将它们当做线索记下来,却都未查出结果。
林骁飞生前的作品被全部挖了出来,各个盗文网站下载量排在榜首的都是他的小说。那些曾经被贬得一文不值的文字,突然成了珠玉之言。读者不一定真的喜欢,甚至根本没有看几章,却一定会在社交网络上吹捧几句。一时间,网上出现了大量自称是风飞老粉的人,言之凿凿说自己从多少年前就开始追风飞78的小说,五年前也拼命与E之昊琅的脑残粉大战过。
可是如果五年前真有那么多人站在林骁飞一边,林骁飞又怎么会至死也被扣着“抄袭者”的帽子。
易琳琅一直没有站出来,他的所有社交账号都被攻陷,作品的评论栏里全是辱骂,他过去发的每一张照片都被P成遗照、尸体,有人将他的头剪切在郑奇的脖子上,刚一发布在“烽燧”,就收获万千点赞。他的粉丝几乎不敢再为他说话,一部分已经对他粉转黑,一部分固执地认为他没有错,错的是他的团队和郑奇等人,但这微弱的声音很快被淹没。没有人再为他呐喊,他的名字与“去死吧”划上等号,甚至有人在外国网站上众筹雇杀手……
踩E之昊琅,已经成了政丨治正确。
他的作品——不管是小说还是改编的电视剧电影,或是游戏动漫,都在各个平台下架。他的名字已经彻底臭了,当初追着他摇尾巴的商人如今追着他讨要违约金,短短数日,他经营了接近十年的形象轰然倒塌。
作为一个作者,他已经死了。
作为一个人,他也命不久矣。
男人在监控里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冷冷地大笑。
楚皎被带回函省,连环凶杀案仍在进一步调查中。沈寻和乐然没有立即回公安部,继续留在洛城协助调查。
重案组众人干劲不足,张贸说:“我们一定要查到那个黑客吗?我觉得没有必要。”
曲值言不由衷地教训他:“怎么说话的?你是警察,知道自己的责任吗?这种话说出去,你也不怕被剥警服!”
张贸嘀咕:“你不也是这么想的吗?杀人的是楚皎,难逃死刑,黑客又没杀人,为民除害有什么不对?”
曲值坚持:“你可以这么想,但不能说出来,懂吗!”
花崇打断两人,“张贸,我记得你是易琳琅的书粉?”
张贸脸一红,“那是我瞎了眼!”
花崇笑了笑,“那查案子时把眼睛给我擦亮。”
张贸往休息室方向看了看,压低声音道:“花队,你们这趟回来,小柳哥就变阴沉了,他还好吗?没抓到黑客又不是他的错。”
花崇眼神微变,“还好,他只是太想发现对方的踪迹而已。”
“依我看,抓不到最好。”张贸又把话题扯了回去,“网上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花崇懒得与他再说,只警告他出了重案组的门,就闭上瞎说的嘴。
“花队。”这时,休息室的门开了,柳至秦站在门边,抬了抬手,“有空没?”
“有。”花崇立即走过去,“发现了什么?”
“网上已经没有任何值得追踪的痕迹了,他消失得很彻底。”柳至秦说,“不过我在追忆林骁飞的帖子里发现了一个可疑的点。”
“给我看看。”花崇说。
柳至秦滑着鼠标,指了指显示屏,“这里。这个人自称曾经是林骁飞的邻居,还上传了一些居住环境的照片,的确就是林家所在的小楼。”
花崇快速扫着帖子。
发帖人说了许多林骁飞的优点,比如积极乐观、善良、待人和善,与所有街坊关系都不错,对小孩子很好,自己没什么钱,却经常请邻居家的小孩吃零食。
直到这里,都没什么问题。
但再往下,就令花崇感到有些意外了。
当初林母说,林骁飞是为了给工友治伤,才不得已去地铁站卖书。这个细节很重要,以至于在排查林骁飞的人际关系时,他着重了解过这个工友。
工友名叫傅大成,早已过世,膝下无子,妻子改嫁,目前生活美满。
傅大成的近亲只有兄长傅大友,而傅大友是个毒贩,前几年已经死在狱中。傅大友倒是有个儿子,但早就妻离子散。
这就说明,傅大成没有亲戚会因为林骁飞卖书筹款的事,为林骁飞复仇。
而现在,发帖人却说,傅大成的侄子曾经在化工厂家属区生活过一段时间,与林骁飞关系非常好,几乎每天都去林骁飞家里蹭饭。
这段描述本意是为了证明林骁飞对小孩子很好,但对刑警们来说,这却是一个绝处逢生的线索。
恰在这时,徐戡从法医科赶来,门都没来得及敲就闯入,手里拿着《永夜闪耀处》的草稿。
花崇抬起头,“什么事把你急成这样?”
“你们看这里。”徐戡哗啦啦翻开草稿本,指着一处笔迹道:“这段修改的剧情线不是林骁飞的笔迹,有人帮林骁飞改过剧情!”
柳至秦连忙拿过草稿,“这……这不像是成年人的笔迹。”
“歪歪扭扭,像小孩子写的。”花崇说完与柳至秦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某个猜测。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哄闹,张贸大吼一声:“我丨操!他这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