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不算宽敞的城中河斜插在洛城北部,花崇和柳至秦若是开车回家,就得沿着滨河路开行,再从一架时常塞车的桥上经过。
长陆区这几年致力于打造滨河休闲区,河两边的绿化搞得不错,还陆陆续续建了许多健身器材和木质步道。每天清晨和晚上,都有不少住在附近的人赶到河边锻炼、散步、跳广场舞。
这些人里,以五六十岁以上的中老年人居多。
“这儿的音箱音量已经到扰民的级别了吧?”前方有些拥堵,车在滨河路上缓行,柳至秦刚将副驾驶的车窗放下来,就被灌了一耳朵广场舞劈天裂地的旋律,连忙将车窗关上,又道:“还好咱们小区有不准跳广场舞的规定。”
“以前也没有,好像是去年才立好规矩,刚开始时没人遵守,但物管比较负责,上门挨个劝说,才把每天提着音箱跳广场舞的居民劝到附近的公园里。”花崇说着往外面看了看,“不过这也不单是物管的功劳。我们小区和这儿的小区不一样,这边住的大部分都是老年人,我们那小区入住率一般,而且基本上都是年轻人。小部分中老年一在小区里开音箱,就必然遭白眼,回家说不定还会被自家小辈唠叨,久而久之,自己也觉得憋屈吧,还不如多走几步,去公园里跳。”
“所以说,跳广场舞也讲究个‘人多势众’?”柳至秦又滑下车窗听了听,皱起眉,“但这也太吵了,他们是把音量开到最高了吗?”
“肯定啊,不开到最高怎么压倒别的广场舞队伍?”花崇说:“你看,河边不止一个广场舞队伍吧?自家音量小了,必然被别家盖过,这样跳着就没什么意思了。别说这边队伍多,就是我们小区,在去年之前,仅有的两支广场舞队伍都拼命用声势杠对方,还集资买了什么特牛逼的音箱。”
“这过分了。”柳至秦说。
“不过他们基本上打搅不到我。”花崇笑了笑,“我早出晚归,只有周末会被吵一吵。”
“周末是你仅有的休息时间。”
“那也没办法,都是老人家,争不过。”车终于在堵塞中驶上桥,但恼人的乐声却不见消退,花崇说:“有一次倒是听到一个女孩儿破口大骂,骂了足足十分钟,怎么脏怎么来。她骂人的时候,整个小区听不见别的声音,我估计每家每户都在听她骂人。”
“然后呢?”柳至秦问。
“然后广场舞就消停了几天,后来再跳时,两支队伍的音箱声都小了。”花崇道:“人吧,不可能没有羞耻心。以前居民和物管都是好言好语劝,没人听,有个物管还被打了。那姑娘骂得太脏,跳舞的人可能一辈子没被人这么骂过,担心再跳又挨骂。而物管那边担心居民矛盾升级,这才有挨家挨户劝说的事。”
柳至秦看着桥下跳舞的人,叹气,“我在这一片儿肯定没法住下去。”
“你也没考虑过在这儿安家吧?”花崇调侃道:“毕竟我没住在这儿。”
柳至秦笑,“这倒是。”
“不考虑扰民的话,人到暮年,确实该出来锻炼身体,找点乐子。”花崇说:“这儿跳广场舞的多,但其实也有单纯散步、打拳、练剑的老人。”
“看到了。”柳至秦说:“不过他们的年纪,好像比跳广场舞的大不少,你看,都白发苍苍了。”
“观察得真仔细。”花崇点头,“打拳练剑的老人普遍年龄在八十岁左右,占一方天地,不打搅他人,也不为他人所打搅;而跳广场舞的人年纪要小许多,通常在六十岁左右,基本上算是差了辈儿。不过也不能一概而论,我见过九十多岁还在跳广场舞的老大爷,也见过五十多岁就打太极拳的老太太。”
“等我老了……”柳至秦突然转移话题,“也去找一柄剑来练练。”
桥不长,堵着堵着就堵到了头,花崇斜他一眼,“你?练剑?”
“练拳也行。”
“我以为你会跳广场舞。”花崇开玩笑:“练剑打拳都太仙风道骨了,还是跳广场舞更适合你。”
“那你呢?”柳至秦问。
“我当然是练剑打拳。”
“那不成。”
“难不成你要拉我和你一起去跳广场舞?还是算了吧。”
柳至秦笑说:“如果我老了沉迷跳广场舞,你肯定会趴在窗户上,扯着沙哑的嗓子骂我。”
“像咱们小区那个姑娘一样?”花崇摇头,“放过我吧。”
柳至秦清清嗓子,憋出老年人的声音道:“——死老头子!回家做饭了!”
花崇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小柳哥,你今天是不是有点嗨?”
“没有吧?”
“没有你还乱叫?”
“我就是……”柳至秦声音温柔下去,带着点儿醉人的气场,“就是想到现在已经拥有了你,将来能与你白首偕老,感到很安心。”
花崇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一紧。
“等到我们都白发苍苍了,一起去跳个广场舞好像也不错。”
“不错个鬼。”花崇呛道:“要跳你一个人去跳。”
“然后你就在楼上喊‘死老头子回家做饭’?”
“‘死老头子’过不去了是吧?”
柳至秦压着唇角笑起来。
下了桥,前方畅通无阻,花崇提高车速,听见柳至秦近在咫尺的笑声,心头一阵酥麻。
车停在小区车库,花崇唤:“小柳哥。”
“嗯?”柳至秦正在解安全带。
“我们现在还不是‘死老头子’吧。”花崇已经欺身而上,半个身子压着柳至秦。
柳至秦当然明白他想干什么,立即环住他的腰,接住落在唇畔的吻。
车里逼仄,不适合缠绵,花崇吻了一会儿,支起身来,定定地看着柳至秦的眼睛。
这双眼很深,无数种情绪藏匿其中。
但当它注视花崇的时候,眸底的光始终是温柔的。
“花队。”柳至秦喉结滚了滚,手指在花崇后腰上摩挲。
“嗯?死老头子有什么事?”花崇半眯着眼,居高临下。
柳至秦笑了,“我配合你,你不配合我?”
“啧,你不是想我叫你‘死老头子’吗?我哪里不配合?”
“‘死老头子’又不是现在叫,得等到我们都老了以后……”柳至秦食指与中指按着花崇的尾椎,时上时下。
花崇深吸口气,躬身与柳至秦额头相抵,声音如气,“那现在该叫你什么?”
柳至秦不说话,抬手扣住了花崇的后颈。
华灯照耀下的城中河波光粼粼,滨河休闲区热闹了几个小时,到了夜里九点,敲锣打鼓的声响和广场舞音箱的噪音终于渐渐消退。乐够了的人们三五成群散去,边走边聊白天听来的闲话。
谁谁家的女儿三十好几了还没嫁出去;
谁谁家的儿子跟一个男人跑了;
谁谁家的媳妇儿连生两个都没生出儿子;
谁谁家的男人勾搭了个富婆,抛弃妻子跑路了。
83岁的汤秋海汤老头儿不喜欢听这些,一个人走在人群的末尾。
他穿了身棉绒质地的运动服,肩上挂着一个用了几十年的塑料包,包里放着手帕、卷筒纸、老年手机、便携式收音机,还有一个不大的保温壶。
每天吃过晚饭,他就来河边活动身体,先在健身器械上舒展一番,再去离广场舞队伍最远的地儿练习打拳。
他的收音机里,放的是清心静心的乐曲,不过就算戴上耳机,将音量调到最大,也压不过广场舞的音箱。
好在汤老头儿心态好,脾气也好,从来不与跳广场舞的人起争执,安安静静在柳树下练拳,颇有些世外高人的风骨。
他独自住在附近的梧桐小区,房子是儿子和女儿一起买的,动用了一些老房拆迁款,室内装修得比较简朴,两室一厅,他一人生活足够了。
梧桐小区的老人很多,有的像汤老头儿一样独居,有的和儿子媳妇,或者女儿女婿住在一起。小区里的院坝里,只要不刮风下雨,就聚集着许多或枯坐或闲聊的老人。
曾有快递小哥说:“这哪里是住宅小区啊,分明就是养老院。”
这话夸张了,毕竟住在梧桐小区里的也有年轻人,但老人确实占了多数。
汤老头儿身子骨硬朗,家里没请保姆,锻炼结束回到家,一个人洗衣做宵夜,手脚很是利落。
晚上十一点,汤老头儿在给儿子女儿打过电话之后准时睡下,半夜却莫名醒来数次。
老年人不少都有睡眠问题,失眠是常事。但汤老头儿总是一觉睡到天亮,很少失眠。
黑暗中,他警惕地坐在床上,似乎听到门外有响动。
该不会是贼吧?他想。
这响动不久后消失了,他等了许久,外面很安静,就像刚才的响动只是幻听。
汤老头儿睡下,天亮前又听到响动。
他睡不着了,晨练也没去,早早跑去物业办公室,反映夜里的情况。
物管草草看了监控,安抚道:“大爷,您想多了。您看,视频里什么都没有。放心吧,咱们小区的安全还是有保证的,没有什么贼啊小偷。”
汤老头儿将信将疑,问了几个邻居,都说没听到响动。
可他心里还是不踏实。
过了两天,他再次半夜醒来,竟又听到门外传来诡异的声响。
这下,他慌了,大清早给儿子打电话,说想搬去儿子家住几天,顺便陪孙子。儿子以家里没有多余的房间为由拒绝了。他又给女儿打电话,女儿也不想他搬过去。
汤老头儿有些焦虑,连拳都没去打,晚上八点多就把门反锁起来,生怕夜里有人破门而入。
清晨,长陆区分局接到滨河派出所警情——梧桐小区发生重大命案,目前已发现十一名老人遇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