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病刚发展到痴呆重度期时,是住在我家,由我妈照顾。那时候,他的情况比现在稍好一些,不像现在这样成天没个清醒的时候。”季灿声音很低,很闷,带着哭腔,就像夏末的蚊鸣,“王孝宁其实没有说错,外公不怎么喜欢她,最疼王诺强和我妈,可能是因为她结婚后不生孩子吧。”
季灿顿了顿,抹着眼泪,“我妈照顾外公也挺尽心,至少比王诺强的老婆尽心。那段时间,外公的病情没有明显恶化。但是,但是我们家的情况,不允许我妈一直守着他。我妈必须出去工作。我本来住在学校,因为要帮忙照顾外公,就搬回家了。我给他喂饭,擦脸擦手,但是……”
花崇看着季灿通红的眼,见她艰难地抿着唇,略一思索,明白了她难以启齿的是什么。
“但是他不让我,不让我……”季灿狠狠皱着眉,“他说我是个姑娘家,不能做,做那种事。”
花崇抬手,示意自己明白。
一个生活无法自理、大小便失禁的老人,执意不让外孙女做的事是什么?
伺候如厕,清理尿布。
花崇没有点破,问:“他是在清醒时阻止你?”
季灿点头,“他总是说,这样活着没有意义,自己痛苦,毫无尊严,还拖累家人。他心痛我妈,说我妈为了照顾他,了很多,也心痛我,说害我耽误了学业。我妈不在的时候,我就开导他,但是他说,我们不懂他的痛苦。”
“他是什么时候明确提到不想活了?”花崇又问。
季灿低下头,双手紧紧捏成拳头,“是被王诺强接走之后。”
花崇适时提醒道:“放松。”
“我们三家人的经济条件,根本请不起护工。王诺强把外公丢给朱昭照顾,朱昭知道他已经是痴呆重度期,对他很是粗暴。”季灿吸着鼻子,“外公的病情就是在那时候明显恶化,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我和我妈一有空就会去王诺强家里,外公说不出话,就直勾勾地看着我们。我知道他肯定有话想对我说。后来终于有一次,我推着外公去公园散步,外公比往日清醒,拉着我的衣袖,让我听他说话。”
季灿扬起头,蓄满眼泪的双眼望着天花板,许久才道:“他说他活不下去了,想死。我很害怕,不断安慰他。但是他根本听不进去,一直扯着我的衣袖不放,艰难地说,自己这么活着太惨了,像个老不死的吸血鬼。”
“老不死的吸血鬼?”花崇有些诧异,一般的老人家即便知道自己活着是家人的拖累,也不会这么直白地说出来。
“这话是朱昭说的!”季灿激动道:“她以为外公完全傻了,平时虽然没有打过外公,但时常辱骂外公。外公都听着呢!外公都知道!”
花崇不免唏嘘。一个本就没有多少活下去欲丨望的老人,每天还要面对亲人的咒骂,那当真是生不如死。
“而且外公希望给自己换尿布的是王诺强,他实在是没有脸让儿媳妇为自己做这种事。”季灿抖得厉害,“可王诺强不愿意,什么都让朱昭做。外公那天说,真的受不了了,想解脱,不想再活着受辱,活着拖累家人。”
审讯室安静下来,只剩下季灿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花崇离开了几分钟,给她平复心情的时间。回到审讯室时,见她脸上手上一片湿淋。
“杀害王章炳的人是谁?”花崇将一包抽纸放在桌上。
季灿用纸巾捂住上半张脸,“我不认识他。”
花崇眼神渐冷,“不认识他,你就配合他杀了你的外公?”
“不是这样的!”季灿说:“他可以帮助外公解脱啊!”
“解脱?”花崇哂道:“不要给犯罪找这么冠冕堂皇的借口。你们做的事,是杀人。你口口声声说心痛你的外公,但你有没有去了解过,勒颈而亡是一种极其痛苦的死亡方式?”
季灿惊慌道:“是他说,是他说勒颈是最不容易暴露的,我,我……”
“你说你的母亲、舅、姨伪善,你呢?”花崇说:“你的伪善远胜于他们。你‘好心’让你外公解脱,却因为不愿意面对杀人的惩罚,想要逃避,而选择让你的外公承受勒颈之苦。你有什么资格嘲弄他们?”
季灿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垂首轻声道:“你,你不要这么说我。我也是为了外公着想,是那个人他……”
“他是谁?”花崇重复之前的问题,“你们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而搭上?”
季灿到底年轻,虽然已经成年,但一直被母亲保护着,尚未知晓社会的复杂,被花崇一番敲打,俨然已经慌了心神,吞吞吐吐道:“是他找到我,说,说以前经常看到我推着外公散步。”
“他在哪里找到你?”
“学校。”
“他经常看到你?”花崇眯了眯眼,“是在你家附近吧?他第一次找你时是什么时候?”
“9月初,那时外公的情况已经很糟糕了。”季灿说:“外公说‘不想活了’是7月,我一直在想应该怎么帮外公。杀死外公我做不到,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倾述,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花崇撑着额角沉思。
照季灿的描述,凶手一定时常在王楚宁家附近出没,知晓王章炳的情况,甚至清楚整个王家的情况。还有,他对阿尔茨海默病的了解很深。
“他对你说了什么,让你相信他能够‘帮助’王章炳?”花崇问。
季灿手边已经堆起许多纸巾团,“他说……”
浑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男人摘下口罩,嗓音低沉,“你很爱你的外公,否则你不会和你母亲一起照顾他。但你知不知道,你的照顾和关心,恰恰让他更加痛苦?”
季灿既紧张又震惊,眼中闪烁,想起了两个月前外公哀求自己时的模样,“你什么意思?你是谁?”
“我么?我家里的长辈和你外公一样,多年前也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男人云淡风轻,“不过他比你的外公幸运,没有承受太多痛苦。”
季灿急问:“为什么?”
男人笑了,“因为我帮他解脱了啊。
“你……”季灿不由自主地后退,“你说的‘解脱’是指……”
“当然是,让他脱离苦海。”
“也就是说,你,你杀了他?”
男人摇头,“怎么能这么说?是他请求我,让他不再受疾病的折磨。小灿,你和你外公感情那么好,他难道没有向你提出过类似的请求吗?”
季灿浑身颤栗,恐惧与异样的兴奋在血液中飞速蹿动,“我……”
“看来他求过你。”男人轻声说:“可你没能做到。你是在……害怕吗?”
季灿脑中浮现外公扯住自己衣袖的一幕,用力摇了摇头,额上涌出冷汗。
“我猜就是。”男人叹息,“知道吗,一个受不住病痛的人,会向最亲近的人求助。因为除了这个人,他无法要求别人帮他。小灿,阿尔茨海默病是种无法逆转的疾病,你也看到你外公活得有多痛苦了。他求过你,求过其他人吗?除了你,他难道还能去求你的舅母和姨母?你是他最信任的人,是他的宝贝外孙女啊。”
季灿咬着唇,脑中渐渐混乱。
“他不会去求他们。”男人又道:“他只相信你。他希望疼爱的外孙女能帮助自己解脱。”
季灿呼吸粗重,冷汗直下。
“但你,好像没能帮到他啊。”男人步步紧逼,“你是在害怕吗?怕帮助外公会承担责任?”
季灿下意识地否认,“不是,不是,我不怕!”
“那你为什么不帮助他呢?你小时候,他一定很疼爱你吧?现在你长大了,他却老了,老得无法动弹,连选择‘死亡’的权力都没有。”男人苦笑,“他那么痛苦,想要结束这种痛苦,抱着一丝希望向你求助,你却残忍地拒绝了他。”
“我没有!”季灿声音颤抖,“我只是……”
“嗯?你只是什么?”
季灿胡乱捋着头发,“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你知道,但你没有勇气。”男人一语道破,“帮助老人家脱离苦海有很多方式,你都想过了。但是不管哪一种,你都不敢。说到底,还是你不够爱你的外公,你不愿意为他背负责任,你害怕面对警察。”
季灿的脸越发苍白,说不出话来。
“我理解你。”男人又道:“我下手之前,也经历了几个月的挣扎。凡夫俗子,谁不害怕背负责任呢,谁愿意和警察打交道呢?但后来……”
季灿忐忑地问:“后来什么?”
男人长长叹息,眼神忧郁,“后来,算是孝心战胜了恐惧吧。我实在是不愿意看到,曾经那么疼爱我的人,到了晚年活活受罪。”
季灿瞳孔紧缩,死死盯着男人,心中翻江倒海,“那你,你没有被警察……”
“我跑掉了。”男人摊开双手,“隐姓埋名,就这么过了半辈子。”
季灿打量着他,他长得实在是太普通了,戴着帽子,最初还用口罩遮着脸。
“你不用害怕,我只是想帮助你,也帮助你的外公。”男人和蔼地说:“你认为我犯了罪吗?”
季灿点头,又摇头。
“我没有犯罪,我只是帮了我的家人一个忙而已。”男人说:“但我不得不为此付出代价,背井离乡,再也无法拥有自己的事业、家庭。”
不知是不是错觉,季灿从男人眼中看到一丝怨毒,一丝不甘。
她咽了口唾沫,警惕地擦了擦手心的汗。
“不过这都是值得的。”男人又笑了,轻松道:“他们养育了我,我有义务帮他们完成心愿。现在这种躲躲藏藏的生活,是我应得的。”
两人对视须臾,季灿问:“那你今天来,来找我,是想,想干什么?”
“你的外公已经很可怜了,你就不难过吗?”男人说:“前几天我在王诺强家附近看到他,他也看着我,他的眼神,怎么说,我太熟悉了。我家长辈最后那段日子,就总是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他在说——求你,帮我解脱。”
“别说了!”季灿吼道。
男人目光悲悯,“我理解你。当年我也挣扎了很久,才下定决心。你一个小姑娘,比我软弱很正常。”
季灿好强,“我不软弱。”
男人摇头,“但要你去杀害亲人,也确实太残忍了。”
又是一阵沉默,男人道:“我可以帮你。”
季灿头皮发麻,心跳陡然加速,“你说什么?”
“我可以帮你。”男人沉稳地说:“如果你相信我,能够把你对你外公的爱交给我,我可以保证,让你外公尽快结束这难熬的人生,你也不用承担任何责任。”
“为什么?”季灿惊道:“我根本不认识你,我外公也不认识你!”
“但我们是一样的人啊。你的外公和我的长辈一样,受同一种疾病折磨。而你,和当年的我一样,想要帮助他们,又极端害怕。我们都是可怜人。”男人说:“你和你外公的痛苦,我经历过,我能够感同身受!”
季灿哑然,一股热血直冲脑际。
“失独的家庭、孩子患有自闭症的家庭尚且可以抱团取暖。我们为什么不可以?”男人接着说:“你不敢做的事,我可以帮你做——反正我已经做过不止一次了。”
“除了你的长辈,你还,你还杀……帮过其他人?”季灿战战兢兢地问。
“是啊。”男人再次叹息,笑了笑,“能够帮人,为什么不帮。人生在世,浑浑噩噩地活着,不如做些有意义的事。”
“你……”
“是他们的家人找到我,请我帮忙,我才帮忙的。”男人解释道:“不要误会,我不是杀人魔。你看我像杀人魔吗?”
季灿拧着眉,明知眼前的男人杀过人,且不止一人,心中的恐惧却诡异地淡了下去。
也许正如此人所说——我们应当抱团取暖。
“再去看看你的外公吧。我不催你做决定。”男人说:“我偶尔会到你们学校来,如果你决定了,就在这里等我。”
听完季灿的讲述,花崇满心只有一个词。
荒唐!
“我一直在纠结,舍不得外公,可也不想再看到外公受苦。”季灿继续说:“过了一个月,那个男人又来了。我告诉他,我想好了。”
“你请他帮你杀掉王章炳?”
“嗯。”
花崇恨不得骂醒面前这个被人蛊惑的愚蠢女孩儿。
“他让我等待时机,还问我……家里人是不是待外公不好。”季灿木然地撕着一张纸巾,不知是否明白自己铸成了大错,“他告诉我,没有孝心的人都该付出代价。我们帮助外公的时候,也应该让那些人尝到苦果。”
“没有孝心?”花崇摇头,“所以你对他说,你们全家,除了你和王松松,都没有孝心?”
季灿张了张嘴,“难道不是吗?王诺强将外公扔给朱昭,王孝宁根本不愿意接外公去自己家里住,我妈拿不出钱。你认为他们这叫有孝心?”
花崇不想再与她理论,问:“是他让你去偷王孝宁的腰带?”
季灿迟疑了一会儿,别开目光,“他没有明确说拿谁的东西。只,只让我注意外公的情况,有机会就告诉他,还要拿到一个能够‘嫁祸’给没孝心家人的东西,有了这个东西,没孝心的人才能得到惩罚,我和他,也,也能避开警方的盘查。我问他可不可以用别的方法让外公‘走’,他摇头,说勒颈是最容易欺骗警方的手段。”
花崇感到一阵森寒。
季灿这样的女孩儿或许不是个例,还有很多像她一样的年轻人,年岁不小了,判断是非的能力却极差,恨家人,对陌生人惟命是从,做的事明明恶毒又幼稚,还自诩为英雄。
家人都没有良心,唯独她有良心。
她的良心就是害死外公,嫁祸亲人,搅乱整个家庭。
“我本来想拿朱昭的东西,可是没有机会。朱昭这个人疑心很重,也很敏感,如果丢了什么东西,可能马上就能察觉到,不,不像王孝宁。”季灿说:“那天在商场,我偶然看到了王孝宁。她,她也对外公不好!她罪有应得!”
“你上次说的话,都是凶手教你的?”花崇问。
季灿似乎想否认,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嗯。”
“你不知道他是谁,我猜你也不知道他躲藏在哪里。”花崇说:“但他长什么样子,身高胖瘦,你总是知道的吧?”
“我……”
“怎么,事到如今,你还想护着他?”
“不是!”季灿慌张地眨眼,“你们如果抓住他,会怎么对他?”
“我没有义务告诉你。”花崇冷肃道:“但我可以告诉你另一件事——如果你不协助我们抓到他,你会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
季灿在一阵沉默后,突然高声尖叫。
花崇耳膜一震,生出些许厌恶。
她喊的竟然是“妈”。
之前冷着脸羞辱母亲,现在又哭着呼唤母亲,马上20岁了,却仍旧幼稚懦弱,披着善良的皮,行着恶毒的事。
花崇站起身,推门而出。回到重案组时突然想起荷富镇的案子,脑中电光一闪,立即原路返回。
季灿面前,放着鲁洲安的照片。
花崇问:“这个人,你见过吗?”
男人最近很闲,称得上是无所事事。
冬季的天空总是阴沉沉的,他穿了件灰黑色的衣服,撑伞走在人群中,看不出任何异常。
他在市妇幼保健医院的门口停下,向里面看了看,拉起围巾,遮住了下半张脸。
一位怀抱孩子的母亲急匆匆地从他身边走过,撞到了他的肩膀。他眸色一沉,向对方望去。
年轻的母亲连忙道:“抱歉,抱歉。”
他冷冷地笑了一声,声音和他的外貌一般年轻,“没关系。”
周围人来人往,热闹又忙碌,他虚着眼,站了片刻,转身离去,眼中的阴鸷隐藏在兜帽垂下的阴影中。
这医院总是有那么多病人,新生的,将死的。医生护士为这些病人忙碌,有人被敬仰,有人得不到善终。
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