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毒心(19)

“季灿不认识鲁洲安。她看到照片时的反应不像在说谎。”花崇陷在沙发里,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眉心。

柳至秦站在沙发边,背对着光,阴影刚好将花崇罩住,“那就是说,凶手是另一个人。她怎么描述这个人的外形?”

花崇抬眼,“她说她想不起来。”

“不可能。”柳至秦皱眉,“他们不是在路上擦肩而过的陌生人,长相说忘就忘。季灿和他多次见面,与他合谋杀死王章炳,怎么会这么快就忘记他的长相?”

“但她就是形容不出来。”花崇双手叠在腹部,“只说对方长得非常普通,中年男人,个头不高不矮,头一次见面时戴着口罩。”

柳至秦摇头,“这些太平常了,无法绘图。”

“是啊。我越问,她就越着急,看样子是真急。”花崇叹了口气,“你记得吗,她是学画画的。”

柳至秦神经倏地一绷。

“我小时候也学过几天画画,就挺普通的兴趣班,所有人都得参加的那种。”花崇说:“从画建筑、街道开始,一直学到画植物动物,后来学到画人,就学不下去了。你猜是为什么?”

柳至秦想了想,“因为不想学了,想玩儿?”

花崇笑,“小孩儿嘛,都想玩儿。画画占了玩儿的时间,我当然不乐意。不过在学画人之前,我还能坚持,因为画得不赖,偶尔会被老师表扬几句。”

“你画人画得很差?”

“岂止是差,简直不能看。”

柳至秦想象了一下,觉得花崇应该没有妄自菲薄。

“我没有画画的天赋,尤其是画人。”花崇接着道:“模特长相各不相同,但我画在纸上的都长一个样,完全看不出区别。老师说这跟观察力有关,其实我观察力还行,但就是画不好,没那天赋,老是被批评,就不乐意再学了。”

柳至秦看过花崇分析案子时随手画的东西,简直是鬼画符。

“季灿不一样,她是正规院校里的美术生。”花崇话题一转,“我缺少的天赋,她一定有。她对一个人外表的观察力不仅非常出众,并且能够将观察到的细节描摹在纸上。”

“所以……”柳至秦接话道:“不管凶手的长相普通到什么地步,她都能够记住,并且画出来。”

“是!”花崇站起身,“她心理素质很差,刚才有没有‘演戏’,我能分辨出来。她是的确回忆不起来,并且因为想不起来,而非常紧张。”

“必然记得,却记不得。”柳至秦眉间深锁,“这太矛盾了。”

“看着她,我有一瞬间想到了黄才华。”花崇说。

柳至秦立即明白过来,“季灿也被催眠过?”

“我只想到这一种可能。”花崇向窗边走去,“如果是正常的面对面接触,她这个专业成绩不错的美术生,没可能回忆不起凶手的长相。按理说,给她一张纸,她甚至能将凶手画下来。但她现在非常茫然,根本无法下笔。为什么?因为她的记忆被人动了手脚,她只知道这个人长得普通,别的一概不知。”

柳至秦悄然吸气,一想到黄才华,就回忆起摩托与货车相撞时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黄才华死得极惨,死前呈发狂状态,几乎可以肯定精神被人操纵。

而那个躲在暗处操纵他的人,至今没有现身。

“还有一点,凶手熟悉整个王家。他必然是经过长时间的观察、了解,才选定王章炳和季灿。季灿是美术生,他肯定想过——季灿会不会将他画下来?”花崇单手撑在窗框上,“那么他应该会采取措施,让季灿无法将他画下来,甚至说不清他到底长什么样、有什么特征。”

柳至秦跟上思路,“如果凶手对季灿进行过催眠,那也能够解释季灿为什么被蛊惑得如此彻底。她还没有踏入社会,一些想法和举动说好听叫‘单纯’,说难听叫‘蠢’。但我之前看你审问她的记录,还是觉得有些奇怪——她好像蠢得太没有底线了,一个快满20岁的女孩儿,幼稚、偏激、不成熟,这不是不能理解,但幼稚到她那个地步,就……”

“嗯。”花崇点头,“有道理。如果凶手熟悉催眠,那很有可能不止是模糊了季灿对他外表的记忆。他做得很隐蔽,黄才华精神有异,通过路上的监控视频都能看出来,但季灿根本不像受过催眠。”

“操纵黄才华和催眠季灿的人,会是同一个人吗?”柳至秦沉声道。

花崇沉默许久,“我个人判断,不是。”

“为什么?”

“他们的行事方式不太一样。还有,黄才华背后不止一人,但季灿这边,凶手似乎是单枪匹马。”花崇捂了捂额头,“但这也算不上判断依据。”

“黄才华彻底成了傀儡,而且是个‘一次性’傀儡,用过即扔。”柳至秦道:“季灿则被凶手当做助手,只有心智和少许记忆被干扰。花队,我们是不是该联系心理学方面的专家?”

“我一会儿就去安排。”花崇双手插丨入发间,用力捋了捋,“我原来还抱有一线希望,以为凶手可能是失踪十三年的鲁洲安,但现在看来,凶手另有其人。如果这人对季灿叙述的经历不是编造的,那么他和鲁洲安一样,也有罹患阿尔茨海默病的家人。在经过长时间的挣扎后,他杀死了家人,然后远走他乡,一路躲藏,在杀害王章炳之前,还杀害过别的阿尔茨海默病患者。”

“我查过函省近年来未侦破的命案,死者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案子只有荷富镇那一起。”柳至秦说:“凶手要么是在外省作案,现在流窜到洛城,要么是在撒谎。”

“那就得查外省的案子。”花崇透了会儿气,把窗户关上,“不过这样的话,可能就有些麻烦了,梧桐小区的大案还顶在上面,各方面的压力都很大。”

柳至秦罕见地没有答话,目光直直地盯着墙角。

花崇转身,察觉到他的异常,唤道:“小柳哥?”

柳至秦回神,眼中暗光一闪,“我刚才在想事儿。”

“嗯?”

“凶手不是告诉季灿,他杀过自己的家人,也杀过别人家的老人吗?”柳至秦道:“我们之前认为鲁洲安是杀害胡有、胡香娟的凶手,躲了十三年,现在又出来作案。那如果不是呢?如果鲁洲安早就死了呢?”

花崇睁大眼。

“无故失踪的两种可能——被杀害、故意躲藏,鲁洲安如果已经死于非命,那杀害他的凶手是谁?”柳至秦说。

“你认为季灿遇上的那个人,很有可能是荷富镇一案的凶手?”花崇血液上涌,声音也冷厉了几分。

“只是一个猜测。”柳至秦道:“我们现在无法确定鲁洲安是死是活,他的确是最有可能勒死胡有父女的人,失踪得也很蹊跷,但事实如果相反呢?他不是凶手,而是被害人。”

花崇挪开一张靠椅坐下,双手合拢撑住下巴,微眯起眼,缓缓道:“当年,鲁洲安无法在照顾胡有和追求人生目标间找到平衡,被迫放弃了工作,渐渐受不了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盼望胡有能早日离世。凶手像接近季灿一般接近他,他受到凶手的蛊惑,选择成为凶手的助手,或者说,让凶手帮自己杀了胡有。但他是因为什么而丢了命?”

“凶手没有要季灿的命,要么是因为当时情况紧迫,他来不及对季灿动手,要么因为他认定季灿不会将他说出来——季灿甚至回忆不起他的长相。”柳至秦在花崇身后走来走去,“但是十三年前呢?凶手现在年纪也不大,十三年前应该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那时他也许就精通以歪理服人,但不一定会干扰记忆。”

花崇低声道:“那么鲁洲安就必然记得他的长相,而且胡家的情况与王家不同,王家有不少能够‘嫁祸’的人,但胡家没有。”

“所以鲁洲安必须死。”柳至秦站定,拍了拍椅背,“不过分析来分析去,还是没有证据。”

“我先去联系心理学专家。”花崇站起,“不管怎么说,季灿都是一个突破口。黄才华死了,但她还活着。”

“要不荷富镇这个案子我们还是接过来吧。”柳至秦道:“难说肖诚心有没有问题,但我们既然已经知道这个案子,放置就没法放置了,不如正大光明地查。”

“我也是这么想。”花崇说:“如果鲁洲安已经被害,他很有可能还‘在’荷富镇。以当年的交通条件,抛尸不大可能,他或许被埋在某个地方。”

柳至秦抿了一下唇,“那梁萍呢?”

花崇微垂下眸,几秒后抬眼看向柳至秦,“一步一步来。”

“肖队,你的目的达到了。”张贸吊着眼瞅肖诚心,“上次我说你一定是想偷懒,才来找我们花队聊案子,你还不承认。现在总该承认了吧?荷富镇那案子现在归我们重案组负责,哎,你可以提前过年喽!”

“别以你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肖诚心辩解道:“我没那么想,当时我真的就只是觉得这案子的受害人也是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和你们正在查的案子说不定有联系。”

张贸当然不信。

肖诚心红着一张脸,“我又没闲着!你们查案,我难道不是在查案?你们要去荷富镇,我还能在办公室待着?”

张贸懒得说话,低头收拾东西。

刚才开过会,重案组抽调部分警员和积案组一起前往荷富镇,他便是其中之一。出差其实不是什么坏事,但他更想留下来跟王章炳、梁萍这两个案子,可既然花崇已经点好了将,他就得听令,不敢埋怨花崇,就只好怼一怼肖诚心了。

不过肖诚心似乎没有以前那么好怼了。

他叹了口气,白了肖诚心一眼。

“瞅我没用。”肖诚心说:“早点把案子破了,大家日子才都好过。”

张贸哼唧两声,话入正题,“如果那个怂恿季灿的人,十三年前怂恿过鲁洲安,还杀了鲁洲安,那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鲁洲安比较木讷,醉心科研,这没错吧?那凶手呢?凶手对季灿说的话虽然是一派胡言,但也算得上能言善辩,他可能还懂心理学懂催眠,杀人不眨眼……啧,这十三年间他到底杀了多少人啊?”

“万一没有再杀人呢?”肖诚心说:“他不一定一直在作案啊。连续作案十三年,专杀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老人家,这就算是在外省作案,也不可能全无消息吧?”

“这倒是。”张贸点点头,“一直作案的话,就成了全国性的大案了。可这也不对啊,他在十三年前杀了人,躲了那么久,突然又出来杀人了?而且花队说梁萍的案子和王章炳的案子有联系,他一杀杀了两个人?他受了什么刺激?”

“受了梧桐小区的刺激?”

“这也有可能。”张贸叉着腰,“不过我还是觉得奇怪。妈的,这一个两个案子串起来,我脑子真的不够用了!”

花崇和柳至秦在讨论同样的问题。

短时间内想要调阅全国的未侦破案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不管是洛城还是函省,如今都陷于水深火热之中。

但一心要查,也不是没有办法。

重案组查案有诸多限制,但沈寻所在的特别行动队,就基本上没有限制。

柳至秦刚与沈寻通完话,握着手机站了一会儿,“未侦破的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被杀害案件,只有荷富镇这一桩。”

“现在是两桩了。”花崇说:“还有王章炳。沈寻怎么说?”

“两个案子他都没有亲自接触到,全靠我说。”柳至秦道:“他当然会受到我们的影响,认为这两个案子有联系,凶手是同一个人。”

“凶手告诉季灿,他杀了自己患病的亲人,还杀了别的患者,可是除了王章炳一案,全国就只剩下荷富镇这一个案子。”花崇拧着眉,“除非他杀害自己亲人的案子没有被报给当地警方,不然他就是在撒谎。更重要的是,如果他手头的案子只有这两桩,他为什么在沉寂十三年后突然杀人?”

“排除受到梧桐小区的刺激。”柳至秦说:“他早就开始谋划,只是碰巧在他动手之前,梧桐小区的十一名老人被杀。”

花崇眉心皱得更深,“他这次的行为其实很冒险。十三年前与十三年后,刑事侦查手段已经不可同日而语,洛城也不是荷富镇。当初他能够脱身,很大程度是因为刑侦技术太落后,当地警方的反应也不够快。如果放在现在,他说不定已经落网。他心思缜密,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

“但他还是冒险杀人,而且比上次还‘不讲究’。”柳至秦说:“如果季灿不愿意和他合作呢?他是对自己的本事太有信心?还是不害怕被抓住?”

“怕肯定还是怕,否则他不会步步为营,精心谋划。”花崇点了根烟,“但想要作案的欲丨望压过了害怕。”

“那就还是刚才的问题——他受了什么刺激?”

两人一同沉默,白烟安静地升起、弥漫,再消逝无踪。

“不管他到底有没有杀掉自己患病的亲人,他总归是恨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花崇问:“这在逻辑上没有问题吧?”

柳至秦点头。

“他的这个患病亲人,像胡有‘折磨’鲁洲安一般‘折磨’他。”花崇继续道:“他曾经有和鲁洲安一样的心境,这符合我们以前的分析。他动了杀心,但最后不一定杀死了这个亲人。”

柳至秦道:“在他动手之前,这个亲人就死了,而他的怨恨并没有因此消退?”

“对,原因有很多,现在先不讨论。”花崇说:“这等于是,他的一腔愤懑无处发泄,他恨透了患阿尔茨海默病的老人,必须杀之而后快。”

“正好,他遇上了鲁洲安一家……”柳至秦喉结一阵抽动。

“这十三年来他一直在躲藏,可突然发生的一件事,让他再一次想要杀害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花崇闭上眼,低喃道:“到底是什么事?”

“他恨阿尔茨海默病,他因为这个病杀了人,那他最害怕的是什么?”柳至秦忽然问。

花崇猛地睁开眼。

“他最害怕的不是被抓,甚至不是死。”柳至秦冷声道:“他最害怕的是,自己也变成身患阿尔茨海默病的人!”

像有电流在身体中穿行盘旋,花崇右手抵在唇边,“他躲了十三年,对阿尔茨海默病的恨意渐渐消退,但他突然发现,自己时常忘事,时常莫名其妙睡着,反应变得不如从前。”

“他不能去医院就诊。”柳至秦说:“他只能自行琢磨。在长期的压抑之下,他必然疑神疑鬼,即便没有病,他也会认为自己有病。”

“仇恨又被点燃了,而且这一次,他失去了畏惧。”花崇深吸一口气。“一个没有畏惧心的人,能做出最歹毒的事。”

此时,走廊上传来嚎啕大哭。

花崇和柳至秦对视一眼。

是季灿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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