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又是宴席。谢一鹭坐在长桌一角,呆呆盯着面前的佳肴,主菜是火炙鹅,周围摆着四大碟糖缠,酒是济南的秋露白,其他有兴化的军子鱼、临江的黄雀、江阴的河豚、简寂观的苦笋,样样算得上天下第一。

到南京十多天了,天天晚上就是吃,除了吃还有玩,玩妓女,玩小唱,这仿佛是南京兵部的全部生活,他放眼看这班同僚,像在看戏台上的一出滑稽剧。

“想什么呢,”旁边屈凤用手肘顶他,“鹅不错,吃呀。”

谢一鹭提起筷子,银筷,扣象牙帽:“好大的手笔,”他惊叹,屈凤听见了,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亮给他看,“还有戗金杯。”

今天晚上是郑铣的宴,所以排场这样大,可开宴一个多时辰了,郑铣也没露面,不光他没到,兵部尚书也没到,谢一鹭嘀咕:“部堂大人也迟了。”

屈凤头都不抬:“今晚没他,”说着,他整个人挨近来,别着脸贴住谢一鹭的脖子,“压根没请他。”

又是那股安息香,谢一鹭往后让:“怎么说?”

“你好好瞧,这里少的不只他一个。”

经屈凤这样说,谢一鹭才仔细算了一下人头,确实,刘侍郎、何主事、叶郎中,是有那么几个人没来:“不会是……”

“正是,”屈凤贴得他更紧,声音更轻,“要是我,也只请自己人。”

谢一鹭顿时紧张了:“那我们?”

屈凤在下头握住他的手,安抚地拍了拍:“我们还有得选,是做阉党,还是不做。”

谢一鹭觉得这席面他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屈凤知道他的心思,很洒脱地朝他笑笑:“所以我说快吃,往后就没这口福了。”

正说着,满桌的人“唰啦”一下站起来,谢一鹭和屈凤以为是郑铣到了,跟着起来躬身,结果进来的却不是太监,而是个三十出头的高个子,唇上生一撇利落的短髭,穿佛头青妆花过肩改机飞鱼服,戴武官幞头,一位锦衣卫千户。

“屠大人!”众人拱手。

姓屠的随便点个头,都没入座,一边捋袖子一边问:“督公到了吗?”

听答说没有,他步都不停,径直穿过席面进偏厅,到里头等着去了。

众人重新落座,谢一鹭皱眉:“这人什么来头?”

“屠钥,郑铣的死党,”屈凤刚提起筷子,就听外头脚步声乱糟糟地响,他叹一口气,把筷子放下,“正主到了。”

郑铣该是个臃肿肥胖的老头子的,可当他被十来个小宦官簇拥着,端着玉带、迈着官步施施然走入视野的时候,谢一鹭哑然了,那张脸难用寻常言辞说清,若非要形容的话,便只有“艳如桃李”四个字。

他穿一件荔枝红闪色狮子通背,戴斗牛补子,雪白的手指尖将将露在袖口,满屋的兵部官员,甭管是三品五品,全肃然站着,等小宦官给他掀起后襟,看他歪着身子坐下,懒懒说一句:“咱家来迟了。”

谢一鹭手心里似乎出了汗,拳头攥不紧,一不留神就想到韦庄的那首词: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冻梅花,满身香雾簇朝霞。

郑铣把他那比荔枝色还艳的嘴唇抿了抿,很突然地扯开一个笑,他话音极轻,是大人物特有的那种轻,叫人不得不细听:“今儿高兴,咱家敬大伙一杯。”

立刻有小宦官递杯满酒,他一抬手接过来,仰脖干了,两排站得笔直的大臣随即把自己的酒端起来,扯开嗓门比着喊:“谢督公赐酒!”

“好,你们很好,”郑铣满意地点点头,“都吃吧。”

他也就二十七八岁?谢一鹭猜测,说话做派却完全是块老姜。郑铣放下杯一抬头,正看见这北京贬来的六品小官傻傻盯着自己,他微正过身,老气横秋地问:“谢探花,南京的菜还吃得惯?”

所有目光齐刷刷拢过来,谢一鹭一惊,他是甲申榜探花,全兵部都知道,可没人提这个茬,因为他们与他有云泥之别:“还惯,”他忙站起来,一鞠躬,“谢督公挂怀。”

“好了,”说着,郑铣起身,也没别的话,递手让小宦官扶着,慢悠悠往偏厅走:“吃你们的吧。”

他这是找屠钥去了,谢一鹭缓缓坐下,刚坐定,屈凤就说:“别被镇住了,他翻来覆去就那两句,空心楠木,肚子里没东西。”

“他什么来历?”谢一鹭把手在汗巾上揩净。

“一直在宫里头,头两年到广西监矿,应该是没少捞,”屈凤讥讽,“要么哪来的银子买这个镇守太监。”

谢一鹭口干,探身倒杯茶的功夫看见了过小拙,他穿一件素袄,下身一条绣金画裙,腰上掐着几十个细褶,稍一走动就款摆如水纹,他该是和郑铣一道来的,之前竟没发觉,也是应了那句老话,牡丹开着,谁还瞧得见海棠呢。

过小拙娇娇笑着,在几个相熟的大人之间周旋,生气盎然的,也颇好看,谢一鹭低头抿一口茶,还没咽下,背后就有人叫,他回头看,是个童稚的小宦官,很恭敬地屈着身:“督公请。”

谢一鹭完全是无心,朝屈凤投了个眼神:“请我一个?”

小宦官很机灵,又晓得事体,冷冷往屈凤身上一瞟:“谢大人从北京来,督公想和您叙叙乡情。”

谢一鹭这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跟着他过去,小厅不大,光线极暗,桌上燃一根蜡,郑铣在官帽椅里斜坐着,不大讲究地支着肩膀,屠钥站着,弯下腰贴着他的脸,像是在说悄悄话,突然间郑铣推了他一把,哈哈大笑。

屠钥把他逗乐了,自己也很开怀似的,一抬眼看见谢一鹭,脸色冷下来,背转过身,到桌子那边摆弄镇纸去了。郑铣笑得颤巍巍的,朝谢一鹭扬了扬手:“春锄啊,来。”

谢一鹭字春锄,被这么亲热地叫,他有些不自在:“下官不敢。”

一瞬间,郑铣变了样子,笑意收起来,也不说话了,就那么干巴巴坐着,像是动了气,谢一鹭熬不住,只得趋步过去。

郑铣并没叫他坐,而是拿手指轻点着桌角:“家眷过来了吗?”

“父母早逝,糟糠留在北京了。”

郑铣菖蒲般的长睫毛倦怠地扇了扇:“妾可以带过来嘛。”

谢一鹭用余光瞄屠钥:“下官没有妾。”

郑铣似乎很意外,甚至扭头看了看他,正要说什么,一个小宦官抱着两轴书画,进来禀报说:“邓炯送米芾泼墨山水两幅。”

郑铣“嗯”了一声,看都不看,接着问谢一鹭:“喜欢姣童?”

像是被人在脸上猛掴了一掌,谢一鹭觉得受辱,却不能发作:“下官愚钝,只会读书,不会作乐。”

郑铣倏地挑高一侧眉毛,显然是不高兴了,可即使这副不悦的样子,也艳丽极了,谢一鹭贪看了两眼,再不抬头了。

少时又有小宦官进来,抱着两只脚上颤线的红嘴鸽:“王子仁送黑尾翠羽珊瑚嘴儿‘决云儿’一对。”

郑铣的眼神当即随着鸽子去了:“快,掌灯,”他从官帽椅上起来,雀跃得像个孩童,吩咐左右,“把这姓王的记下来。”

果然是个太监,谢一鹭想,喜欢鸽子,喜欢排场,可能还喜欢走马斗鸡。那边郑铣和屠钥你一言我一语地品鸽,这边他呆站着默默地等,不过去,也不打量,郑铣不时回头看看他,这么冰冷不近人情,他大略知道谢一鹭的性子了。

“春锄啊,”郑铣放下鸽子走过来,“咱家跟你也不见外了,”他接过底下人递上的帕子,擦了擦手,“咱家想抬举你。”

谢一鹭推辞:“下官何德何能。”

郑铣冷笑一声,一股能杀人的艳丽仿佛要穿过御赐的斗牛服透出来:“在北京,‘老祖宗’的恩你不去谢,就冲这,咱家非抬举你不可。”

谢一鹭想不明白,大着胆子直视他。

郑铣很淡地笑:“紫禁城上只有一个日头,可托着日头的云彩不只一片,你推开了他那一片,还不来靠我这一片么?”

谢一鹭恍然大悟,原来郑铣头上顶的不是“老祖宗”那片云,他在北京走的是另一条线:“贵人们的事,下官不懂。”

话是这样说,他极快速地瞥了屠钥一眼,那人站在烛光的暗影里,看不清脸,只看见一身绚丽的飞鱼服,和怀里两只不停拍翅的雄鸽,顺着他这根线往上捋,难道他们走的是司礼监提督东厂太监那条线?

正心惊肉跳的时候,过小拙摆着画裙步步生莲地进来了,郑铣对他没有一点架子,要发脾气就直接发:“你怎么进来了,这说正事呢!”

过小拙没一点惧怕的意思,小小一只白手往他胸前一拍,推着他到椅子上坐下,屁股就势往他大腿上一坐,整个人靠进怀里,端起左手给他看:“漂亮吧?”

中指上是一只硕大的白玉戒指,才戴上的,郑铣怕他滑下去,单手搂着他的腰:“你戒指还少吗……”

剩下的话听不清了,两个人嘴巴贴着耳朵,腻歪歪地说体己话,谢一鹭不屑听,等了一阵,是郑铣先服了软:“好好好,我记下了,明天提拔这人。”

过小拙心满意足地出去了,这时谢一鹭再想说话,郑铣就不听了,一脸不耐烦的疲惫相,摆着手让他退下:“话在肚子里留一留,”他说,像是警告:“留好了,往后咱们有的是功夫慢慢说。”

谢一鹭从偏厅出来,实在呆不住了,和屈凤告别,步行着回家,路上特意绕到灵福寺的石灯去取信。信那头是个不具名的朋友,从唐突的“谛听”二字起,两人成了知音,十多天里书信往还,偶尔没收到,还觉得怅然若失。

拿上信,谢一鹭心里才算踏实了,回到家,他先到书房看信,信不长,用蝇头小楷写着:昨夜云清,风时拂,念君,作《馈友》一首。

后头是他作的诗,诗一般,字是真风流,从那字,谢一鹭觉得他是个干净、淡泊、止水一般的人,为他,谢一鹭特地备了素馨纸,买了卧蚕小墨,用湖州笔,工工整整回信:

清风明月,不如见君一字。

昨日惊蛰,吾短衫整园,阶下栽碧桃一、虞美人二,蛱蝶菊、红水仙、番兰、罂粟、石竹若干,檐下又立西府海棠,不知可中君意否?待到三月谷雨日,满园花开,其姿也艳,其嗅也馨,盼与君共赏。

搁笔,他也不具名,推开镇纸,把字提起来看了又看,再与人家的比一比,又是羞愧又是钦慕地傻笑一番,打开信匣子,把来信收好。

“老爷,”长随在外头喊,“还出门吗?”

“不了,打水去吧。”谢一鹭把回信折起放在案头,打算明天一早去衙门的路上送到石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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