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阴,一小片乌云慢慢飘过坡头,谢一鹭边走边张望,惴惴的,怕廖吉祥不来。沿着上次他们走的那条小路,在茂盛的灌木丛边,他看见他了,穿一件小白衣,静静坐在沙土地上,摆弄手边的石子。
看见谢一鹭,他垂下眼,手收回来,等了等,才吃力地站起来,谢一鹭没帮他,怕触及他碎瓷片般的自尊,他的腿是真不好使,试了几次都踉踉跄跄的,当着谢一鹭的面,脸上颈上都红透了。
谢一鹭看出他的窘迫,猜想他一定是累坏了才不得不坐,他走上去,绕到他身后,想帮他拍一拍袍上的沙土,廖吉祥却像什么不安的动物,警惕地随着他转。
“粘上沙子了。”谢一鹭解释。
廖吉祥自己在下身上胡乱弹了弹:“好了,”他口气冷冰冰的,似乎并不那么在意服饰容貌,“走吧。”
还是上次那条溪水,因为天阴,风景略有不同,绿荫更绿了,风色更清了,廖吉祥的背影看起来有点仙风道骨的意思,飘飘然,像一枚松枝、一羽白鹤。
尴尬的沉默,两个人都不知道说些什么,上次分手时那种不快的气氛还延续着,忽然,谢一鹭在路边看见了上次那种酸果子,红红的,指甲盖大小,他连忙折下一枝往前递,像个急于讨好大人的孩子。
廖吉祥停下来,稍扭过头,肩上横着一枝果,那艳红衬得他脸色新雪一样白,他略局促地看了看谢一鹭,伸手接了。
谢一鹭很高兴,一高兴便说:“我以为你不来了。”
廖吉祥没搭腔,谢一鹭讪讪的,又说:“上次你说有时候两个人来,那个人……是梅阿查?”
廖吉祥立刻转过身,戒备地看着他,谢一鹭也看着他,颇为直率:“你跟他很要好?”他轻轻地说,“他跟郑铣也要好……你知道吗?”
他逾矩了,廖吉祥心想,可他说这些话,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口吻。
“他们称兄道弟,”谢一鹭絮絮地说,“甚至平起平坐。”
“你怎么知道?”
谢一鹭噎住了,他不想廖吉祥知道他赴了郑铣的宴,他怕他觉得他和那家伙走得近,廖吉祥欺近一步:“听人说的?还是看见了?”
谢一鹭低下头,不说话。
廖吉祥又走近一步,今天他身上是很重的奶香味,几乎盖住了檀香:“他做什么,都是为我好。”
这么信他?一瞬间,心尖上的肉像被人狠狠拧了一把,谢一鹭闷着不吭声,他的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了,这不打紧,打紧的是廖吉祥那些话,让他看起来像个挑拨离间的小人。
这时廖吉祥的手伸过来,雪白的,在他肩头处拂了拂,谢一鹭忙往肩膀上看,那里的衣料湿了一小块。
他抬起头,天仍阴着,并没落雨。
“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廖吉祥如是说,脸上有浅淡的笑意。
谢一鹭觉得他是在哄他,像大人哄小孩那样,可心里还是禁不住雀跃,傻乎乎看着他,眼睛、嘴巴、白得透光的耳垂,他年轻干净,可神态却沧桑,能有三十岁?顶多了,甘肃那十年耗去了他大半春光。
大概被盯得不自在,廖吉祥别过脸,转身要继续走。
“养春,”谢一鹭叫住他,指着溪对岸,“那边,去过吗?”
风吹起他宽大的袖口,顺着迎风扬起的衣布,廖吉祥看见对岸成片的竹林,和林梢间影影绰绰的寺庙屋顶,他摇了摇头:“没有桥。”
“有石头,”谢一鹭说的是那一串大白石,上次他要跨廖吉祥没让他跨的,“我们踩着过去。”
廖吉祥的脸瞬间凉了,半晌才说:“我……过不去。”
“一个人过不去,”谢一鹭看向他孱弱的左腿,目光轻轻的,点到即止,“两个人就过去了。”
廖吉祥愣住,似乎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他在犹豫,谢一鹭干脆牵起他的袖子,把他往岸边领,为什么牵袖子不牵手呢?又不是待字闺中的姑娘,谢一鹭说不清,可能廖吉祥之于他不是个男人,也不是女人吧。
水比三天前稍大些,可能是阴天的缘故,看起来急汹汹的,谢一鹭涉水跳上石头,碎石连绵,不难跨,他几步跨到溪中央,回头一看,廖吉祥站在第一块大白石上,踌躇着,进退两难。
他是想跟着他的,但跟不上。谢一鹭看见他的神情了,无措、困窘、烦躁,他让他作了难,他忙跨回去,跨到他身边,听见廖吉祥低着头赌气地说:“还是算……”
“得罪了。”谢一鹭屈膝,一手揽他的胯,一手托他的腰,一猛劲儿把人抱起来。
廖吉祥惊叫了一声,是真的惊叫,他完全想不到谢一鹭会这么干,简直是以下犯上,被举得那么高,他不得不紧揪着他的肩膀,柳枝飘摇似的,大半个身子把他贴住,像是把谢一鹭的头颈圈在怀中。
谢一鹭也挺吃力,毕竟抱着一个大人,腿脚没那么麻利,也是怕晃着廖吉祥,他跨得很慢,手劲儿渐渐不足了,廖吉祥坠着他,在他手掌里一点点往下滑。
谢一鹭抱孩子似地把他往上擎了一把,喘着气说:“搂着我。”
廖吉祥难堪地看着他,不动手,春末穿得都少,瘦削的腰臀和肋骨隔着薄薄一层衣料,在谢一鹭汗湿的手心里摩擦,他滑得更厉害了,两个人几乎头贴着头,谢一鹭光顾着脚下,还有那么一两块石头就到对岸,不经意一偏头,他看见廖吉祥的脸,极近的,蹙着眉睫毛颤动,一个晃神,他脚底下没了准,失足踩进水里。
廖吉祥这下真按他说的,把他紧紧搂住了,谢一鹭却不让他搂,自己半个身子入了水,偏直直把人家托着,一点水不肯叫他沾。
即使这样,廖吉祥的一双脚也湿透了,他半挂在谢一鹭身上,用手背揩掉溅了满脸的水珠:“我犯什么傻,”他埋怨,“跟着你干这种荒唐事!”
谢一鹭也觉得自己荒唐,狼狈地把他捧着,小心翼翼放到岸上,看他站稳了,才湿漉漉松开手,两个人相对无言站了一会儿,突然一起笑了。
“怎么办?”廖吉祥问。
“还好,只是鞋子湿了,”
廖吉祥露出一副害羞的情态:“我是说你。”
“啊,”谢一鹭这才往自己身上看,膝盖往下全透了,长袍子裹着腿很不舒服,他一抬眼,看见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灵机一动,“脱了,晾一晾!”
廖吉祥赶忙往周围看:“胡闹!”
谢一鹭已经把鞋子脱了:“没事,都是男人。”
廖吉祥眼看着他扯下袜子挽起裤角,边把鞋袜往大石上晾边解外袍,他惊慌地呆站在原地,死死拧着指头。
“鞋脱了,”谢一鹭穿着松垮的亵衣朝他走来,憨憨笑着,“可舒服了。”
廖吉祥很勉强,思来想去,像他站起来那样费力地坐下了,两只不大的脚,缎子鞋面丝绸袜,他动手去脱:“我来见你,真是找不痛快的,”他像个唠叨的女人,碎碎抱怨,“上次是,这次也是。”
谢一鹭听见了,并不忍他:“成天半死不活在织造局里窝着,你就痛快了?”
廖吉祥立刻挑起眼眉,狠狠地剜他一眼,谢一鹭毫不在意,挨着他坐下,看他慢条斯理地脱袜子。一双白脚,淋淋带着水光,灰蒙的日头照上去,好像象牙一类的东西,让人想摸上一把,想到“摸”,谢一鹭不好意思看了。
廖吉祥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脚白得过分,又没地方藏,赧然地蜷起脚趾,不知怎的,他一蜷,谢一鹭更觉得那双脚好看到心里去,贼眉鼠眼地,时不时瞧一瞧。
廖吉祥发现他在看,凶了他一句:“看什么,”明明是责备的话,声音却颤颤的,“太监的脚很好看吗。”
可能是有了上次的磨合,谢一鹭并不十分怕他生气:“太白了,”什么话他都敢说,“白得像……”
女人。话没说完,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又说错话了!谢一鹭沮丧地按住额头,自暴自弃地往后躺倒在沙地上:“我不会说话,我知罪。”
廖吉祥静了片刻,并没发怒,扭过身子看着他:“你没跟人说吧,我们见了的事。”
“没有,”谢一鹭单手枕着头,漫不经心瞧着他的后背,廖吉祥放心了,身子转回去,刚转,就听谢一鹭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虽然看不见,但谢一鹭能感觉到,他笑了:“你想多了。”
“其实……我告诉了一个同僚。”
廖吉祥立刻转回头,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同僚?”他语气不对了,决然狠辣的另一面显露出来,“糊涂!”他莫名激动,手指尖都微微在抖,“万一他说出去,人人都会当你是阉党,这辈子你就……”
“完了。”谢一鹭替他说,眼睛一眨不一眨地盯着他,带着笑意,廖吉祥随即就知道他是骗他的了,愤然背过身去,谢一鹭连忙拉他的袖子,他抽手,谢一鹭又拉,他还是冷冷地不理,谢一鹭索性一使劲儿把他拉倒,让他和自己躺在一处。
廖吉祥垂着眼睛,不说话,谢一鹭为了让这一刻看起来不那么沉重,故意嗤嗤地笑,这时廖吉祥低声说了一句:“别被我……”
“什么?”谢一鹭听不清,朝他凑。
很近了,廖吉祥把眼抬起来,干净的眸子泛着清浅的波光,惶急地躲闪:“别被我拖累了,”谨小慎微的,他说,“别坏了你的名声。”
谢一鹭几乎是脱口而出:“砍矮梨树的时候,你想过自己的名声吗?”
廖吉祥没料到他会提这个,张着嘴,要说什么,终究没有说。
“什么都为别人想,你自己呢?”
廖吉祥往后让了让,好和他拉开距离:“太监要什么名声,”他说得漠然,“太监活在这世上,就是叫人骂的。”
谢一鹭受不了这话,廖吉祥退开多少,他便凑上去多少:“人们骂的是恶太监!”
廖吉祥不退了,和他针锋相对:“那你告诉我一个好太监?”
谢一鹭说不出来,空较劲,廖吉祥抖着嘴唇笑了:“你们这些读书人,谁会去记一个太监的好,和我们说一句话,都是折煞你们了。”
“你们”,“我们”,离得这样近,连呼吸都要交缠在一起,谢一鹭却觉得那里有一条看不见的线,生生把他们隔断:“别这么说,”他捏着拳头,有乞求的神色,“你这么说,我难受。”
“记着了,”廖吉祥缓缓翻个身,冷漠地,把纤薄的背朝向他,“别和太监有瓜葛,千万别。”
心口像有一块大石压着,谢一鹭费力地喘息,伸出手,很想扳着那肩膀让他回一回头,却到底没有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