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铣今天喝了很多酒,和一伙刑部的家伙斗九翻牌,谢一鹭在一旁等得着急,自从和廖吉祥有了那个小院,他就不愿意在外边久待了。
闹哄哄地赌到下半夜,那伙人散了,谢一鹭想走,郑铣却拉着他到两把并排的交椅上坐下,醉醺醺地说:“屋里头有人了?”
谢一鹭吓了一跳:“啊?”
“看你魂不守舍的!”郑铣笑着揶揄,他是真的醉了,软绵绵地瘫在椅子上,那绰约的风姿艳极美极,谢一鹭却心不在焉,毫不入眼。
“那天……”郑铣头仰过去,阖着眼说,“你跑出去了,廖吉祥找你来着。”
他说的是龚辇入城那天,谢一鹭立刻挺直了背:“找我?”
“别怕,”郑铣朝他摆摆手,“你不了解廖吉祥那个人,他不会把你怎么样了,”他微微把眼皮睁开,瞥了谢一鹭一眼,“他记得你,是看重你的耿直,”说着,他咧嘴笑了,“可你已经是我的人了。”
他好像因为这个很高兴,谢一鹭胆战心惊地盯着他,自从民乱平息,郑铣一直有些郁郁的,屠钥说是被龚辇当众扫了面子,不快意。
“廖吉祥……”他又念起那个名字,谢一鹭如坐针毡,听他分外迷醉地说,“那天你也看见了,那是个关老爷!”
谢一鹭强作镇定,他知道郑铣想不到他和廖吉祥的关系,没人想得到,太惊世骇俗,太离经叛道,说出去都不会有人信。
“可你们不知道,”郑铣神秘兮兮地靠过来,痴痴地说着醉话,“他还是观音娘娘,柔起来,水一样……”
谢一鹭皱起眉头。
“我要是个‘男人’,”郑铣说,酒气冲天地,“能睡他一次,这辈子也不枉了。”
谢一鹭瞠目,瞪着他,震惊而愤怒地,手掌在桌子上摁着,差一点就要拍响。郑铣沉醉在自己的话里,没发现他的异样,兀自说着:“可没人有这个艳福,”他摇头,“万岁爷都不行……”
“万岁爷?”谢一鹭摁桌子的手软了,虚虚地有点抖。
“万岁爷。”郑铣憋着一股坏笑,一手遮着嘴巴,像是透露了什么惊天的秘密。
“哈,”谢一鹭骇到极处反而笑了,“万岁爷要是倾心他,哪会舍得他到甘肃去,这不是无稽之谈么。”
醉了的郑铣全然没有一个大珰的样子,像个市井小人,苟且地扯住谢一鹭的袖子:“廖吉祥有一幅扇子面儿,上头是御笔亲题的……”
他提到扇子面儿,不过一瞬间,谢一鹭想到了那场不堪的情事,摇晃的多宝格,掉下来的檀木扇盒,扇子甩开了一个角,上头题的是……
“鱼水相逢日,风云际会时。”果然,郑铣如是说。
是真的了,谢一鹭的手猛地攥紧,谁是“鱼”谁是“水”?谁是那阵“风”,谁又是那朵“云”呢!
“他还有一枚闲章,”郑铣漫动着一双流波的美目,因为酒醉而口齿不清,“白玉的,据说万岁爷还被刻刀伤了手,刻的是‘金貂贵客’(9)。”
谢一鹭倏地闭起眼睛,心上忽地千疮百孔了。
这时有小宦官上来通秉,贴着郑铣的耳朵嘟囔了几句,郑铣不耐烦地嚷他:“织造局一个小珰有什么可避的,叫他上来!”
不一会儿阮钿就上来了,看见谢一鹭,没意外,但脸色有点不自然,别别扭扭地跟郑铣说,想借钱。
郑铣笑嘻嘻问他:“钱,老子有的是,你拿什么换?”
阮钿也不绕弯子,直着说:“没东西可换。”
郑铣捏着太阳穴,不耐烦地瞅了瞅他:“这么着吧,”他一拍大腿,“你成天和廖吉祥混在一起,你揭他一个短儿,我给你一百两。”
一百两不是个大数目,可阮钿缺,谢一鹭也知道他缺,他有个瞎眼的老婆等着养呢。
“譬如说,”郑铣端着下人送来的醒酒汤,眯着眼摇晃,“他私下里和什么人接触,他喜欢什么,厌烦什么……”
阮钿这时看了谢一鹭一眼,像是别有深意。
“哪怕是他的脚奇臭呢!”郑铣说着说着,自己乐了,看来还是醉着,“或者……他有没有相好的?”
这话一出,谢一鹭立即做贼心虚地低下头,郑铣倒愈发兴致勃勃了:“他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你说说,我给你一千两!”
阮钿看向谢一鹭,冷冷的,拿刀子剜他的脸一样,郑铣发现了他的视线,踹了谢一鹭小腿一脚:“你先回去。”
谢一鹭不想走,可不走不行,弓着腰站起来,正忐忑,阮钿斩钉截铁地说:“没有。”
郑铣放下汤,支着胳膊看他。
“我们督公不喜欢女人。”阮钿说。
他这话没说错,谢一鹭的脸却“唰”地红透了。郑铣听不出他话里的弦外之音,稍一琢磨,居然信了:“嗯,他那个人忒冷清。”
是呀,没人会怀疑廖吉祥的禁欲,毕竟他是单刀赴会的“关老爷”,是不动不破的“观世音”。谢一鹭真的要告辞了,五味翻杂地从堂上下去,对面屠钥领着两个番子,风风火火地进来,手里抓着一沓纸,本来要发作,看阮钿在,就没出声。
郑铣给了阮钿五十两打发他走,然后斜靠在椅子上,懒懒地问屠钥:“又怎么了。”
“我们身边的人得查一查。”屠钥把那沓纸递给郑铣,眼神却紧跟着走出老远去的谢一鹭,郑铣瞧见了,一个番子跟屠钥过眼色,随后返身出去。
“你查他?”郑铣沉下声音。
查了,屠钥让人跟着谢一鹭有一阵子了,那小子夤夜进过织造局,但他不禀报:“从今天起,所有人都得查。”
郑铣狠狠瞪了他一眼:“查人,你先问过我。”
说罢,他展开手里那沓纸,密密麻麻的小楷,有十来页:“看着就头疼,”他把纸拍在桌上,“说一说。”
“从正阳门上扯下来的,”屠钥站在那儿,居高看着郑铣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想起那天振臂一呼的廖吉祥,心里阴恻恻的,“应该是咏社干的,细数了督公的二十条‘罪状’,我让人查过,各座城门上都有,连夜全下了。”
郑铣喝着汤,像是不大当回事:“骂我的人多了,随他们去!”
“可这上头,”屠钥指着纸上新鲜的墨迹,“好几条都是机要事,不是心腹人无从得知,督公,身边有人!”
郑铣喝汤的手停了停,挑眉看着他:“我的身边人,不就是你么?”
说罢,他哈哈大笑,屠钥真有些恼了,愤然地:“现在不是玩笑的时候!”
“好啦,在南京,什么事是我摁不住的,”郑铣站起来,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你给龚辇备的礼,备了吗?”
屠钥黑下脸,不出声,郑铣轻轻踹了他一脚:“备没备?”
“他有功,上头调他进京,见面礼该他自己备,我们还管他那闲事?”
“毕竟救过我们一命,”郑铣含着笑,“再说了,又不是老死不相往来了,”他颇郑重地提醒,“备厚点儿。”
屠钥觉得他话里有话,可想不明白,将就着点了头。
梅阿查几乎是把金棠的房门撞开的,反手关上门,他愤愤骂了句娘,金棠躺在床上,肋侧的伤还没好,看他气哼哼的,勉强坐起身。
“他在外边买了个院子你知道吗!”梅阿查在床前来回地踱。
金棠掀开被,慢慢下地:“督公?”
“就在西安门三条巷!”
“那不是……”谢一鹭的家,金棠去过。
“他让那小子骗惨了!”
金棠捂着伤处给梅阿查倒茶:“督公有分寸……”
“他已经连着几夜没回来住了!”
金棠端茶的手抖了一下,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廖吉祥和谢一鹭越好,越显得他孤苦伶仃:“谢一鹭也不是什么不正经的人。”
“他正经?”梅阿查恶狠狠地瞪过来,两个眼睛像是要喷火,“他正经,他把人往床上骗!”说完,他好像也觉得这话重了,讪讪地端起茶,“我弄死他。”
金棠看了他一眼,叹一口气:“你弄死他,督公怨你一辈子。”
梅阿查像是被吓住了,愣愣地盯着他。
“督公这辈子没快活过,就这么一个快活,还让你掐灭了。”
“可我……”梅阿查不甘心,“我一想那个混蛋每天夜里都对他干些什么样的龌龊事,我就憋屈得受不了!”
“那事你干得了么?”金棠轻佻地问,像是诘责,又像是提醒,“干不了,就别去想。”
梅阿查干不了,却还克制不住要想:“他太傻了,”他说的是廖吉祥,“谁会对一个太监动真心呢,他偏给人家掏心掏肺!”
这话深深刺伤了金棠,他怔在那儿,脑子里反复盘旋着屈凤那句话:你以为自己是哪种身份,你就是个太监!
廖吉祥也是太监,可有人骗他,而自己呢,连个肯用心骗一骗的人都没有。
“……棠……金棠!”梅阿查放下茶,站起来,看出了金棠的不对劲,“你怎么了,浑浑噩噩的。”
金棠迟滞地看了看他,笑了:“没事,肋骨疼。”
梅阿查真当他是伤口疼,扶他到床上躺下:“兵部把民变的事儿捅上去了,”他扯过被子给他盖,“那个屈凤,把一盆子屎全扣在督公头上。”
金棠一把抓住他的手,不知道是揪心屈凤,还是廖吉祥。
“没事,”梅阿查拍了拍他的手,“天塌了有老祖宗顶着。”
(9)金貂贵客:汉代武职宦官的官帽用黄金珰和貂尾做装饰,所以用“貂珰”借指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