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邪魔坏道【13】

起风了,窗户呛啷一声响,半扇玻璃险些被震碎。

闵成舟起身关上窗户,手撑着窗台往下看,保安小石正在清扫院子里的落叶。边缘泛黄的青叶被小石聚拢成一堆,一道风扑卷过去,飞的满院都是。保安小石放弃了用扫把拢扫,改蹲在地上直接把碎叶往袋子里装。

闵成舟看了一会儿,坐回窗台边的沙发上,看着坐在他对面的纪征。

距离纪征来找他,坐在这间办公室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四十几分钟。这四十几分钟里纪征只说了一句话‘帮我倒杯水’。闵成舟用一次性纸杯帮他倒了一杯过浓的绿茶,纪征喝了一口水就不再说话。闵成舟起初还催他,让他有话直说,但纪征似乎听不到也看不到他,与世隔绝般一动不动一言不发的坐在那里,与整个世界一分为二。

闵成舟一直把纪征当做朋友,自认对他还算了解,但是大多时候他觉得自己一点都不了解纪征。比如现在,他看着静如磐石般的纪征,从纪征那双漆黑深沉的眼睛里难以窥见一二分纪征的想法。他不知道纪征在想什么,但纪征来找他总归是有话对他说。所以他等,但是他等到现在蓦然有种直觉,或许纪征来找他的本意是想和他谈话,但是纪征现在似乎已经没话对他说了。纪征待在他的办公室里,像是在寻找一种安宁,因为纪征心里太乱了。

时间又过去了十几分钟,闵成舟看了看手表,把手里的文件放下,打破了他和纪征维持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沉默:“十分钟后,我得开会。”

纪征微低着的头慢慢抬起来,用他那双经历过迷茫与思考,疯狂与平静的眼睛看着闵成舟:“什么会?”

闵成舟拧着眉看着他,觉得他现在十分怪异,但还是回答道:“在警局还能开什么会,死人会。”

“......姜依依的案子?”

“对。”

纪征继续以闵成舟难以看懂的平静且深沉的表情看着闵成舟:“有线索?”

现在的纪征不仅让闵成舟觉得怪异,更让闵成舟感到一股危险的气息。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再和纪征谈下去,但是纪征有一些知情权,所以他如实道:“还没找到直接线索,不过我的人把街口录像排查了一遍,初步框定了嫌疑车辆。”

以闵成舟的手段,纪征相信他查到秦璟是早晚的事。

闵成舟看着他问:“你今天来找我是想和我说什么?”

纪征避开他的目光,看着窗外:“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一个结束自己的生命的人,杀死她的凶手是谁?”

这句话似乎晦涩的难以理解,但闵成舟听懂了,说:“没有凶手。”

纪征低垂着眸子,冷冷地、轻轻地笑了笑:“没有凶手吗?那谁应该对她的死亡负责?”

闵成舟道:“这个人自己。”

纪征回头看他:“那我换个问题,一个人想要自杀,一旁的人给她递了一把刀。递刀的人有没有罪?”

闵成舟道:“很难定义。”

纪征:“比如说?”

闵成道:“教唆和协助他人自杀的,应当以故意杀人罪论处。但是这里面牵扯到了自杀者和协助者的主观意愿。如果自杀者求死意愿强烈,而协助者只占据了协助自杀的很小一部分比重,就不能以共犯论处。”

“......如果想自杀的人精神上有障碍,缺乏对自杀行为的正确认识和对自己行为的控制能力呢?”

“如果是这样,协助自杀的人就犯有故意杀人罪,并且不能从轻处罚。”

闵成舟说着一顿,道:“不过很难举证。”

纪征仰起头,看着窗外阴沉的天,道:“是啊,很难举证。况且人都死了,哪里还有证据。”

闵成舟忽然有所察觉:“你说的是谁?”

纪征转头看着他,闵成舟是他唯一的朋友,也是唯一值得他信任的朋友。尽管如此,他依然不能向闵成舟说出他藏在心里的秘密,因为闵成舟帮不到他,就算闵成舟以一个警察的身份帮助他,也帮不到他。就像闵成舟说的那样,他‘很难举证’。

纪征轻轻一笑,笑容苦涩:“我的一位病人。”

闵成舟看出来了,纪征在说谎。纪征不仅现在在对他说谎,刚才也在对他说谎。纪征到这里找他的原因根本不是为了和他谈论他所谓的‘病人’。

纪征在骗他。

闵成舟很清楚,纪征一直以来都对他有所欺瞒,但是那些欺瞒背后是纪征为了避免他们双方遇上麻烦所做的欺骗,对他有益而无害,但是现在不一样,纪征这次的欺骗背后似乎隐藏着阴谋。

闵成舟用对一个朋友的担忧,和对一个危险人物的警告的口吻说:“纪征,我不知道你有什么事瞒着我,但我知道你想瞒着我做一些事。”

纪征道:“不是坏事。”

“难道是好事?”

纪征微微一怔,用和方才全然不同的眼神看着闵成舟,却看到了夏冰洋的脸。

夏冰洋微笑着问他,‘你想做的事,是好事吗?’

纪征心里顿时乱了,他看着从闵成舟身上浮现的夏冰洋的影子,几乎用恳求的眼神看着他,说:“不是,但是我必须要做。”

在他的幻想当中,夏冰洋依旧看着他微笑,‘那你已经做完了吗?’

纪征无言,在心里说:是的,就要做完了。

闵成舟觉出不对劲,他伸手在纪征面前挥了挥:“纪征?纪征!”

纪征像是被人从云巅推了下来,从万丈高空跌落,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碎了,有什么东西消失了,只留下痛苦、挣扎、迷茫。他忽然低下头,闭上眼睛调整自己紊乱的呼吸,拒绝把自己的情绪展现给除夏冰洋以外的任何人。

闵成舟徒然地看着他,十分无力。

几分钟后,磐石般坚硬稳重的纪征又回来了,他拿起放在桌上的车钥匙,没有和闵成舟告别,决然地离开了闵成舟的办公室,走出了警局。

他决定了,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事,他都必须把自己该做的事做完。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晴空万丈,阳光灿烂。

纪征来到了一间开在商业街中心位置的俄式西餐厅,餐厅的老板秦璟已经在门口等了多时。

秦璟看到纪征从如潮水般的行人中走出来,忙向前迎了两步:“纪医生。”

纪征向她一笑:“在等我吗?”

秦璟点点头,抬起手引向餐厅旋转门:“我们进去吧。”

秦璟本想把他领到二楼包间,但是纪征却说:“不用上楼了,楼下就很好。”

于是秦璟把他引向帮他预留的在私密处的餐桌,但纪征环顾一周,指着临着玻璃幕墙,正对着吧台的一张餐桌:“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可以可以。”

纪征在餐桌边坐下,秦璟亲自拿来菜单,即调皮又不失端庄地笑道:“需要我推荐几道招牌菜吗?”

纪征道:“现在先不点菜,我等的人还没到。”

秦璟状似无意般问:“在等什么人?”

纪征却不答了,只露出温柔的笑容,给她留足了遐想的空间。

秦璟貌似觉察出了什么,脸上神色蓦然有些僵硬,但很快调整好了面部表情,和纪征谈了几句就回到了吧台后。以她的角度,恰好可以把纪征所在的餐桌收在眼底。

半个小时后,纪征等的人到了。

一个身穿白色T恤蓝色西装外套的男人走进来,站在大厅摘掉脸上的墨镜,环顾一周,朝坐在幕墙边的纪征走了过去。

等他在对面坐下,纪征看了看手表,道:“你迟到了十五分钟。”

燕绅靠在椅背上,双手揣在裤兜里,随意又慵懒地交叠着双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纪征把一杯白水放在他面前,笑道:“好久不见,没有话对我说吗?”

燕绅眼睛往下一霎,看了那杯白水一眼,嘴角露出几分讥笑:“是你约我,不是我约你。你没有话对我说吗?”

纪征坦然又从容地看着他:“我还没有想好对你说什么。”

燕绅道:“那就再见。”

他想起身离开,但被纪征阻拦了,纪征不紧不慢道:“你不是说,我还有最后一个向你解释的机会吗?”

燕绅又坐回去:“你想解释什么?”

纪征淡淡笑道:“我想向你解释的事有很多,但我只有一个机会。不如你告诉我,你想听什么?”

燕绅的眼神发生了细微的变化,顿了片刻才道:“那就先说说关栎,你为什么查他?”

纪征露出诚恳的神色:“我没有查关栎,我没有查任何人。”

燕绅不信,冷笑道:“那他为什么对你下手?”

纪征道;“或许只是因为我和正在调查他的闵成舟是朋友。”

“是你把闵成舟带进深海俱乐部。”

“不,是闵成舟把我带进深海俱乐部。我不知道闵成舟在查谁,也不知道闵成舟在查什么案子。关栎对我下手,是因为他以为我对他构成了威胁。”

燕绅笑;“这么说来,你只是一个局外人?”

这句话是个陷阱,纪征察觉到了,但没有避开:“对你们来说,是的。对闵成舟来说,也是。”

燕绅:“.......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

纪征笑道:“那我怎么说,你才会满意?”

燕绅微怒:“你还在撒对我谎。”

纪征双手搭在桌上,身体向前倾,缩短了和他的距离,笑道:“我只是说了你想听的话而已。”

燕绅看着他的眼睛里逐渐疑惑:“我想听你说实话。”

纪征无奈似的轻轻一笑:“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天真。”

燕绅冷冷地看着他。

纪征道:“我没有对你撒谎,我只是对你有所保留。你说我对你说的是谎话,那什么是实话?就算我说出你以为的那些实话,过了这一刻,它还是实话吗?人不是死海,人是流动的河,我可以对你撒谎,也可以对你说实话。我可以把对你说的谎话变成实话,也可以把对你说的实话变成谎话。全都取决于我下一刻想怎么对待你,而不是这一刻想怎么对待你。”

他把话说的很直接,也很隐晦。但是燕绅听懂了,纪征在向他表明立场。

燕绅问:“那你现在还是局外人吗?”

纪征稍稍扬眉,笑道:“对闵成舟来说,是的。对你来说,不是。”

燕绅眼睛微微一眯,满是质疑地笑着:“你改变主意了?”

纪征道:“不,是拿定主意了。”

燕绅还是怀疑:“你觉得我会相信你吗?”

“只要你想,你就可以。”

燕绅嗤笑:“我想吗?”

纪征还是波澜不惊从容不迫地微笑着:“你想。不然你就不会赴约来见我。你见我,是想给我一个机会说服你。我也想见你,因为我想抓住你给我的这次机会说服你。”

燕绅愠怒:“你真是不自量力。”

纪征笑道:“至少在你面前,我很自信。”

燕绅被他激怒了,从来没有人敢用这种轻薄的语气对他说话。但是在惹怒他的纪征面前,他却在忍耐自己的怒气。他就像被纪征死死捏住七寸的毒蛇。

纪征迎着他的目光和他对视了片刻,伸手搭在燕绅放在桌上的右手掌心。他的手指顺着燕绅的掌心往上抚摸,划过燕绅的手掌,沿着燕绅手腕上的筋脉钻进燕绅的西装袖口,像是在试探他的脉搏。

燕绅垂眸看着他搭在自己手腕上的左手,眼睛里有东西在不停的闪动。

纪征像是在情人耳边低语似的轻声说:“我向你解释了,也在尽力说服你。你还想让我做什么?”

燕绅冷冷看他片刻,猛地揪住他的衬衫衣领,用力吻住他的嘴唇。

在和他亲吻的时候,纪征侧眸看向吧台方向。秦璟站在吧台后,一手拿着白色抹布一手拿着擦了一半的高脚杯,愣愣地看着他和燕绅。

燕绅的手机响了,纪征趁机和他分开,坐直了身子整理被他揪乱的衣领。

燕绅面朝窗外接电话,很快应付了对方,挂断电话回眸看着纪征。

纪征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今天晚上你有时间吗?”

燕绅露出不以为然的笑容:“没有。”

“那明天?”

“还是没有。”

纪征笑了笑,不说话了。

燕绅看了他片刻,道:“明天晚上九点钟我在宴宾楼举办晚宴,你参加吗?”

纪征道:“当然。”

燕绅起身道:“那就明天见。”

他边回拨电话边走出了餐厅。

纪征目送他走出餐厅大门,在五分钟后也离开了餐厅,走之前瞥了一眼吧台后的秦璟。

燕绅已经走了,他站在人来人往的人行道上做短暂的停留后返回了餐厅。他刚一进门,就看到吧台后的秦璟把一杯客人喝剩下的红酒泼到了一名年轻的女服务员脸上,女服务员一边哭一边擦拭脸上的红酒,不停地向秦璟解释着什么,而秦璟只一脸阴沉地看着她。

眼前的这一幕让纪征想起在金水湾酒店里,燕绅朝他身上砸过去的那只红酒杯,以及燕绅轻蔑地骂的那句‘贱种’。想必他在燕绅眼中向来都是贱种和玩物,哪怕他取得了主导权。

他唇角一斜,露出苦涩又冷漠的笑容。

秦璟很快发现了他的去而复返,忙把女服务员赶到厨房,朝纪征走过去,有些慌张地笑问:“纪医生,你怎么回来了?”

纪征看着她,想从她美丽的脸上看到她杀害小姜时的表情,是和她刚才朝那个女服务员脸上泼红酒时一样沉郁又阴狠的模样吗?

秦璟见他不说话,只沉默地看着自己,赧然道:“纪医生?”

纪征道:“我想打包几道菜带走。”

他在秦璟的推荐下点了几道菜,然后坐在他方才坐的位置等,秦璟坐在了燕绅坐过的地方。

秦璟单手拖着下颚,望着纪征笑问:“纪医生,刚才那个人是启泰集团的燕总吧?”

纪征笑道:“你认识他?”

秦璟道:“见过几次,但不认识。”

此时,刚才被泼了红酒的服务员擦干净了脸,端上来两杯咖啡。

纪征看到她白色衬衫制服的领口还留着红酒残液,像血。

秦璟眼睛里浮现一抹很不易察觉地厌恶,对服务员道:“你的衣服怎么脏了?快去换一件。”

服务员连忙抱着托盘走了。

纪征很快把目光从她的背影上收回来,往咖啡里加了一块糖:“我听小姜说过,你和宴宾楼有合作”

听他说起小姜,秦璟就像事不关己似的冷静道:“很小的合作,我负责为他们的酒宴提供酒水。”

纪征抬眸看她,笑道:“那就巧了。”

秦璟笑问:“怎么了?”

纪征刻意把话说的缓慢且清晰:“刚才那位燕总邀请我参加他明天晚上在宴宾楼举办的晚宴,说不定我们会见面。”

秦璟的眼神有瞬间的漂浮,似乎想到了什么,拿起汤匙轻轻搅动杯子里的咖啡,汤匙碰撞杯壁,发出‘当当’脆响。

纪征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她的脸,在她脸上看到了以前她在接受治疗时浮现的如临梦境的恍惚。

他把加了一块糖的咖啡端起来,放在秦璟面前。

秦璟微微一怔,抬起头看着他。

纪征笑道:“加了点东西,比你那杯好喝。”

说完,他起身离座。在离开餐厅之前,他站在桌边弯腰伏在秦璟耳边低声道:“我很期待明天晚上和你的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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