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乐一口气卡在嗓子里。
就在半天前, 唐亦步还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现在反而恢复了无忧无虑的样子。余乐总有种错觉,那仿生人活像是在墟盗船上疯狂工作一年半载, 终于得空休假的墟盗船员。
他们好像是在参与事关人类文明生死存亡的大事吧?这小子明显心不在焉。
余乐有点怀疑, 若当初投入市场的不是MUL-01, 而是面前这玩意儿,人类说不定会以另一种方式灭亡——唐亦步抓重点的能力能把人活活气死。
相比目瞪口呆的余乐, 阮教授那边很是淡定:“看来我们达成了共识, 还请你早点找到阮闲。”
“等等等等。”余乐指了指旁边一脸迷茫的仲清。“直接在他面前讲没关系吗?他不是装了那个什么……电子脑辅助还是什么玩意儿的, 听不得某些关键词?”
“暂时没问题, 我还没解开对他的感知干扰。他听不见我们说话,也看不见真正的情况。”阮教授表示,“NUL-00,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马上。”就在余乐插嘴的空当, 唐亦步已然全副武装——他的背包被果干塞得鼓鼓囊囊, 简易凝水器挂在包的一侧, 嘎嘎直叫的铁珠子被放在网兜里, 挂在背包的另一侧。除了用于掩人耳目的武器,钩索、烟雾弹等小玩意儿整齐得挂在他的腰带上,使得唐亦步看起来活像个大号的人形圣诞树。
“……你不觉得你枪带太多了吗?”余乐郁闷地问, “给我们这些凡人多留点成不, 你好歹捞着个初始机, 这有必要?”
简直像是长腿的核弹用水果刀防身。别说A型初始机,就算普通人带上这些, 也足够在废墟海那种混乱的地方横着走了。
“有备无患。”唐亦步严肃地整了整挂满各种小玩意儿的腰带。
余乐把脸埋进双手,使劲抹了两把:“……行吧,你让我有点怀念过去了。”
“当墟盗头子的过去?”
“七岁那会儿第一次出去郊游的过去。”
这个时候能看出谁更有真正的领袖气质了——阮教授扫了唐姓圣诞树一眼,不予置评。
“五天。”等唐亦步嘚瑟完,阮教授再次出声。“五天后,无论你回来与否,我都会进行下一步行动。”
话是这么说,唐亦步清楚自己没有多少选择。他可能比阮教授还要想把MUL-01踢出游戏——对方在为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理想奋斗,自己可是实打实为了保命。阮教授对他来说是相当重要的一步棋,他不能也不会放任对方乱走。
可能这就是文献中关于“爱情和必要工作”的冲突问题,唐亦步在心里严肃地打了个勾。随后他又往兜里揣了几个橘子,没管浓重的夜色,爽快地从地窖里爬了出去,瞬间没了影儿。
“我们可是要休整的。”余乐指了指季小满,瞧向阮教授。“最早也要明天行动,顺便还有武器准备、路线规划,可能出现的问题以及预防措施。去森林培养皿那边要走一天多,再算上去地下城的时间,今天我得通宵和你商量商量。”
谈到正事,余乐的语调沉稳起来。
“没问题。”见唐亦步没了踪影,阮教授的语调里多了丝不易察觉的解脱。“……放松点,余先生,我们的胜率在理论上上升了不少。”
“怎么说?”
“主脑了解我,我也了解它。我们会推算彼此后几十步,甚至百来步做法。”盛放大脑的黑匣嘟噜嘟噜吐出一串泡泡。“……现在我仍然了解主脑,但我们自己会怎么走,如今我最多能推出三四步。”
“……”
“所以我有那么一点儿期待。”阮教授表示。
这可能是比较文雅的说法。余乐往季小满的方向扔去一块薄毯,冲阮教授挑起眉毛。他总觉得对方在幸灾乐祸——看老对手吃瘪是件很爽的事,他亲身经历过,对此深有体会。
“那咱们最好别浪费手里的牌。”余乐瞥了眼持续迷茫的仲清,“这小子怎么办,你总不能一直这样用感知迷彩干扰他。”
“只针对他一个人的话,一晚上没什么问题。这是在保护……”
说罢,两个人都噎住了。
仲清自己摸去他们盛放杂物的工具袋,捏了两个耳塞出来,大义凛然地塞住耳朵。随后他用帽子遮住大半个脑袋,给自己套了个眼罩。那小子扯了虚虚盖在季小满身上的毯子,在墙角把自己裹成一个茧。
“我对你们的事情没兴趣。”被堵了耳朵,他特别大声地说道。“我还不想被灭口,你们可以把我眼前的马赛克去掉了——满眼马赛克太难受啦!我睡了晚安,不用回答,我什么都听不到!我只是个无辜的未成年人。”
毯子突然被抽走,季小满从睡梦中惊醒。她麻利地摆出战斗姿势,双眼还带有刚睡醒的迷茫。
“……”余乐突然觉得阮教授也没有他自称的那样靠谱,他开始对“最多推算出三四步”这个说法产生深深的怀疑。
不过算了,想想现况——两个人类,一个大脑外加一个病毒聚合体,把自己藏在临时地窖里,试图推翻拥有世界级资源的主脑。他们甚至还有自信聊聊胜率,积极心态总归使人长寿。
然而这个七拼八凑的临时团队里,此刻心态最好的无疑是阮闲。
被困在他人的意识中,无力做出任何动作。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无疑是件恐怖至极的事情。更别提宿主的情绪会时不时将人卷入,让人逐渐混淆自我的边界。
阮闲处理这类问题,方法称得上简单粗暴——凡是激烈的情绪,一律不是他的。
唯一能困扰他的问题只剩饥饿。
这是第几个人了?阮闲打量着面前缺少灯光的地下室,他在各个非法记忆处理人身上辗转已久,跨越无数国界线,宿主数量多到忘了计数。
外界时间可能还不到一天,但在体感上,他在2100年12月31日已经困了几个月。在主脑的眼里,要有这样的意志力,自己怕是爱唐亦步爱到发疯。
眼前的一切或许不是社会最糟糕部分的缩影,而是整个社会的缩影。
来做交易的人涵盖了各个阶层,虽说记忆鸡尾酒酒吧异常红火,人们还是会刻意追求那些没有筛干净、带有原先主人部分人格的记忆。它能让人麻痹,让人逃离,让人短时间内变成另一个人,以至于有人试图用它来“修正”自己或他人的性格。
非法记忆丢弃更为常见。大到至亲好友的离去、一段感情的崩溃,小到与陌生人生出丁点摩擦,都有人专门将它们从脑子里挑干净,省得它们影响美好的一天。
虽说不被法律认可,这显然已经成了优于烟草和酒精的消遣方式。
然而即使如此,社会仍然正常运转,并未出现衰败的迹象。要说和他认知中的有什么不同——记忆与人格的片段移植、以及躯壳与器官的机械更换已经成了普遍现象。法律在努力发展,却完全追不上相关商业市场膨胀的速度。
除去少数伦理领域的学者在质疑,最明显的后果,其实只有一项。
人们开始变得异常自我且尖锐。
既然不愉快的记忆可以剔除,那么在制造不愉快时,很少有人愿意收手。在这短短的时间里,阮闲至少接触过几百份类似的记忆——只要和对方稍有不和,人们可以毫无顾忌地出手。无论是冲对方胸口来两刀,还是趁机发泄一天内的不满。
身体伤害可以治愈,痛苦的记忆也可以去除。只要不把人弄死,惩罚往往不会太重,代价小得惊人。至于意见的不同,更是可以忽略不计——只要将对方的声音从自己脑内删除就好,省得烦心。深知对方也会这样做,也鲜有人去注意所谓的礼节了。
好在与此同时,越来越少的工作需要人们共同完成。社会在以一个奇异的形态前进,法条被修改了一遍又一遍,阮闲一时间不知道该怎样去评价这个方向。
所有概念都在模糊、混杂。人们就像煮烂的稀粥,人格彼此嵌入,彼此间却又异常疏远。
不过至少它们能让他明白,主脑并不是为了“调整濒临崩溃的人类世界”才出手的。
技术人员的一瞥、普通市民的短暂停留、老人在荒漠边缘焦渴地前进,他将他们眼中的世界刻进脑海——这几个月来,阮闲抓住了足以推算主脑位置的情报,他接下来需要器械来辅助计算,以及从其他途径再次确定主脑的动机。
哪怕再待下去,阮闲自认也捞不到多少资料。或许该“崩溃”一下,离开这里了。
只不过就剩一个问题,阮闲严肃地思考——自己是要以“机械生物专家”的身份工作的,可他对机械生命的了解只有皮毛,或许他该再待一阵儿……
肺里突然一阵火烧火燎的疼,阮闲从液体槽中爬起,咳出淡蓝色的药液。
他被强制拉出了“梦境”。
是露馅了吗?还是……
“晚上好。”唐亦步正在他面前,那仿生人身上都是血,带着硝烟和泥的味道。他一只手正拉着阮闲光裸的手臂,用的力气极大。
阮闲张张嘴,但没能成功发出声音。
“……我很抱歉,阮先生。”唐亦步轻声说道,表情很是复杂。他一只手拿着枪,冰冷的枪口顶住阮闲的额头,随后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将它移动到了阮闲的胸口。“我没法把你救走。”
完蛋了,无数念头瞬间扫过阮闲的脑海。
如果他是阮立杰,他或许会因为眼下的情况难过,可惜他并不是。更何况就算唐亦步想灭自己的口,那家伙根本不会用枪,会直接把自己的脑袋拧下来捏碎。
而且他还有决定性的证据——面前这位“唐亦步”,身上一点食物的味道都没有,他闻得出来。
可阮闲还是出了一身冷汗。
主脑这招玩得不错,这位“唐亦步”异常逼真。它挑了他精神本应濒临极限的时候来了这么一手,可谓诛心。但对于“阮闲”来说,他担心的是另一个层面上的心碎——
主脑估计想要让这位“唐亦步”刚开几枪时被打断,将自己从死亡线拉回,从而彻底软化他的精神防线。然而面前这东西要真的开枪了,他的心脏会不慌不忙自己长好。
到时他可就彻底暴露了。
必须迅速做出决断,阮闲的脑筋飞快转动。他深吸一口气,伸出双臂,将面前的“唐亦步”搂进怀里。
“我愿意为你死,亲爱的。”阮闲用尽全力表演着,面上一副虚弱却坚韧的模样,内心毫无波澜。“但我得到了很好的情报。关于你和阮教授计划的事情,我想会有用……在你开枪前,我得把它们告诉你……”
果然,“唐亦步”停住了动作。
阮闲捏了把冷汗,刚打算继续,却被面前的景象噎住了嗓子。
不远处,另一个唐亦步身上缀满七零八碎的小玩意儿,表情复杂地贴着玻璃窗。他就那样扒在玻璃上,缓缓滑下,逐渐滑出他的视野。阮闲甚至从那表情里看出了一点惊恐的味道。
水果和鲜肉的味道直顶鼻子。
……事情麻烦了,他麻木地想道。
作者有话要说:
糖:???
软:??????
——
主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可惜软既没啥感情,也不讲道理(?
真实混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