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某只酒才拎出来结果是伤了一只胳膊,阜远舟自是责无旁贷地要将人送回去的,不过经过刚才的事,兄长这边他可暂时不敢离远……
阜怀尧也不想他为难,便示意一起去即可,反正都是顺路。
苏日暮死活不肯进马车——废话,和皇帝一个车厢,能不憋死吗——阜远舟无奈,看得出他有话要说,只好跟阜怀尧交代几句,陪着他坐在另一辆马车上。
谁知脚刚一踏上马车,苏日暮就忙不迭把他拽进去,压低声音劈头就问:“你出事了?”
这句话实在莫名其妙得紧,阜远舟摸不着头脑,“我能出什么事,这不好好的坐在这里吗?”
“那你怎么会被牵扯到命案里面去的?”苏日暮不甚相信得问。
“命案?”阜远舟更加一头雾水了。
苏日暮皱着眉道:“前两天甄侦说他兄弟死了,是你杀了。”当时甄侦那副语气……的确就像是认定了阜远舟和那件事脱不了干系。
“嗯?”阜远舟这回就是惊讶了,“怎么可能?”
“他说他的弟兄死之前说了你的名字。”尽管知道阜子诤做事不可能这么不细心,但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件事还是让他琢磨了老久。
阜远舟迅速地回想了一下,立刻就想到了苏日暮口中所说的是之前死于江亭幽的暗生花的影卫何乌,诧异:“甄侦是这么说的?”
见他表情,苏日暮也知道不对劲了,“有什么问题吗?”
“他在诓你。”阜远舟道。
“什么?”苏日暮一愣。
“甄侦的手下的死的确牵扯到了我,不过没那么严重,”阜远舟神色有些凝重,“那个人死之前说的不是我的名字。”
苏日暮呆了一下,“可是甄侦……”话没说完,他就不再接下去了——他和甄侦非亲非故,凭什么就觉得甄侦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我更想知道另一件事,”阜远舟表情变得微微古怪,“甄侦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除了说我是凶手,其他的他说的都是真的。”
苏日暮继续呆。
阜远舟看着他。
苏日暮自然明白他眼神里的意思。
——甄侦在试探他。
所谓关心则乱,如果苏日暮真的和阜远舟关系不浅,那么听闻这件事之后肯定会有所行动。
不过甄侦这会儿不需要再试探了。
经过今天这么一闹,哪怕是第二次来京城的宫清都知道他们关系匪浅了。
无心之人或许觉得他们一见如故,可是在有心人眼里,就难说了。
苏日暮沉着脸,一言不发地坐在车厢里。
他不同寻常的表现让阜远舟觉得怪异,忍不住推推他,“闻离。”
“嗯?”被他一喊,苏日暮飞快回了神。
这会儿倒是轮到阜远舟不出声了,盯着他看了好半天。
“怎么了?”不知为什么,苏日暮居然被看得有些不自在。
“你……”阜远舟似乎在斟酌着措辞,显得微微迟疑,“闻离你有没有发觉,甄侦对你的影响好像超过界限了?”
——无论是朋友还是敌人抑或是陌生人的界限。
白衣的书生愕了一下,“我怎么……不是很懂你的意思。”那个讨厌鬼会对他有什么影响?
阜远舟蹙了蹙眉尖,道:“你自己都没发现吗?”
因为儿时的家变,苏日暮对这个人世人情,最初是痛恨,后来是渐渐的淡漠,加上时不时的隐姓埋名改头换面,除了阜远舟和乌载意之外他就没再和什么人深交过了,能对他的选择产生影响的,除了阜远舟也再无其他人了。
可是现在,这个做什么事都好似漫不经心的人,竟然也会因为甄侦的一句话失了方寸……
当初放苏日暮在甄府,有一部分理由就是因为觉得甄侦这个人算是苏日暮的克星,能管教管教他,现在事实也证明甄侦的确有这样的能力,不仅让这个嗜酒如命的家伙克制了喝酒的分量,甚至还乖乖吃药养身子……
只是,甄侦做的太成功了,阜远舟反而有些不安。
苏日暮会被甄侦影响,究竟是因为什么?
车声辘辘,淹没在夜市的热闹里。
一场灾祸悄悄烟消弥散,不知情的百姓依旧过着和他们平时没什么不同的生活,灯火灿烂,人声鼎沸,叫卖声欢笑声交杂在一起。
车厢里夜明灯明亮,却安静地和外面相比,像是另一个世界。
阜远舟的一句话让苏日暮想了很多。
比如甄侦诓他的谎言,比如甄侦说要他留在甄府,比如甄侦硬是扣了他的酒,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莫说是阜远舟,就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即使是甄侦用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手段,怎么他就那么听这个家伙的话了呢?
哪怕是摄魂术,也做不到如此吧。
面对阜远舟的隐隐忧心,他只好避重就轻道:“大概是……”
阜远舟看着他。
“子诤,你不觉得他……”苏日暮回想起初次见面时那个秀雅美质如江南蒙蒙烟雨的男子端坐在阳光下美好的姿态,阳光在他眼底沉淀成光影的一瞬绚烂,“有点像我舅舅吗?”
突然提及那个逝去已久的名字,过往的记忆便汹涌而来,阜远舟打了个愣神,半晌才道:“你觉得他像柳叔?”
苏日暮反问:“不像吗?”
寻着记忆里那人坚韧不拔又柔情款款如风中杨柳的模样,阜远舟沉默了片刻。
同样的知识渊博,同样的沉稳优雅,同样的充满江南的气息,同样的机智灵敏谋略高深,甚至是同样喜欢品茗,温柔过人,周身环绕着茶的清香。
只不过阜远舟细想之后却是摇了头,“不像。”
苏日暮原本是想借这个话题转移自己刹那有些慌乱的心情,但是阜远舟这一句“不像”,倒让他真的认真了起来,微微吃惊:“怎么会不像?”
除了相貌性格,他们明明……
阜远舟坚决地摇头,“闻离,世界上只会有一个柳叔。”就算再怎么像,就算你再怎么思念那段过去,甄侦永远都不会成为他。
苏日暮蓦地就恍了神,然后张开五指轻轻捧住脸,掩下那稍纵即逝的哀伤。
确实,离开了就是离开了,这世间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他的舅舅,也不会再有第二个苏家。
车厢外的喧嚣热闹开始慢慢变小,马车已经远离了闹市,拐进了民宅区。
好一会儿才放下手,苏日暮脸上的神色淡淡的,他轻声道:“子诤,我知道。”知道很多事情不是自欺欺人就能圆满的。
阜远舟看了他许久,“你知道便好,”顿了顿,才道:“注意安全什么的就不用我多说了,你自己有分寸,我留你在甄府,是因为相信皇兄看人的目光,不过若是甄侦做了什么伤了你,”他眼神一冷,寒凉得像是琅琊的剑锋,“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来。”
他不明白甄侦为什么要骗苏日暮,为什么那么关心苏日暮是不是认识他,不过他也看得出不仅仅是甄侦影响了苏日暮,苏日暮何尝又不是影响了甄侦,所以他才没有改变将苏日暮留在甄府的决定。
闻言,苏日暮怔了怔,然后浅浅笑了。
阜远舟的意思很明显——哪怕是为了他这个好友,也要保重自己。
“你啊,总是操心太多……”重情重义,叫他这个醉生梦死的人都舍不得不听他的话。
他忽然才发现,阜远舟和阜怀尧真是兄弟,一个把江山当做全部,一个为情义义无反顾。
马车停了,停在了甄府门口。
阜远舟掀开帘子,翻身下去后回头去给“缺”只胳膊的苏日暮搭把手。
“我又不是残了……”苏日暮虽是这么抱怨,但还是借了一把力。
忽然,似乎有了什么预感,他的动作一顿。
与此同时,甄府的大门开了。
一道雪青色的身影站在门后,门前灯笼蒙蒙,衬得那人身影淡如烟水。
甄侦。
苏日暮看着他,就是一怔神——他怎么回来了?
甄侦也第一时间看到了他,目光落在他搭在阜远舟身上的手,眼神暗了暗,再看见苏日暮身上的纱布,眼神更暗。
只是不动声色。
待银衣铁卫放行后,甄侦走到了前面的马车旁,行礼,“圣驾亲临,臣未曾远迎,望陛下恕罪。”
夜已深,这个地方也不是谈话的时候,阜怀尧没有出来,只是隔着车厢道:“甄卿不必多礼,今日京城有乱,借苏公子之力,累他受伤,朕心里甚是过意不去,还望甄卿替朕代为照顾苏公子。”
“臣遵旨。”甄侦低首应道,告了一声退后走向后面的马车,对阜远舟行了礼,“殿下。”
阜远舟颔首,瞥了一眼旁边的苏日暮,挂上仁德君子的面孔,对甄侦道:“今日之事紧急,迫不得已闯入贵府,多有得罪之处,希望甄大人见谅。”
他并没有意外甄侦为什么在这里,因为按照日程,阅卷今晚就差不多结束了,不过甄侦这么急着赶回来,连官服都没换,倒是阜远舟没有想到的。
“下官不敢,”甄侦如是道,笑得温柔又诚恳,“殿下为国为民其心可嘉,下官怎么会有异议呢?”
阜远舟微微挑眉,他怎么觉得甄侦的话里有夹枪带棍的意味在呢?
苏日暮也听出来了,不满瞪了一眼甄侦,不耐烦道:“磨磨唧唧做什么,大晚上的客套也不嫌累得慌,赶紧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洗洗睡吧!”
甄侦被瞪了一眼,面上没什么,眼神却晦暗了不少,笑着道:“天色的确不早了,下官恭送殿下。”
看出对方隐隐的敌意,阜远舟心里就是一咯噔,有个想法从脑子里一闪而过,故意道:“那苏日暮就拜托甄大人你照顾了,他性子鲁莽,老是不着调儿,如今有伤在身,还望甄大人多看着他。”
话语里隐藏着的亲昵和担心显然易见。
苏日暮熟悉了好友的作风,没觉得异样,只嘴角抽了一下,不悦地看向阜远舟:“小生那么大的人了还需要照顾吗?”
阜远舟笑了笑,“能照顾自己就好,进去吧,我先回宫了。”刻意没有像以前那样在人前自称“本王”。
“行了,走你的吧。”这个柔和的笑让苏日暮鸡皮疙瘩满手爬,只道他君子毛病犯了,没在意,不耐烦地挥挥手,径自朝甄府大门去了。
阜远舟目送他进去,眼角余光果然看见甄侦眼底不动声色的暗沉,心头更是觉得有些吃惊——这甄侦难道……
甄侦不着痕迹地收敛了眼中异色,一躬身,“下官恭送陛下,恭送殿下。”
逐客令都下了,阜远舟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得极是好看,可惜有股让人后心发凉的感觉,他说:“甄大人,苏日暮是本王的朋友。”
话音刚落,不等甄侦反应,他就旋身离开,上了阜怀尧坐着的那辆马车。
甄侦在原地停留了片刻。
阜远舟那句话,不只是一种承认,更是一种警告。
夜风微凉,拂动着男子乌黑得近乎森青的长发。
他也突然笑了,嘴角勾起一角,耐人寻味。
就算是誉满天下的神才又如何,他想要的东西,总能有办法得到的……
“还在那里当柱子做什么?”忽然后方有人道。
甄侦一愣,回头。
已经进了门的苏日暮又折返了回来,打着呵欠倚在门口,百无聊赖地望着他,发挥那张毒舌的威力,“就算要表示忠心,也不用这会儿来搞吧,乌漆墨黑的表示给鬼看啊?”
甄侦心口猛地泛起一阵涟漪。
见他不动,苏日暮纳闷:“还不进来?难不成家里的床不够好,你想睡大街么?”
“当然不,”甄侦淡淡笑了笑,比起刚才那个笑,这次显得暖上许多,“自然是家里的床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