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年站在杜苇和陈卉小两口的房间门前,一声又一声地摁动门上的电子门铃。他心里其实急切,但动作不急不缓,前一声铃声刚刚歇止便接着摁一下,百折不饶,节奏控制得刚刚好。
屋里,杜苇和陈卉刚至佳境。
陈卉搂着杜苇的后脑勺,将他的脑袋摁在自己的胸膛上,任由对方抬起头啃舐她的脖颈。听见刺耳的电铃声,两个人都是一抖。
“怎……怎么回事?”陈卉分神看了门口一眼。
杜苇嘴里叼着她的一块颈肉,含含糊糊地嗤道:“不管。”便复又低下头轻轻啄吻她的胸脯。
谁知道摁动门铃的人耐心极佳,一副誓要逼出人来的样子,门铃响了足有两分钟,不休不止。
陈卉已经在推他下去了。
再好的情绪也经不住这样的惊动,杜苇萎了个彻底,挫败地从女友身上爬起来,揪了揪头发,下床去开门。
他一边跳着提上裤子,一边粗声粗气地骂道:“这他妈是哪个不长眼的,操他姥姥,断人好事诅咒他一辈子娶不着媳妇儿。”
“快别骂了,赶紧开门看看是谁打发走了,这眼瞅着天都亮了。”陈卉披上床单,坐在床头生闷气。
杜苇打开门,李斯年修长的中指还摁在门铃上,两个人隔着一条门缝打了个照面。杜苇脸色很差,见是李斯年,眼神中更多了一丝防备。
“你来干什么?”杜苇打量了李斯年一圈。
李斯年还没有说话,走廊尽头已经传来阵阵悲啼和喧哗声,楼道里浓烟四散,呛了杜苇一个跟头。他愣了一下,胳膊挡住口鼻咳了两声,连声问道:“怎么回事?这么了这是?”
李斯年眼神平静,但脸色冷峻:“穿好衣服过来,别墅走水了。”
“那是牛心妍的房间!”杜苇豁地打开了房门,回过身去往上身套衣服,并把地上的裙子扔给了女友,他边穿边问道,“其他人呢?杨颂呢?丁孜晖呢?都叫醒了没有?”
李斯年远远站在门外的阴影处避嫌,并不往屋里看,只扭头盯着走廊尽头的一片骚乱,做足了一派绅士的模样:“杨颂已经过去帮忙了,丁孜晖的屋里没人,不知道去了哪里。”
几人正说着,突听走廊尽头传来高声的一记惊叫,凄厉无比。
——是牛心妍的声音,她大喊道:“我不相信。”
李斯年心里一紧,快步走上前,隔着空荡荡的门框,看见了里面的情形。
外面天色渐明,李斯年一眼看到方岱川的身影,他正对着门站在床侧,肩膀上淌着血,是被门上卷了边的钢板割破的,右手烧得肿胀,起着一层水泡。
事实上,在这间走廊尽头的房间里,方岱川的状况还属于最好的。
小孩子的情况不用说,一旁站着的杨颂脸色惨白一片,靠扶着墙才勉强站住,而牛心妍的情绪已经濒临崩溃。
事情进展到这个程度,方岱川立在一旁,说什么做什么都已经是徒劳,这一家子变态,让他心底不住发寒。
岛上没有抗生素,李斯年发烧的时候他几乎翻遍了别墅,孩子烧成这样,直升机两天之后才会赶到岛上,就是侥幸活到最后,生还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了。
牛心妍摇着头将孩子从怀里直接推到了地上,她盯着他,低声重复道:“我不相信。”
小孩儿后脑重重磕在地上,小声哭泣着。
牛心妍说话时的眼神极其平静,每个字都说得斩钉截铁,清晰无比,然而下颚线的弧度却绷得紧紧的,阴影处的身体僵硬如许。
“叫南南出来。”牛心妍呛了烟,又嚎叫一夜,嗓子早就劈了。此刻她说话声音很沉,嗓音喑哑,不复前几日清丽,左眼一滴泪水悬在眼底,迟迟不坠。
刘惜泉泪水淌了满肩,赤身裸体地暴露在还冒着青烟的地板上,他害怕地瑟缩着,却微弱地摇了摇头:“南南害怕你,他不敢出来。他保护了我那么多年,到现在该换我保护他了。”
“南南就是南哥,你不懂,他是你爸爸,他没有死。”牛心妍声音放得很轻,居高临下地盯着地上的孩子,她微笑着,下巴上的肌肉却细微地颤抖。
刘惜泉哭着笑了,他摇了摇头:“妈妈,是你不懂。”
“从我懂事开始就没有爸爸。你天天给我讲爸爸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我不听话你就一直打我,白天打我,晚上醒了也打我,不让我睡觉。南南就是那时候出现的。他说,让我睡,他会保护我的。”刘惜泉躺在地上,眼神涣散,仿佛已经回到了童年日夜惊恐的时辰里,“你打他,他就打你,半夜扮鬼吓你。他没见过鬼,只知道爸爸死了,知道爸爸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他就假装成爸爸吓唬你。谁知道……从那以后,你再也不打我们了,你每天都好高兴,做饭给我们吃。南南不说,其实我知道他很害怕,他怕被拆穿以后,你就再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了。他变得越来越孤僻,古怪,掩饰他的害怕,他是为了保护我。”
刘惜泉仰躺着,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面目全非的小脸上仿佛只剩下了一双空洞的眼睛。
李斯年在心底叹了口气。
根本就没有什么还魂,一个孩子常年处于情绪高压下,分裂了一个更强大、更邪恶的人格来保护自己。那个人格伪装成死去的爸爸,或许是对素未谋面父亲的孺慕,毕竟父亲的称呼,在人类的语言心理中,就代表了保护和强大。
牛心妍身形猛地摇了一下,重重瘫倒在床脚旁。
外面天色越来越亮,虽然仍旧阴着天,但透过层层乌云的遮蔽,仍旧有细白的光晕穿过云层,照在浅海和沙滩上。
“妈妈,你抱抱我,好不好……”刘惜泉双眼红肿,努力抬头看向他的妈妈,“我们都听话,都乖,你不让我们动,我们一动都没有动,你抱抱我们,好不好。”
屋里未熄尽的残烟丝丝缕缕,海风透过焦黑的窗棂吹进屋里,一片硫磺的腐臭气息。倒塌的房门与窗户正对着,那破败的气息就穿透了整间房间,灌满了走廊和别墅。
李斯年立在门边,看见牛心妍伸出手去,重新搂住了她的儿子,被烧了大半的窗帘被扬起在风中。床幔的灰烬往门外吹来。
整幅画面刻在李斯年的脑海里,像殉道的圣婴被母亲抚慰的油画一般,有种残酷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