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疏与凌凤箫告别的理由是, 要去云游四海。
但实际上并不是——也不是回现实世界。
林疏打算去闽州。
一方面, 他确实答应了凌凤箫一个未婚妻没错——可他到哪里去整一个徒弟出来?
另一方面,趁着神魂还没有被消耗完,他也想弄清楚一件事:小傻子到底从何而来,而当初的自己又为什么穿越到了这个时代。
他对无愧说了。
无愧并没说话,似乎还生着他的气。
一离开凌凤箫的视野范围,这东西又换上了一身黑衣,血红的眼珠,面无表情。
林疏去牵他的手。
他便躲。
林疏:“你还在生气?”
无愧没说话,仰头看着他。
他身上缠绕着黑气, 比先前浓了许多。
——这变化是从他用残忍手法杀掉大殿里的那几人后产生的。
林疏联想起来, 萧韶每次杀了人,无愧就仿佛吸饱了血气, 身上的煞气又浓重几分。
林疏抑制不住将他与当年的大巫对比。
这样偏执的眼神,浑身的戾气, 几乎一致的杀人手法……
却见无愧猛地变了神色, 对他冷冷勾唇:“你就是在嫌我脏。”
林疏:“我没有。”
“你有。”无愧舔了舔嘴唇:“你干净呀——你没杀过人吧?”
他眼中有隐隐约约的疯狂:“但欧冶子造我出来, 就是为了杀人。”
林疏听他说下去,他没告诉无愧,他其实杀过人。
那个人杀死了梦先生, 血洗了桃花源, 弹指间可以杀死拒北关数千将士,也可以瞬息将滇国二十万百姓变为活尸。
无愧说:“你来。”
他上前,无愧还小, 他半跪下来,和无愧平视。
无愧搂住他的脖子,他以为无愧是要抱。
却听无愧的声音森冷,在他耳畔响起:“你最薄情,你养我……不过是因为我是小凤凰的刀,不然你早就把我杀了。”
他的手抓住林疏肩头,凉气透过衣料传到林疏的皮肤里,甚至深入骨髓。
平铺直叙的语调里,有令林疏遍体生寒的熟悉:“你不想要我,连你一起杀。”
林疏沉默抱紧了他。
手中这一具很小、很凉的身体,在被他抱着的那一瞬间,似乎有轻微的颤抖。
“你今后……不食怨气,不杀无辜之人,我会一直要你。”林疏道。
“方才他们围攻你,以前他们围攻小凤凰,也算无辜么?”
“不算,”林疏轻轻顺着他的脊背:“但不能那样杀死,不能以杀戮为乐。”
“你这两年做了不少好事,便要自诩为正道之人了么?”
林疏的声音有些哑了:“你不记得萧韶为何而死了么?”
无愧直到很久以后才说了话。
“为众人抱薪者,终将溺毙于风雪,”他道:“我如果像小凤凰那样,一定不会自己死。”
林疏:“你要怎么死?”
无愧却没有回答,而是道:“他把怨气带走了,可世人还是那样坏,他们不去死,就永远不会好。”
他挣开林疏,嘴角勾了勾,眼里有隐隐约约的疯狂:“我为很多人陪过葬,我要死,至少要让世人陪葬。”
“你不是想归隐桃花源么?”他道:“全杀了,就会清净了。”
说罢,他也不管林疏,自己往前走。
林疏看着他的背影,回想他方才话中流露出的东西,心脏狂跳。
但是……
他想,但是,时间不对。
这一年,大巫已经在北方边境率军攻打长阳城了。
——长阳城。
他心中算着日子。
却不料,就在今天!
这一年的二月,月满之时。
来不及的。
林疏深吸一口气,道:“无愧。”
无愧停住脚步。
林疏:“你走错了。”
无愧:“……”
他道:“你要往东南?”
林疏:“嗯。”
就在此时,无愧在一片春光里,望着他,说了一句林疏不解其意的话。
“林疏。”他看着东南方,又看向林疏:“你总有一天会不要我。”
林疏不知如何答,也不知他在说什么,只知现在夕日欲颓,天色将晚,无论是往长阳城,还是闽州城,都来不及。
但他还有一件事情可以做。
当即便拎起无愧,御风向东南方闽州城疾去——也不管神魂在疯狂被消耗。
凭着记忆与“南夏风物考”那门课里学到的地里知识,他终于赶到闽州境内,闽州城的方向却不知道。
林疏在空中往下四顾,看见江边有一个人影。
那人在一处石亭里,也不知在做甚么。
他立刻落下去,到亭子里,问:“这位兄台,请问闽州城——”
那人摇头晃脑,却不理他,而是道:“兄台!有缘相聚,我正品鉴前人遗墨,不如君与我共赏!”
林疏:“闽州城——”
“兄台,你看这天上明月,眼前春江——且看第一句,”那人拉着他看亭壁上的泼墨,声音拖长了,抑扬顿挫:“春江——潮水……连海平。”
“海上……明月——共潮生!”他很是兴奋:“兄台,你可知这诗叫什么名字?”
林疏懒得看上辈子学过的课文,掉头要走,又被纠缠,没好气道:“春江花月夜。”
“正是!”那人抚掌大笑:“兄台必是饱学之人!兄台看这个!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还有这个,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林疏被他拉住袖子,无法走脱,正要运起法术脱身,却听无愧道:“是什么意思?”
那人便有了新目标:“小友学心可嘉!”
无愧不睬他。
那人开始解释:“这千秋诗文,不过‘思念’二字。分隔两地,生死不知,只此月圆之夜,世人尽望空中月轮,那人想必亦是——便化身物外,借此月色,与那望月之人重逢……小友啊,你还要过上十几年,才能明白其中的道理。”
无愧面无表情:“闽州城在哪里?”
那人被他这血红的眼珠一看,立时愣了,魂魄被摄住一般,往南方一指。
林疏便不再管这个诗痴,往南方而去,起初方向还不甚明朗,直到他看见南方的天,漫上来的半壁血色。
烽火遍地。
一片狼藉。
林疏循着血气来到城门。
看见大军驻扎城外,一片肃穆。
城中,禁术已降,嚎哭声摇山动岳。
这半年,孟简率军平定闽州叛乱,曙光已初现,不出三月,便可徐徐降之。
然而就在这一天,北方边境,长阳城被袭,守军死战不敌,南夏兵弱,惟他麾下军队与北夏精兵有一战之力。
若此时撤兵,闽州必乱,闽州一乱,都城便告急。
若继续平乱,长阳城一破,北夏军队长驱直入,南夏江山不保。
无论怎样选择,都是必死之局,而人生在世,总要面临此种两难抉择。
此时的孟简,来日的大国师上陵简,在此时做出了一个他此后抱憾终生,但也不得不做的决定。
他引动上古禁术,无差别地杀灭了整个闽州城所有活人——闽州叛军便彻底没了作乱的可能。
而后,大军即刻开拔,赶赴北夏战场。
林疏取了一顶白纱斗笠戴在头上,走到了中央的帅帐前。
年轻的孟简立在空地上,他望着城中的血光,血光照亮了他的脸。
林疏道:“将军。”
他眼珠有些迟缓地转向林疏。
林疏没有与他多说话。
他只是拿出了一张泛着紫光的绢纸。
绢上有一个形状复杂的符印。
“魂印。”他道:“可……引聚神魂。”
孟简接住那面紫绢,握紧,深深看了他一眼,他声音略微颤抖:“多谢。”
下一刻,孟简猛地看向身边卫兵:“即刻北上。”
号角吹响。
孟简翻身上马,一骑绝尘,马蹄声轰隆,带着大军如潮水般消失在远方天际。
无愧问他:“你在做什么?”
林疏:“救一个人。”
他现在的神魂强度已经如一张纸那样薄,勉强是金丹的境界,无论如何都不能支撑他赶到边境。
但他可以去闽州。
孟简此时是渡劫的修为,他可以。
而那张魂印……
两年前为了鸡崽的瘟病,他查遍青冥洞天的典籍,没有找到关于凤凰的记载,却学会了这门神魂法术。
那时他想,若他学会操控神魂,是否能带回魂飞魄散的萧韶。
可学成之后,天地之大,那魂魄不知已散到何处,再无踪影了。
但是,至少在今日,它可以救一个人。
根据记载,孟简赶到长阳城的时候,正是他的兄长孟繁被万箭穿心死去之时。
孟繁,也就是后来的梦先生。
上陵梦境里总是笑意温和的系统。
萧韶魂飞魄散已久,魂魄无法再聚,而梦先生并不是,这枚魂印可以保住他的魂魄不散。
而只要魂魄不散就好。
林疏轻轻吐了一口气。
无愧狐疑地看着他:“是谁?”
林疏寻思这个小东西也太没有安全感,心眼也小得可以。当初萧韶有两把刀,另一把是同悲,他就嫉妒得眼睛出血,要掐死盈盈——现在萧韶没了,换成怕林疏不要他,还怕林疏有别人。
他解释:“学宫里的先生。”
无愧没再说话。
只是林疏看着他的脸,微蹙了眉,道:“你的脸……”
无愧摸上了自己的脸颊。
林疏看到他脸上,苍白的皮肤下,有一些暗色的纹路在流窜,很狰狞的样子。
但自己无愧摸不到,林疏拿了一面铜镜给他。
无愧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道:“是我身上的花纹。”
林疏想了想无愧刀刀身上的纹路,勉强可以对得上。
他问:“为何会出现?”
无愧眼中有微微的茫然,看向了血与火燃烧的闽州城,背后是禁术下城中数万人凄厉的叫喊声:“我说过,一千年前,我就埋在……这里。”
他整个人忽然透出微微的红光来!
林疏愣了一下。
无愧整个人在疯狂地虚化,而左边胸膛的红光越来越盛,浓得像血一样。
黑气,四面八方的黑气,闽州枉死的数万人心中的怨怒,如同连通心脏的数千条血管,从各个方向注入到无愧的胸膛!
光芒愈来愈盛,林疏终于看清了他胸膛中那枚东西的外表。
一个跳动着的,血红色的心脏,吞吐着漆黑的怨气,其凄厉可怖,林疏早在多年前,大巫所居的高塔上,就见过一次了。
太多了,闽州城内的怨气太多了,江河倒流一般,注入无愧的胸膛——恐怕也是因为此,无愧灵力失控,呈现出异象来。
林疏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抖:“你的心脏是什么?”
“是我的本体。”无愧的声音很飘忽:“有人为了当人皇,杀了欧冶子全家,欧冶子为了报仇造出我,献给他,然后自杀。那人一碰到我就死了,七窍流血,因为我不是刀。”
他的声音响在林疏耳畔:“我本来就是怨气。”
他忽然抱住头,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
然后,他不受控制地往前踉跄了几步。
“闽州城在喊我……”他急促地喘息着,回头看林疏,眼睛却全部被血充满,似乎什么都看不见,只口中喃喃道:“林疏……林疏救我。”
林疏:“无愧!”
无愧毫无听到的迹象,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被卷向闽州城。
狂暴的怨气如同巨兽,他们两个人就像龙卷风下的两粒尘埃。
林疏跌跌撞撞拉住无愧的袖子,却被他带着向闽州城而去。
没有修为,没有办法,无论说什么,无愧都看不到,也听不见……
林疏抿紧了唇,握紧手中折竹剑。
仅剩的所有修为灌注剑中,寂灭之气缠绕,他避过心脏的位置,在经络密集之处,将长剑捅入了无愧的胸膛!
只要能废掉无愧的全身灵力……
他心中只剩这一个念头,将长剑继续往前一送。
无愧的动作停住了。
他低头,看着从自己左胸穿出的剑尖,缓缓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