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愧一手抓住剑刃, 鲜血滴下来,淋漓洒下,他眼睛褪去血色, 死死望着林疏,怨恨戾气,翻腾而起。
他方才被闽州城的怨气所控制, 失去了神智,林疏以为他还没有恢复,想出言安抚,却被凶煞无比的气机锁在原地, 动弹不得, 也发不了声音。
无愧胸膛中那颗心脏红光大胜, 虽被林疏废了全身的经脉,他的实力却仿佛没有丝毫耗损, 怨气成为实体,惊涛一般拍向林疏。
林疏被他从空中击落,后背重重摔在山石上, 心肺剧痛,不断咳出血来。
沾着血的折竹剑当啷落地。
林疏艰难地支起身体, 看无愧向自己走来。
无愧身后是滔天的血海,此时此景,和当初被怨气所控,失去神智的萧韶何其相似。
他像一个苍白的木偶,右手摸了摸自己的胸膛, 沾了一手血。殷红的舌尖舔了一下手背,他歪了歪脑袋,面无表情道:“我早说过,你干净,你总会不要我的。”
“无愧,我是要——”
他受得伤太重,刚刚开口,心肺剧烈的疼痛就让他整个人痉挛颤抖起来,艰难而断断续续道:“我…只是要你……”
话未说完,心脏好似被人攥住,他眼前发黑,心跳加速,浑身的血液都在鼓动,脑中只有剧烈的耳鸣声。
——他立刻反应过来,无愧是要用他惯有的那个方式,像杀死外面那些人一样杀死自己。
一句“你不想要我,连你一起杀”言犹在耳,却没想到,今日就要实现。
可他只是想让无愧摆脱怨气的纠缠——这是他那时唯一能采取的方法。
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耳中嗡嗡作响,浑身灼痛,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孩子踏着血海,一步步向自己走过来。
他亲手养的孩子,整整两年朝夕相处,比其它任何一个孩子的时间都长。
想起那些人死亡时,化为血水的惨状,林疏心中没什么波澜,只是拼命想要说话,解释那一剑的缘由——解释他并没有不要无愧。
无愧却又歪了歪脑袋,笑了:“我杀不死你。”
他也咳了几口血,却还是笑:“你不过是……为了小凤凰,给我渡了化形劫,请天道降了一个壳子,凭什么有这么大的因果?”
那枚怨气心脏剧烈跳动了几下,居然渐渐渐渐,从他的胸膛穿出来,漂浮在空中!
黑气缭绕在心脏周围,成了一个模糊的人形。
而那具躯壳仿佛失去生机,闭上眼,倒在了一旁。
无愧森森冷冷的声音自那个模糊人形传来:“你挡了天雷,壳子就是你的,还给你,脸也还给你。”
林疏艰难地喘着气。
无愧却还是没有杀死他。
林疏猜想,自己帮他渡了劫,在天道那里便欠下了因果,他没有办法杀死自己。
但怨气的挤压已使他几乎失去意识,他想说话,又被口中鲜血呛了,刹那间疼得撕心裂肺,不断咳出血沫来。
那道黑色的人影漂浮起来,他感到半空中有复杂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片刻后,那黑影腾空而起,朝着闽州城直直去了。
闽州城内血光大盛,刹那间,嘶吼哀嚎声强了百倍,妖氛漫天,笼罩四野。
林疏猜想闽州全城成为怨鬼,应当就有无愧的原因在。
他手是抖的,取出几枚疗伤的丹药,吞了下去,终于清明了一些,但还是站不起来,勉强挪动到那具身体旁边,将丹药按在他胸口的伤口上。
他忽然想起很早以前萧韶亲他左边胸口,说这里好像有一道伤疤。
他便笑,笑着笑着,又咳起来,含着血。
光阴易迁,人身难得。甘露降时天地合,黄芽生处坎离交。
世间有形之物,都是阴阳和合,诞生而出,而刀剑之属,本是无命的器物,机缘巧合才能生出神魂,而只有度过化形劫后,天道规则才会为它开一线,以天地灵气为这道神魂塑造一具躯壳。
林疏挡了雷劫,那躯壳便是他的——可他已有人身,神魂不能离体,无愧便可以借机化形,以人身行走世间。
原来,到头来……
丹药的作用发挥得很快,林疏充血的视野也渐渐清晰起来,他看见伤口愈合,手下那具小小的身体,懵懂地睁开了眼睛。
混沌痴滞的一双眼,没有神采,林疏喊他,他也不应。
只是一具无主躯壳而已。
林疏以剑拄地,艰难站起,抱起那孩子。
他修为尽失,蹒跚了几步。
黑雾弥漫,妖气四起,闽州城的异变,已经开始了。
他在山野中跋涉,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终于出现阑珊的灯火。
林疏放下孩子,擦了唇边的血,理好乱掉的衣襟与头发,牵着他,走入了村庄。
大娘住在村头,这时,李鸡毛和李鸭毛还都是孩子,鹅毛还没有出生。
他叩了门。
因着这不同寻常的诡变,整个村子都在恐慌当中,大娘打开门,一脸警惕,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一遍,才略略放松:“这位……?”
林疏轻轻喘了一口气,将那孩子推到大娘面前:“在下桃源君,仙道中人,今日来此,托大娘……帮我照看这孩子十年。”
他环视四周:“闽州已成妖魔聚集之地,我为你们设下结界,保乡亲不被魔气所侵……作为报答。”
大娘狐疑看着他。
他笑了笑,拿出防御的法器,为这村子结下一道坚实无比的清气结界。
刹那间,村子里黑雾尽散,弥漫四野的怨鬼哀嚎也奇迹般消失。
大娘信了,但还是问了他许多,比如这孩子是谁,为何像失了智,要怎样养。
为使大娘能照顾这孩子,林疏只能说,这是他的徒弟。
他时至今日也终于知道这一切的来龙去脉。
他留下和凌凤箫的婚书、信物,甚至面对大娘“我以后该怎么和这孩子说”的疑问,给这个并不存在的徒弟留了书。
大娘搂住那孩子,终于打消一切疑虑,道:“仙君这就要走么?进来喝杯水罢。”
“不必了。”林疏已经没了力气,低声道:“待有缘时,自会相见。”
待到千年以后,林疏会因为一根避雷针渡劫失败,身体被天道抹去,神魂也即将消散。
不知为何,他穿越去了千年前,而这个时代,正好有一具被天道划分了给林疏的,无主的躯壳。
十年后,林疏会在小傻子的身体里重生。
而就在同年,凤凰山庄的大小姐行经江南,一袭红衣夜带刀,杀入闽州城。
分离聚合,莫非前定。
他终于明白那面镜子背后这四个字。
他笑了笑,看向闽州城的方向,心中难以自抑泛起某种无能为力的悲凉。
他彻底没有修为了,神魂薄得就像一张纸。
他想唤回无愧,可该怎么去唤?
刹那间心念电转,他惊想起那八本秘籍还在剑阁大殿的书案上,贼人虎视眈眈——
眼下之事已无可挽回,但八本秘籍势必不能落入他人之手,他闭了闭眼,神念从此地抽身而出,回到那个因果镜子里的高维世界。
正当他要回归现在时,面前忽然出现一个发光的人形。
光芒代表神魂的强度,而这光芒正在疯狂地逸散,象征这人的神魂在被飞快地耗损。
林疏握住那人影的手,将自己所剩无几的神魂力量输了几缕过去,终于看清了这人的面目:“清卢?”
“师……师尊。”那人影小声道。
林疏看见他怀里还抱着什么东西。
“你怎么来了?”他问:“外面怎么样了?”
“外面……不能去外面。”清卢道:“几位长老看到传讯焰火,立刻前来,和那些人打了起来,我没什么法力,只知道……只知道。”
他说着,捧出了怀里的东西,俨然是那八本秘籍:“我只知道这是很重要的东西,要保住,就趁乱从师父书桌上抱了下来,抱着它们藏在屏风后面。”
林疏:“后来呢?”
“后来……”清卢的声音颤抖了起来:“有个发狂的黑色的东西从镜子里出来,大开杀戒,毁了剑阁大殿,杀了很多人,几个长老也重伤了,灵素姐姐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命。”
林疏闭了闭眼,想那东西应当是无愧。
而千年后那座剑阁大殿,确实有毁后重建的痕迹。
清卢继续道:“那东西闹出了很大的动静,半边天都是血红的,它杀够了,在半空盘旋,又回了镜子里面。我以为……就安全了。”
林疏:“后来怎样?”
清卢抱紧了那八本秘籍,身形明灭不定:“那个发狂的黑东西走了,我从废墟里出来,却没想到,那个秦……姓秦的,纠结了一大批人在山下埋伏,看到山上平静下来,又杀上来——威胁我交出秘籍,长老们都重伤了,我被他们逼到死地,没有地方去,那个镜子……就把我吸了进来。”
林疏:“外面还有多少咱们的人?”
“没了。”清卢摇了摇头,焦急道:“小弟子都躲在了结界里,长老执事有的死,有的伤,师尊,你不能出去!他们有一百人之众,还有两个渡劫带头,姓秦的修炼了邪门的法术,也成了渡劫,你出去就是死。”
林疏:“留在这里,也是死。”
这地方不是普通人可以待的,何况清卢去年才刚刚结了金丹,神魂和普通人也没有什么大异。
“师尊,你在这里已经待了那么久,必定没事,我……我死了不要紧的!”清卢再三强调:“你不能出去!”
“那你呢。”林疏淡淡道。
“我……”清卢恐怕也感受到了神魂的流逝:“我出去也是死,我留在这里陪师尊。长老不是教过么,生死,都是一瞬的事情,师尊,我不怕的。”
林疏眼前有些发酸:“我并未为你做过什么。”
“师尊对我有再造之恩,当初九千长阶上,师尊……看了我一眼,弟子……弟子永志不忘。”清卢直视着他,神魂疯狂明灭,是马上就要消逝的征象。
林疏道:“你进去吧。”
清卢:“啊?”
林疏拎起他的后颈,将他带到时光河流前。
出去,便被众人围攻而死,在这里,便会神魂消散而亡,但有一条路,可以让清卢活——将他留在某一个时间点——永远地。
他却发现了一件令人绝望的事。
回到过去,也需要耗损神魂——所耗神魂的量,足以让这只不学无术,修为平平的清卢一命呜呼。
他茫然地望着这条光河,不断更换着时间点,却发现,越是靠近现在,需要的神魂越少——或许,这也是天道为防止有人在过去作乱,立下的一道规则。
而越过现在这个时间点,往未来而去,所需的就更少。
他拎着不明就里的清卢,以最快的速度一路溯流而上,终于找到了一个时间点,可以支撑住清卢神魂的损耗,让他在落地之后,还是一个神智清楚的活人,而不是一个魂魄不全的傻子。
根据他的推演,这已经是未来的千年后,甚至可能是两千年后。
“你怕死么?不能骗我。”林疏对清卢道。
面对着神魂疯狂的消散,清卢的声音仿佛快要哭出来:“我怕……师父救我。”
林疏又给他输了一缕神魂:“你会去一个很不一样的地方,但能活着,也活得不错。那里或许也有剑阁前辈,你能找到。”
他回想现代的生活,清卢虽然天资平平,却不是愚笨之人——还勉强有一点能腾云驾雾的修为,足可以适应时代的变迁。更何况,而剑阁的传承直到他那一代都没有断,清卢能得到长辈的庇护。
清卢道:“那师尊,我还能回来么?我想回来。”
林疏想了想,咬破自己食指,在他背上画了一道魂印。
清卢道:“好热!”
“这是引魂印,待你神魂足够,可引渡你归来。”
“何时足够?”
“渡劫巅峰。”
“啊?那我岂不是永远回不来?”
林疏:“……”
他把《长相思》塞进清卢怀里:“这个可以修到渡劫。”
“啊?这是什么?”清卢大叫:“师尊,你哪怕给我《长相思》,我也修不到渡劫的!”
林疏把他扔进时间河流中:“你尽力。”
清卢在空中继续大叫:“师尊,我没剑!我剑落外边了!那边有剑吗?啊????”
时间紧急,林疏没有别的办法,把手中折竹往那个方向丢去。
清卢接住:“师尊!我会来见你的!”
声音逐渐变小,清卢化作一个光点,消失在时间河流中。
林疏回到原来的位置,推演着时候,但他神魂已经奄奄一息,推不出确切的时间点了,只能把魂印的接引印记刻在了一个大致属于现在的时间点上,误差控制在三十年内。
假如清卢能在一生之中修到渡劫巅峰,这印记就能把他的神魂从未来带回。
在这一刹那,他忽然愣住了。
久远的、尘封的记忆里,有一个片段在他脑海中闪回。
那是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
他师父刺了血,在他后背刻一个复杂的印记。
他不明就里,问:“这是什么?”
他师父吹了吹那记号,道:“这是我们剑阁的阁主印,你师祖传给了为师,今天为师也把它传给你。”
他便没有再问。
过一会儿,他师父说:“徒儿,你知道你为甚么叫‘林疏’么?”
他道:“疏者远也,你说过,要我远红尘,离人世。”
师父笑呵呵道:“不是。”
林疏又道:“你经常念古文,有一句‘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
师父道:“也不是。”
他便不猜了。
师父却叹了一口气,给他梳着发:“宝贝徒儿……你真像一个人呐。”
想到这里,林疏捂住了嘴,眼泪猝然滑落。在这寂静的空间里,无垠的时光前,他回想自己两世为人,离合悲欢,因缘聚散,又哭又笑,不可自抑。
那枚印记,经师父之手,刻在了他的背上,所以他在天雷下殒身之时,魂魄归来,回到过去。
师父是谁?他又是谁?《长相思》还在师父手中,折竹又在哪里?折竹是谁?
他觉得自己已经疯了,世间万物压向他,扑面而来,挣扎不出。
有些东西不能重复想起,这是太深的一种牵绊,撕扯着他的肺腑。
他看着这条河。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他在那一刻想跳下去,如同寻死者跳入奔流不息的江河,冰凉的河水会淹没一切悲欢,而他获得长久的宁静。
萧韶,无愧,清卢,折竹。
他没有什么不能失去的了,除了自己的生命。
一个光点不知什么时候亮了起来,在他身边徘徊,林疏努力看清,发现正是那面镜子。
这面镜子,一切故事的发端。
“分离聚合,莫非前定”八个字,隐隐约约亮着,悬在镜中。
他抓住那面镜子:“我还有一次机会?”
镜子闪烁了一下,镜面出现一个字:“是。”
林疏看着那条河,似乎是在说给镜子听,又似乎在自言自语:“我想见萧韶。”
他低下头,眼前一片模糊,河流的光芒折射成铺天盖地的金色:“但我推演不出时间了。”
他没有别的念头了。这一辈子的所有事情都被如刀的天意洗去,说万念俱灰也好,万籁俱寂也好,,到最后,他心中只剩一个被疯狂压抑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念头。
他想萧韶,以未亡人的身份,每一天,每一刻,从没有停过,骗得过所有人,也骗过了自己,他再也骗不下去了。
他看到镜子里的字迹变了:“为何不学清卢。”
在未来找一个时间,活下去?
“不想去,”林疏脑海里一片空白,没有办法思考,万籁俱寂里,他情绪终于崩溃,眼泪不断落下来,哭得喘不过气,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我想萧韶……不去没有萧韶的地方。”
他低下头,声音微弱,近乎于无:“我想……再看看他。”
镜面浮现四个字:“去即是死。”
“我知道。”林疏伸手抚上镜面,哑声道:“我想死在……有萧韶的地方。”
镜子里面空白了许久,最后浮现一个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