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已至,燥意渐生。
方明珏的銮驾带着整装待发的五万大军,快马加鞭,不日便进了辽西地界。
御驾亲征这件事不出所料受到了满朝文武的反对,但方明珏已然不是当初佯装软弱的小皇帝,他也不以势压人,也不专断独行,只是清淡平缓地开口,一句一句堵死了大臣们反对的声音。
完全没料到在早朝寡言沉默的皇上嘴仗功力居然这么强,很多大臣都严重怀疑曾子墨前几天进宫是给皇上开了小灶。
不过,御驾亲征于这些大臣而言也并非没有好处。
一则皇帝去了前线,声望肯定是要占大头的,那位来历成谜的付将军就不足为虑了。
二则嘛,就是皇上此时膝下无子,后宫连个鬼影都看不着,若要有人监国,便是不久前被接到京城的端王世子方泽颢。而方泽颢只是一个小娃娃,肯定要倚重各位大臣,这就是机会。
这些文臣武将琢磨着的小心思,自然没能瞒过方明珏。但方明珏早便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胸有成竹,也不惧那些小动作,等打点好一切,便施施然上了銮驾,启程北上。
一路走来,虽说人马众多,銮驾繁重,但却没耽误太多时日。萧乾得到消息时,方明珏的銮驾已过了田怀。
过了田怀没多久,便入了辽西。
路上一月有余,方明珏白日赶路,銮驾在半路换成了轻便的大马车,颠簸不已,拄着额头便震得人眉心疼。夜间歇息,还要处理八百里加急的密函和奏折,没几日便又瘦了许多。
无意中在铜镜里看见自己的面容,方明珏怔了半晌,懊恼地一拧眉,所有人马便从急匆匆赶着投胎似的匆忙,陡然变成了悠然闲逛般的慢腾腾。
到了辽西,方明珏更是下令多留两日,召来辽西最好的酒楼为自己天天烧菜。
伺候着方明珏的小德子大惑不解。吃得多也就算了,陛下还爱上了照镜子,天天悄悄捏自己的脸,小声叹息:“还未胖……”
小德子跟随王伴驾的徐公子嘀咕,徐慕怀啧啧道:“是怕有人心疼。”
有没有人心疼还不知道,但方明珏确实是莫名焦躁起来。
这一路而来,他虽催的急,但心中并未有什么恨不能生了双翼飞到辽东的急切,但当真的一步步踏入辽西,他才发觉,并非是自己的心不急切,而是他的这颗心早便自己偷偷飞走,不在他的胸腔了。
一想到不过百里之遥,萧乾就在那里等他,方明珏便是辗转难眠。
不过幸好,他是一个很有先见之明的皇帝。所以在这一夜时近三更,自己仍未有半点睡意时,方明珏便悄悄起身,未惊动门外的小德子,自己披着外衫,打开了床脚边一个巨大的木头箱子。
这箱子里究竟是何物,谁都不得而知,但它是自宫内搬出来,一路上銮驾坐马车,享受着与方明珏同等待遇的箱子,就算里面装的都是破烂,这身价也已不同凡响了。
但里面不是破烂。
箱子打开,凭借着微弱的烛光,依稀可见几件叠的整整齐齐的衣物,两个小盒子。
方明珏先把衣物都抱到床榻上,再把两个盒子打开。
一个盒子是满满的一摞信函,另一个则是几幅画,两个小泥人,一本兵书,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小东西。
他把这些东西挨个摆上床,这时倒不嫌脏了。柔软的指腹一个个摩挲过去,像是隔着这些冰冷的物件,触摸什么人温热锋利的眉眼,连日来有些郁郁的神色都不知不觉柔和了下来。
东西都在床上摆好了,方明珏才上了床,盖上被子,连同那些东西一起盖进去。
衣物有两件搂在怀里,更多的枕在头下,微微一侧脸,便能闻见那股熟悉而冷冽的气息,仿佛经久不散,一如这人盘踞心间。
方明珏将脸往衣物里埋了埋,还未来得及多回忆一些有关萧乾的记忆,连日来的紧绷缺眠便陡然压来,将他拽入黑甜的梦乡,沉沉睡了过去。
于是,当赶了一天半夜路,风尘仆仆偷偷溜来的萧大将军暗搓搓贱兮兮地钻进小皇帝的被窝时,便被方明珏一被窝的侍寝“爱妃”们吓了一跳。
萧乾怔了片刻,看着方明珏。然后看着看着,视线便掠过那被昏沉烛光蒙上静好清俊眼色的眉眼,落到了他半边脸紧贴着的枕头上。他伸出手摸了下,确认这枕头是他留在皇宫的衣物堆叠而成。
再往下,被子的边沿露出几块布角,仔细瞧了瞧,也是他的衣裳。
手掌伸进被子底下摸了摸,有点硬,是个泥人,再往里,攥到一沓信。
萧乾把信顺出来两张,对着烛火展开看。看了几眼,觉着有些不对,这信的内容是他写的没错,字迹也是他的,但看着委实别扭,仔细辨别了会儿,竟是临摹的。谁会这般无聊,专程临摹他这些胡言乱语的信函?
答案呼之欲出。
萧乾低下头,贴到方明珏面前,倦色浓重的眉眼微微舒展开些,舌尖一探,轻轻舔了下方明珏的鼻尖。
有点凉,像微冷的玉石。
方明珏似被这一下惊扰了,皱了皱鼻子,眼睫微颤。
被方明珏这平日罕见的软糯劲儿惊着了,萧乾忍不住又在方明珏的鼻尖上亲了下。只是这回唇还未离开,便被一双陡然睁开的眼盯住了。
萧乾笑了笑,正要开口,却见方明珏睁大的眼又慢慢半阖上,慵懒轻软地撩了下眼尾,慢腾腾伸出胳膊抱住了萧乾的脖子,脸抬起来,蹭上他的脖颈,声音微哑道:“唔……好久没梦到你了,萧乾。别生气……我……我不是故意瘦的……我好想你……想瘦了……”
萧乾又好气又好笑,呼吸都抖了。
他蹬了靴子,长腿往床沿上一伸,一手搂住方明珏的后腰带进怀里,一手扬了扬手里的信纸,挑眉低笑:“就这么想我?”
迷蒙的眼看见那沓信纸,才恍然惊醒,这不是梦。
方明珏睁了下眼,随即又飞快地闭上,整张脸扎进萧乾的颈窝,只露出一截慢慢晕开薄薄绯红的纤白后颈。
萧乾心头一动,垂首舔上去。
方明珏肩胛微微一缩,整个人颤抖了下,然后抬起头来,吻了下萧乾脸上的伤疤。伤疤难得愈合得很好,不复当初的狰狞,但仍将萧乾整个人的面貌改变了许多。
“是瘦了。”萧乾捏了捏方明珏腰间,道,“辽东没什么吃食,不过我羊腿烤得不错,改日抢了晋军的肥羊,烤给你吃。”
方明珏胸膛微微起伏着,一时心绪难平,口中却淡淡道:“你怎么来了?晋越边境离不得你,没两日我便到了,这一趟跑来,你太累了。”
“我想你,就来见你了,”萧乾笑道,“咱们行军打仗,就讲究个心定神宁,顺心意。若是我强自压抑,心思不定,仗也打不好。芝麻没捡到,西瓜也丢了,何苦来哉?”
方明珏掀被子起来,红着耳朵收拾他床上的东西,低声道:“都是歪理。”
手指按到信函时,却被萧乾一握,缠着手指摩挲,戏谑地问:“你临摹这些做什么?看我这狗爬的字难受了?”
方明珏面上的晕红渐渐褪去,抬眼看了萧乾一眼,轻声道:“你的那些……怕看得多了,损了破了,便都收起来了。”
萧乾沉默了会儿,等方明珏收拾完,合上箱子,爬上床,才膝盖一屈,半跪在床上,搂着方明珏的肩背,低声叹道:“陛下,你这是要我死啊。”
方明珏下意识反抱住他,微微一怔,便听萧乾接道:“不过,牡丹花下死做鬼也……”话音未落,便眼疾手快地抓住小皇帝砸向他胸口的一手肘,顺势向上一拉一压,按在床头,唇舌也随之压下。
方明珏挣扎了下,“放开。”
萧乾一顿,手松开了,微抬起身。
方明珏将他推起来,眉眼低垂,看不出情绪。他抿了抿唇,抬手去解萧乾的腰带,低声道:“我来……我想看看,你受了多少伤。”
萧乾摸了摸方明珏的脸颊,不动了,任由小皇帝慢慢解开他的腰带,扯开他的衣襟,一道一道地抚过他身上的伤口,一下一下吻过他的疤痕,然后按着他的肩膀,红着眼眶,慢慢坐下。
烛火昏沉,光影缭乱。
满满抱了一怀,连骨血都在拆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