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乾这一命令,吓懵了新老兵将。
自他们听说大晋朝以来,便只听闻过大晋出兵打南越,还从没见过南越老寿星嫌命长,主动去撩拨大晋的。
但眼下这件事,却又很分明。
并非是南越龟缩不前,求和停战便能了结的。大晋对南越,已是势在必得。况且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要打就打,断不能支支吾吾,犹犹豫豫。若是如此,便是大晋军队训练再有素,也禁不住士气低落。
朱昆铁了心要打这一仗,萧乾便索性让他知道,这一仗并不是打与被打,而是鱼死网破的互搏。
南越军踏入大晋地界时,在天密关吃了败仗的晋军正好缩回晋南。萧乾完美地卡住了这个时机,提前两个时辰蹲在了山林里,在看见晋军的旗帜出现的刹那,挥剑而下。
晋军真是万万没想到!
这帮以前只能被他们随意宰割的小兔子居然敢越过边线,到大晋的地界来堵他们!
同样是刚经过一场硬仗,又连夜急行军,双方都是通红着眼,精力不济,气力虚浮。但晋军的士气已然被打击了,这是他们的逃亡之路,但却是南越军的进攻之路。
出其不意的埋伏,和士气的差距,短暂地弥补了双方实力兵力的不均。
而晋军或许压根儿没想到,南越军来了一万人,绝不是想来个一万打七万的传奇之战,而是单纯地,只要把这七万人冲散便可。至于杀敌,便是能杀多少算多少。萧乾要的从来不是区区几个人头,而是从根上,断掉这支晋军。
晋军只负隅顽抗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被打了个落花流水,四散而逃。因着南越军的刻意,他们逃得毫无章法,四面皆去。
外围早有南越军围拢等待,如同伺机而动的猎人,就等着落网的此刻,抓捕战俘。
“将军!”李冬拄着枪窜上山头,“西边没堵住,跑了几十个!要追吗?”
萧乾甩了甩剑刃上的血,他的大刀在混战中早就不知甩哪儿去了,便随意拿了长剑,特意避开了自己最擅长的枪。
“追什么,”萧乾老神在在道,喉咙里的声音嘶哑至极,像含着凛冽风声,“让他们跑。”
李冬有点急:“他们跑了,岂不是去通风报信了?那大晋那边就有准备了啊。”
萧乾道:“要的就是让他们有准备。若是没准备,我们拿什么赢?”
李冬挠了挠头,似懂非懂。
自己人都不懂,晋军就更是摸不准这位来历成谜的南越将军的套路了,一时都有点踌躇生畏。
萧乾却不闲着,又乘胜追击,一口气把之前晋军威胁南越夺走的几座城池给抢回来了三座。这三座城不属于要塞,在晋军将领眼中留之无用弃之可惜,只派了一点兵力镇守,萧乾没费什么功夫便拿下来了。
而当这三座城独立出来,萧乾带着人截断了其他晋军抢占的城池的粮草货运,晋军才猛然惊觉,这三座城自己留着是没什么好处,但搁敌人手里他能给你捣乱啊。
虽说不至于伤筋动骨,绕个路一样运,但就是膈应人。
而这三城到了萧乾手里,便跟咬死了一般,谁来打也吐不出来,还经常反咬你一口。
战报八百里加急传到大晋京城,朱昆再能忍也还是气得摔了一套文房四宝。
大晋自萧家的常胜神话,到萧乾的战无不胜,便再没吃过败仗。这一下大晋朝堂可翻了天了,有人认为区区小国竟都敢蔑视上国,必须严惩,派兵,使劲打。也有人主张和谈,就因南越是个区区小国,所以只要不是逼急了,面临家国存亡的危机,都还能有商量的余地。
主战派和议和派理所当然地掐了起来。
大晋朝堂平静了这么多年,头一遭这么热闹。
主战的骂议和的软骨头,议和的骂主战的穷兵黩武。双方从口舌之争,差点上升到抽了奏折互怼。
最后朱昆阴沉着神色一拍桌子,冷眼看向主张议和的户部大臣,沉声道:“大国,疆土毫厘之差事小,颜面事大。此战既开,势必容不得临阵反悔。”
主战的兵部尚书趾高气扬地瞥了户部尚书一眼,“陛下圣明。王大人,您心里可得摸清楚,咱们之前可不是没议和,结果人南越看不上啊,回绝了。不就是输了一场吗?胜败乃兵家常事,再打便是。要是议和那像什么?稍微一打就怂了,谁怕了谁?”
户部尚书沉默半晌,也不提国库空虚,军饷难支了,开口便直指要害:“那微臣敢问陛下,何人可当主帅?”
满朝文武瞬间哑然。
朱昆的神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按在龙头扶手上的手指蓦然一紧。
良将易得,一帅难求。能统兵作战的将军,往往很多,但能统兵作战,又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帅才,却是很难出现。若是放在以前,这个问题压根儿就不会有人提出来,因为有萧乾在,帅印便没经过别人的手。
但如今,萧乾不在了。
他曾经的属下,最高水平的那一批都挂印而去。他们聪明,所以心知肚明自己的大哥究竟为何而死。但忠义难两全,他们进退维谷,便只好抽身离去。
而其余的,便是诸如王诩这种,领兵作战倒是人才,但真的统帅全军,天密关之战就是个例子。看似天衣无缝,处处想到了,处处算计到了,但其实难以统筹全局,顾此失彼,太过狭隘。
王诩这样的还有很多,但就算再拉出十个,恐怕也没什么意思。
大臣们面面相觑,一时尴尬无语。
兵部尚书张着嘴,想举出几个人来,但仔细一想,若对面真是那般奇诡的统帅,去再多也是送菜。这嘴便张着,闭也不是,说也不是。
此事最终被暂时搁置下来,晋军一位主将临时充当主帅,暂领帅印。
朱昆也派人去找那些挂印离去的将军,而且很成功,有两个都有些意动。但这意动没持续两日,一则似真似假的传言便在大晋境内风一般流窜起来。
“哎,你听说了吗?南越打到大晋来了!”
茶楼酒馆,处处都是鼎沸人声掩饰下的议论。
“这怎么可能?!咱们大晋兵强马壮的,南越那些娘们唧唧的汉子……”
一人捂着嘴,贼眉鼠眼地左右瞅了瞅,小声道:“怎么不可能?你知道南越主帅叫什么吗?付坤!咱们萧将军,字就是俩字,负坤!而且听说那付将军戴着面具,面目有毁,恐是遭遇过什么不测……”
另一人大惊失色:“你是说……那是萧将军?!可……可萧将军为何帮着南越打咱们大晋?”
那人耷拉着眉眼,嗤笑一声:“这里边名堂可就大了。萧将军功高震主,当初的暴病而亡,可不知是真是假……”
“怪不得当初跟着萧将军的那些将军都隐退的隐退,称病的称病……伴君如伴虎啊……”
大晋市井没有南越的开放,不许妄议朝政。但架不住这流言有鼻子有眼,还关系着百姓心中的战神,疯传起来当真惊人,等到想止的时候,已经止不住了。
而这流言是真是假,也已经没有追究的必要了,因为凡是听到这则传言的将领,与萧乾有旧的,全都再次关紧了门,闭紧了嘴,别说朱昆只是派了个人来,就是朱昆杵他们大门口了,他们也不一定敢开门。
民心所向,他们之所隐退,就是因为顾及着那点情义,顾及着自己的脸面,这要是东山再起,那是要被戳脊梁骨戳死的。
明知是人有心算计,但还是得吃了这个哑巴亏。
况且,就算还有人敢站出来,但朱昆可不敢再用了。本来就一直疑心,时不时试探下这些人是否真的跟死而复生的萧乾藕断丝连,这下半挑明了,朱昆怎么还会让他们带兵去面对那个极有可能是萧乾的付坤?等着临阵倒戈吗?
无人可用。
只不过少了一个萧乾,当初大晋人才济济,将才如林的盛景,便如云烟般,散了个干净。
一直对萧乾的死没有太多感触的大臣和一些百姓,这时才忽然意识到,萧乾这个人,对大晋意味着什么。
而就在此人心浮动,左右为难之际,朱昆干脆利落地下了一道圣旨。
御驾亲征,太子监国。
谁也信不过,那索性把名将都带上,自己亲身上阵。而说起来,打仗能力朱昆或许一点没有,但统筹全局,运筹帷幄,朱昆作为一个皇帝,绝对是做得到的。而且,皇帝从根上便与普通的主帅不同,这里面蕴含的东西也完全不一样。
若说晋军是一群狗,那朱昆的到来,便是让这群狗彻底疯狂。
“朕倒要看看,南越还能得意多久。”朱昆面目柔和地笑着,翻身上马,遥望南方。
但其实,南越虽然打了胜仗,但却并未像朱昆所想的那么得意。
因为他们陷入了当年朱昆的处境。
当萧乾第一封捷报传来时,满朝欢呼,满城欢庆,但当第二封、第三封,乃至更多的捷报传来时,这种气氛慢慢消失了。只会忍气吞声被动挨打的南越也有连战告捷的一天,这件事将付坤这个人的名声在民间推到了最高。
而方明珏的御案上,也终于出现了一封封为萧乾请封请赏的奏折。
所有奏折不管用了怎样的语调,都只有一个内容:
为付坤请封定国侯,回京受赏。
“陛下,他们这是慌了。”徐慕怀站在阶下,慢慢看完方明珏丢给他的奏折,谨慎地思忖着话语,小心道。
他知道皇帝与皇后感情极好,但如今皇后可并非皇后,而是一位连战告捷的将军。功高震主,远隔两地,连他都不敢确认皇后是否有被这声望名利冲昏了头脑,更何况这位从不信任旁人,疑心病深重的皇帝?
徐慕怀摸不清方明珏的心思,况且他本就与萧乾关系近些,此时更是不敢多言。
方明珏坐在御案后,漠然看着徐慕怀。
他比萧乾在时瘦了不少,下巴都尖了许多。宽大的龙袍穿在他身上,有些虚笼。他更消瘦了,但却更挺拔,更有威严了。一股压在他骨子里多年的气势终于在极致的隐忍后爆发出来,冲凌九霄。
他淡淡看着徐慕怀,神色清淡,乌沉沉的眼珠一落,压迫感却极强。徐慕怀察觉到那视线,腰背不知不觉弯了下去,冷汗湿透衣衫。
方明珏终于开口,声音不喜不怒:“他立下如此大功,这个定国侯是要封的。”
徐慕怀垂着头,蓦然闭上了眼,面上不禁流露出一丝苦意。
到底……在权力面前,哪来的什么情有独钟,至死不渝?还不若当时两人夹缝之中,依偎互暖,倒是羡煞旁人。也不知皇后若是知道重来一次,依旧被如此猜疑忌惮,弃之若废狗,可还会划下那一道伤,心甘情愿,远赴辽东?
徐慕怀心中感慨万千,为萧乾愤愤不值,却忽然见方明珏猛地站了起来,迫不及待似的,绕着御案走了一圈,站到窗前远望。
“……陛下?”徐慕怀有点诧异。
方明珏望着窗外,黑白分明的眼瞳似有远景投入,令他的眉眼陡然深了。他僵冷了许多时日的唇角终于动了动,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要封赏。但无需他回京受封,朕……亲自去赏他。”
徐慕怀一怔。
这句话,微微颤抖着,带着掩藏不住,也不想掩藏的期待,与浓浓的思念。
一日不见,思之如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