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惟愿此情

盛夏悄然已至,蝉鸣唤起燥意,声声急促,犹如催赶。

往年每逢此时,大晋的官宦权贵们都要趁着休沐携眷出京,到郊外护城河岸避暑纳凉。护城河一侧地势平坦,林木繁茂,兼有几座凉亭,很是风雅,常有许多人聚集游玩。

但今年,时值酷暑,护城河岸边却一丝人气也无。

南越军已围困大晋京城十数日,消息不通,各地援兵也都被一一打了回去。整座都城都笼罩在浓重的阴云中,隐隐似有悲声传出。

自从天密关一战后,南越军便势如破竹,在萧乾的统帅下接连打下几座城池。

但这只是最初,越往后,大晋的反抗也越激烈,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让南越军也栽了不少跟头。尤其是在彭溪被军法处置后,没了彭溪的彭家军再也抬不起倨傲的头颅了,被打得七零八落,编入其他军中。

战争一度陷入胶着之中,粮草跟不上,后继乏力。

不过萧乾可不像别人那么要脸,一路走来还有闲心思一路搜刮为非作歹的地主豪强,如此却是歪打正着,原本对南越军打过来十分仇视的大晋老百姓,都慢慢有了转变。

就这样一路过来,逼到了大晋京城,兵临城下。

以南越军杀红了眼的势头,恨不能立马冲上去打下大晋国都,但一直急吼吼的萧乾却停了下来,围而不攻。大晋皇族和朝堂上的老顽固们最初还负隅顽抗,但眼见援兵连只鸟都飞不进来,饿得就差啃树皮了,也都有些挨不住。

忠烈之士为国殉葬的有不少,但更多的人还是更看重自己的小命。

于是,在大晋国都被围第二十三日时,紧闭的京城大门缓缓打开了。

“这便是将军所要的?”

大军进城,顾战戚身为萧乾麾下主将,与萧乾骑着马一块走在队伍中,抬头看了眼最前头的銮驾,转头对萧乾道。

萧乾脸上仍扣着面具,闻言弯了弯唇角:“陛下不在乎他的名声,但本将军在乎。围了这几日让他冷静冷静,若真一鼓气直接打进京城,你信不信陛下能把朱昆的尸首从后山皇陵里拖出来,让他再死一回?”

朱昆死了,好歹也是个皇帝,新皇登基怎么着也得意思意思,所以朱昆的尸首早就被晋兵秘密送回了京城。

萧乾对报仇这事,早便没了刚活过来时的那般执念,不然他早该亲手掐死朱昆了。但对萧乾的前尘一直都不感兴趣的方明珏,却在得到朱昆居然还死有全尸的消息时,立刻命人准备投石车,要强攻京城。

要不是萧乾拉着,方明珏脑袋上一个暴君的帽子是绝对摘不掉了。

顾战戚心有戚戚然,点头道:“都怪你啊,将军。你想想咱陛下以前,玉树临风,温润如玉,对待臣子那是如春风般温暖。自从你刺杀朱昆没回来那次,陛下整个人都变了,处置彭溪的时候那叫一个狠……”

萧乾眼望着前方徐徐而行的銮驾,耳听着顾战戚絮絮叨叨的话,忽然想起上次他领兵踏过太平街,还是攻打南越回来,百姓簇拥,欢呼震天,朱昆亲自迎接,正是意气风发。

当时,谁又能想到,他会在一年之后,将这个他誓死守卫过的王朝逼入绝地?

短短一年,物是人非,世事难料。

萧乾触景生情了没多久,就被大街上一块块招牌给拉走了视线:“云老家的东坡肉最正宗,等完事了买两块给小皇帝尝尝……福满楼的大闸蟹做得最好,得让他给我留几只……”

太平街一路过去,拜萧乾所赐,顾战戚头回来大晋京城,就已经能跟人如数家珍地介绍起美食酒楼了。

皇宫正阳门大开,大晋的文武百官除去了冠带,俱都跪伏在地。新皇为首,待方明珏的銮驾到了近前,便双手托起圣旨递了过去,俨然是臣下对上位者的姿态。

说是禅位,但形势比人强,究竟怎么回事自己心里得有点数,新皇也不想在最后关头把自己小命玩没了,低一低头,总好过掉一掉头。

方明珏从銮驾上走下来。

他已然换上了皇帝朝服,浓重的玄色压底,金龙绣纹盘踞其上,繁复厚重。

方明珏接过圣旨,递给小德子,又虚扶起新皇,在禅位诏书和山呼万岁的声音中,名正言顺地登了基。

登基大典被方明珏以国库空虚为由推了,这场换了天下之主,一统南北的战争,就这般轻描淡写,雷声大雨点小地落下了帷幕。

不过,这事落了幕,紫燕山的北蛮却又不消停了,他们看着中原打得不可开交,便想趁虚而入,直接劫掠了边境几城。

新朝初立,事情委实太多,定国号的奏折都被方明珏压在了最底下,焦头烂额地处理着一封封急报。萧乾这位风头仅次于新皇帝的主帅,也不得不加入焦头烂额大军,顺便拖上徐慕怀、孙长逸两个文官当垫背的,埋首政务。

眼下北蛮又来,朝中缺人,萧乾实在是看不下去奏折了,再加之方明珏太忙,别说温存,连眼神都没空施舍给他了,他待着也没意思,便直接请旨,领兵去会北蛮的“老朋友”了。

都是熟悉的套路,但北蛮的骁勇却是南越军所不如的,加之萧乾本就有练兵的意思,所以这场仗便从落叶飘零,打到了北境初雪。

萧乾赶着北蛮打到紫燕山,便被方明珏三日连下九道圣旨催了回去。

“老萧,”左蒙青被留下驻守北境,眼看着萧乾兴高采烈打点行装,忍不住给了他一巴掌,忧虑的目光望着他,意有所指道,“南越皇城下,亦有此景。”

萧乾瞥他一眼,嗤笑道:“得了,想说便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无非是功高震主,鸟尽弓藏。”

左蒙青看着他:“栽过一次跟头了,你就不怕重蹈覆辙吗?”

萧乾觉着这话问得十分没意思,笑着反问道:“我为何要怕重蹈覆辙?这是我的心结,若说全不在了,那是屁话。但以我之狭隘作为怀疑他的借口,那这借口未免也太烂了些。若说要真是我又栽了,那也无妨。他跟朱昆不一样,我愿意做他手中的杀人刀,哪怕斩己路。”

左蒙青怔了下,瞪大眼睛,半晌喃喃道:“娘哟……想娶媳妇了……”

萧乾轻装简行,只带了两百人随行,一路快马加鞭往京城赶。

方明珏圣旨的言辞倒都是端谨严肃,中规中矩,但从最近频繁发来的密信和这三日九道圣旨的火急火燎来看,小皇帝是想他了。

自从攻下大晋京城以来,两人便一直忙,夙兴夜寐,焦头烂额,无片刻闲暇可供耳鬓厮磨。肖棋这身子才二十出头,但萧乾却觉着自己已经老了,从十岁至今,两世为人,他一直与刀剑厮杀相伴,硕果仅存的安稳日子,还是在南越皇宫之时。

萧乾想,他得养老了,回去就让小皇帝在后宫给他开个窝,来个金屋藏娇。

这位大块头的“娇”风驰电掣进了京,把随行的人安置在老将军府,自己三更半夜黑灯瞎火地往皇宫跑。

皇宫大门已落了钥,萧乾望了望比南越皇城墙高上许多的红墙,正要翻墙,却听角落阴影处响起一声轻微的嘎吱声,在寂静的夜中分外清晰。

一点亮光透了出来。

它围拢着的人也随着这光亮走出来,长发披散,清隽斐然,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望过来,水泽微漾。

方明珏提着一盏琉璃宫灯从小门迈出来,身上只披了件外衫,显然是刚刚得到萧乾入城的消息便赶了过来。

“这么冷的天,这么晚了你还出来干什么?”萧乾怔了下,立刻扯下身上披风将方明珏裹住,拥着人往里走,还不忘唠叨,“我回来了又不会跑了,我自个儿翻墙进来就行,你出去一趟,小心染了风寒……”

方明珏本来不觉,现下萧乾一说,才觉十指僵冷,有些麻了。

他动了动手指,然后直接把手塞进萧乾的手掌里,萧暖炉极其自觉地发光发热,将方明珏的手捂住,脚下生风,带着人赶紧回了寝殿。

幸好小德子早备好了热水,深更半夜折腾一遭,两人都泡了会儿。

洗鸳鸯浴时,萧乾坐怀不乱,兢兢业业给方明珏擦背,等轮到自己了,却见方明珏幽幽转头,直接伸手握住了小将军。

萧乾贴着方明珏的唇瓣,哑声道:“明日不上朝?”

“有句诗你可曾听过?春宵苦短日高起,”方明珏垂着眼,眼睫纤长,微微一颤,如扫在了萧乾心尖上一般,低声道,“……从此君王不早朝。”

小皇帝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萧乾再不动手那就真的是废了。

两月不见,隐忍着思念着的并非是一个人。

一夜放纵的结果,便是萧乾第二天睁开眼就已快夕阳西下,方明珏早已不在身侧。

按理说以萧乾的体质,方明珏都没事,他显然更不会有,但这是他头一次一觉睡到现在。难道真是他老了?没有耕坏的地,只有累死的牛?

正在萧乾盯着自己的小将军陷入沉思时,外间忽然传来响动,珠帘一动,两列宫人鱼贯而入,为首一人手中捧着一件玄色银纹朝服,见萧乾看过来,便立刻道:“请将军更衣。今日是陛下的登基大典,陛下已在祭天台等将军了。”

萧乾一怔,欲张的口也闭上了。不是说国库空虚不办了吗?眼下却又如此突然,竟无人提前告知他。

萧乾直觉是小皇帝搞的事情,但他思来想去,也猜不到,于是连他这朝服不合规制的事也不问了,随遇而安地换了衣裳,前往祭天台。

祭天台四面开阔,唯中央凸起九层玉阶,拱起一尊大鼎。此时祭天台下文武百官都已到了,只方明珏一人站在台上,有宫人在其下台阶上站着。

萧乾遥遥对方明珏挤眉弄眼,方明珏却眨了眨眼,不再看他了。等萧乾走到了武官之首,方明珏才抬了抬手,底下宫人立刻展开圣旨,无非是再宣读下禅位之事,然后是改国号、年号。

“……改国号为乾,年号开元……”

萧乾蓦然抬起了头,定定地看着方明珏。

很多大臣看到了萧乾这堪称大不敬的举动,但却都神色如常。等圣旨宣读完毕,方明珏却又伸手从自己袖内掏出一卷圣旨来,他展开圣旨,突然抬头看了萧乾一眼,复又低下头去。

“朕年二十又一,生于南越东都,自元帝崩,受制于奸人,数载如履薄冰。后有忠贤所助,得取天下。”方明珏清越的声音在广阔的祭天台响起,缓缓扩散开来,短短几句,道尽半生。

他的声音一顿,萧乾的心便跟着一顿。

沉默片刻,方明珏的声音才复又响起:“今朕富有四海,唯求一人。不拘其深宫寒苑,不困其凌云之志,不疑其情之所钟,封其镇国王,永镇吾心。”

话音落,似若有所感,方明珏抬眼望过去,正对上萧乾的视线。

方明珏伸出手,萧乾起身,一步一步迈上玉阶。

时光轮转,亦有无常。惟愿此情,永镇吾心。

……

“……惟愿此情,永镇吾心。卧槽,这乾玄帝也太会撩了!而且他最后用的是‘吾’,我,都不自称‘朕’了……”

影视城片场,男三号顾战戚的扮演者翻着《乾玄帝》剧本,惊叹不已。

旁边玩手机的女二凑过来道:“你才看见啊,历史比咱这剧还苏呢。我学历史的闺蜜说,这位镇国王付坤,其实是当年大晋的镇国将军萧乾萧负坤,被皇帝害了,流落到南越,与当时还是南越皇帝的乾玄帝一见钟情,可惜那时候乾玄帝还有个彪悍的男后,就只能搞地下情……”

男三号有点懵:“那、那最后呢?”

女二道:“最后?最后更苏,有记载的史料都说乾玄帝和镇国王这辈子从未吵过一次架,不过有些野史说他俩天天吵架,一吵架镇国王就要领兵出去糟践北蛮,北蛮真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哎,不说了,导演叫我呢!”

女二话没说完,匆匆忙忙跑了。

男三号接着看剧本,一会儿助理过来了,小声道:“林哥,之前的男二不行被撤了,今天新的男二来了。”

男三号起身,边点头:“走,过去打个招呼,新来的是谁?”

“影帝萧乾。”小助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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