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奈云见小孩这一副受惊小兽般的模样, 有些怜惜。
他冲小孩摊开掌心,表示自己没有恶意。
眼前这小孩瘦瘦小小,看着不过七八岁的样子, 身上的衣裳也破破烂烂,脸上头发上糊得全是泥,连相貌都看不清。
君奈云指指他的手臂:
“给我看看伤好不好?”
小孩听见这话,迟疑了一下, 又往后退了一点。
君奈云指指他的胳膊,又拍拍自己的。小孩这才懂他的意思, 于是缓缓抬起了手。
他衣袖被撕开了两道口子,苍白细瘦的胳膊上有两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
君奈云看得出他害怕, 也没去碰他。
他只问:
“你怎么进来的?”
小孩指指城墙。
君奈云又问:
“你从哪来的, 叫什么名字?”
小孩摇摇头。
“城主,这小哑巴私自进城,不能多留,赶出去算了。”
一名近卫不满道:
“若外面那些人有样学样, 纷纷从外面爬进来, 那还了得?”
“这么小的孩子, 还受了伤,现在赶出去,还给不给他活路?”
君奈云并没有听近卫的话。
他站起身, 冲小孩伸出手:
“走,我带你去找个郎中。”
小孩看看他的手, 又看看他。
他试探着抬手递过去, 但在碰上前又迅速收了回来。
君奈云愣了一下, 知道他是不敢, 于是只说:
“那你跟着我。”
说罢,他冲两名近卫摆摆手,走去了主街。
走出几步后,他回头看了看,小哑巴果然跟在了他身后。
身边的近卫没忍住,抱怨道:
“城主为什么总要帮他们,你上次喂了街边那条疯狗,那狗不知感恩,每次你路过都冲你扑咬,我看这些人也一样,不仅不知好,哪天反咬一口也说不定。”
君奈云没多在意,只是笑笑:
“不能以偏概全,总有人是不一样的。”
那天,君奈云带着小哑巴去了晋城最好的医馆,把人放下后,他给够了银钱,便自己回府去了。
乱世之中,这样可怜的孩子数不胜数,他不可能一个一个救下来。
但能帮一个是一个,也是好的。
那之后,即使每天都有不理解和质疑的声音,但君奈云依旧坚持每天在城外布粥。
又是一天下午,君奈云盛着粥,突然被身边的近卫拽了拽衣袖。
近卫神秘兮兮说:
“那天那个小哑巴,看了你好久了。”
近卫指指侧边草丛,君奈云转头看了一眼,只见草丛后面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顶。
君奈云弯唇笑了笑。
他盛了一碗粥,示意近卫照看一下,随后便端着碗走去了草丛边。
等他靠近,草丛后的人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一眼。
小孩长了一双清澈的鹿眼,看起来莫名有种无辜感,令人怜惜。
君奈云把手里的粥递给他,问:
“伤怎么样了?”
小哑巴试探着接过粥碗,喝了一口,又把碗放下,给君奈云看了看手臂。
他胳膊上的伤已经结痂了,再过一段时间就能全好。
君奈云冲他笑笑,又抬手,顿住片刻,他见小哑巴不反感,就试探着摸了摸他的头。
那之后几天,小哑巴总会跟着他去城门口,君奈云也每天都会给小哑巴留一碗粥。
一日,君奈云回府时已经很晚了,街道上没什么人,只有月光映着他的影子。
近卫走在他身边,奇道:
“哎,今日怎么没见那条疯狗?”
“可能去别的地方了吧。”君奈云没在意。
“不会,那狗一到夜里就在这一片乱吠,追不上赶不走的,我天天见他呢。”
近卫说得玄乎,君奈云也没当回事,直到他第二天在小哑巴身上看见了几处新伤,明显是兽类的牙印,这才反应过来某种可能性。
君奈云有点心疼,问:
“街上那只狗这几天都没出现,是你把他赶走了?”
小哑巴点点头。
君奈云:“为什么。”
小哑巴顿了顿,随后指指手里那碗粥,有些生疏地试着说了两个字:
“谢……谢。”
然而,就是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给了君奈云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前些日子他纠结挣扎的那些事情,好像突然都烟消云散了。
他身边的人似乎都不支持、也都理解不了他做的一切。
他自己也迷茫过、动摇过。
这句“谢谢”,却像是忽然佐证了什么事情。
因为君奈云却突然确信,值得。
他做的一切都值得。
善良的出发点确实不是为了索求回报。
他想要的,只是一个人来告诉他,他做的这些事,都是有意义的。
外界战乱未绝,晋城外的难民越来越多,甚至有人搭起了简陋的棚子,打算长居于此。
期间,晋城城民抗议过一次,结局是他们把所有外来者都赶出了城门。但君奈云却偷偷把小哑巴留了下来。
城内的难民离开后,城内恢复了些往日的盛景。人们甚至还为此举行了一场庆祝活动,那一天街上欢声笑语歌舞不绝,声音传到城外,和那些流离失所一片死气、为一碗粥争抢的难民形成了鲜明对比。
两方暂时达到了微妙的平衡,似乎能一直这样下去。
直到有一天,君奈云在睡梦中被一阵敲门声吵醒。
起身开门,门外站着的是一脸焦急的近卫:
“城主,城门外出事了!”
君奈云急急披衣出门,刚出城主府,他就听见了从城门外传来的惨叫声。
云层几乎都隐隐透着血色。
街道上,被叫声吵醒自发出门查看的城民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君奈云安抚了两句,便快步往城门而去。
他走上城墙,然而眼前的一切却令他脸色发白。
天地都是一片猩红。
云层的颜色是因为灵流紊乱而导致的异常光线,地上,却是被一层又一层的血迹生生染红的。
黑色的烟团在半空中乱窜,除却那些,地面上还有无数长相各异的妖魔,在大肆屠杀城外的难民。
那些人尖叫着想逃,但□□凡胎终究比不过修行百年的妖,他们根本没地方逃。
修为高强的妖在这里想杀人,比恶狼在羊圈里捕羊还要容易。
抱着孩子哭嚎的母亲、徒劳地捶打着城门的男人,还有被腰斩却依旧往前爬、身后拖着血迹的少年。
妖们三三两两站在一起,闲暇之余还会笑两声。他们看着那些人,像是在看一群可笑的蝼蚁。
君奈云脸色惨白,他刚想叫人开城门救人,但话还没出口,一只生着黑羽的妖便落在了他身前。
见此,近卫拔出了剑。
“君城主,我劝你最好不要。”
男人根本没有理会那近卫。
他生了一副笑脸,只双手抱臂,看着君奈云道。
君奈云下意识后退半步:
“这是我们晋城的地界,你们在晋城的地方闹事,是否过分了!”
“是吗?”男人耸耸肩,不甚在意:
“虽然我族妖王曾经跟您的家族订过契约,但这不代表你们君家人可以坏我们的事。”
说罢,他笑了笑:
“我们只是在奉命找一个人,等确认那人确实不在这里,我们自然会走。在这之前,还请君城主,多担待。”
男人冲君奈云一拱手,也不等他什么反应,转身欲走,然而下一刻,他的身形便顿住了。
他皱皱眉,轻轻嗅了嗅,突然微微眯起眼,看向了城内某个方向。
“在里面?”
男人似是自言自语一番,而后便扬起翅膀,作势要飞进城内,却被君奈云厉声喝住了:
“你做什么!妖魔不可踏入晋城地界,这是规矩!”
“抱歉,忘记了。”男人漫不经心说出一句,随后又道:
“但君城主,我希望你明白一件事。我族跟晋城所定契约,本质是不伤害晋城城民,也就是‘人’。但我们现在要找的是妖,你若执意包庇,就视作单方面毁约,到时候,我对贵城,可能就没办法以礼相待了。”
君奈云有些微犹疑。
若是放在以前,君奈云会斩钉截铁地说我城中没有你要找的人。
但前段时间晋城涌进大量难民,他也不知道其中会不会有妖浑水摸鱼跟进来。
他只是个凡人,并没有分辨的能力。
男人看出了君奈云的犹豫,他轻笑一声:
“我很确定,我要找的人就在你这里。这样,我也不为难城主,七日,七日后交出这个人,晋城与我族依旧友好共存。否则,我可能就得亲自进城找找了。”
说着,男人从储物袋中拿出一个纸卷,递给了君奈云。
君奈云犹豫一下,最终还是接过了。
他抬眼看向男人:
“城外的人……”
“城外的人似乎不归你管。”男人打断了他的话,又慢悠悠说:
“我们会收拾干净,抱歉,让城主受惊了。”
说罢,他猛一振翅,离了城墙。
君奈云缓缓握紧了手里的纸卷。
城外的惨叫还在继续,君奈云闭闭眼,失魂落魄地走下了城墙,面对别人的询问,他只摇摇头,没有回答。
近卫帮忙劝回了街上的城民,又陪着他一路回了城主府。
等到了城主府门口,近卫离开,君奈云才想起来看看手上的纸卷。
他叹了口气,慢慢展开画卷,露出的人像还是个孩子。
孩子大概七八岁的样子,模样清秀可爱,长着一双无辜的鹿眼。
君奈云心里一惊。
就在那时,他注意到眼前有个人影在晃。他下意识抬眼望去,刚好跟那双鹿眼对上了目光。
小哑巴正躲在墙角看他。
君奈云一颗心随着一个可怕的猜测,不断下沉。
他跟他对视良久,勉强冲小哑巴弯了弯唇角。
他没说什么,只转身推开门,一步迈进门槛,却顿住许久。
最后,君奈云转头看着还没离开的小哑巴,问:
“小哑巴,你要不要……跟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