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 ”宝绽收起电话, 由衷地说, “你真行。”
陈柔恩骄傲地昂起头, 一溜烟跑出房间,不一会儿, 楼道里乍然响起欢呼声, 时阔亭和应笑侬交错喊着:“搬家!搬家!”
宝绽缓缓在窗前坐下,上午的阳光正好,融融照着他的脸, 心脏和缓地跳着, 一团火热的东西慢慢在里头膨胀, 越滚越热,越烧越旺。
他捂住胸口,想压抑这份狂喜, 可压抑不住,这一瞬,他特别想告诉匡正,告诉他绝望中生出了希望, 灰蒙的困境竟被生生豁出了光亮。
他站起来往外走,穿过人群。
“宝处?”邝爷叫他。
“我出去一趟。”
他快步下楼, 越走越急, 几乎要跑起来,仿佛成了一只鸟,乘着风就要飞。112路公交车正好到站, 他跑上去,看到满车人的目光,才意识到自己还穿着长衫。
他低头握住吊环,随着车身轻轻地晃,冷静下来想一想,其实打个电话就行了,可他想去,想亲口告诉匡正,他的梦有了曙光。
到金融街站下车,他又犹豫,这么不声不响地来了,是不是太唐突,会不会给匡正添麻烦……万融双子星大厦擎天般矗立在眼前,仰着脖子才能看到顶,他茫然徘徊了一阵,大胆拦住一个穿西装的年轻人:“你好,请问……”
那人扫一眼他的长衫,露出轻蔑的神色。
“卖公司的……”宝绽能感觉到他的傲慢,“是哪栋楼?”
“卖公司的?”那人拿腔拿调,故意说英语,“M&A吗?”
宝绽不懂:“好像是……叫投行部。”
“这个。”年轻人不耐烦地指了指身后的西楼,擦过他,匆匆向公交站走去。
宝绽觉得不舒服,人和人的阶层在这里壁垒分明,只是一件衣服,就被人从骨子里看低。他走向万融西楼用大片金属构件装饰起来的入口,穿着职业套装的男女进进出出,他一身素白的长衫显得格格不入。
豪华酒店似的大堂,有前卫的装置艺术,有咖啡座,还有阳光灿烂的天井和蓬勃生长的绿植,他在许多道异样的目光中走向前台,烈焰红唇的接待小姐看到他,牵出一个标准的微笑:“先生,您好。”
“
我……”宝绽这才发现,除了名字,他对匡正一无所知,“我找匡正。”
找的是VP,接待小姐多问一句:“请问您是匡总什么人?”
“我是他……”宝绽想说邻居,出口却成了,“朋友。”
接待小姐似乎很意外,露骨地挑了挑眉毛:“您贵姓?”
“免贵姓宝,宝贝的宝。”
“好的,您稍等。”她拿起内线电话,眼睛不由自主盯着宝绽的长衫。
他这个打扮其实很漂亮,一身素练,衬着乌云般的短发,身姿、步态都是一流,微一颔首,有儒雅隽秀的风骨,让人想起“低头乍恐丹砂落,晒翅常疑白雪消”的仙鹤。
“匡总,”电话通了,接待小姐细声细气,“有位姓宝的先生找您……”
宝绽不由得紧张,他怕万一匡正忙,万一他不想被同事知道有自己这样一个穷朋友,踏上公交车那刻的雀跃没有了,只剩下不安和忐忑。
接待小姐看向宝绽,含着一抹意义不明的笑:“匡总挂了。”
宝绽眨了眨眼:“啊?”挂了,心里一下子空落落,“啊,好……”
突然,手机在长衫口袋里响,他连忙掏出来,是匡正的号码:“喂?”
“怎么也不打个电话?”匡正的声音有点远,听不大清。
“我……”宝绽语塞,什么“希望”、“绝望”,“梦想”、“曙光”,一句也说不出来,他嗫嚅,“我正好路过……”
“我手头有点儿事,等我半个小时,”匡正语速很快,“你把手机给前台。”
宝绽的脑子还懵着,把手机递给接待小姐,是三流的国产机,她微妙地隔着一段距离:“您好?”
那边冷冷的一声:“匡正。”
“啊,匡总!”她大眼睛瞪得溜圆。
“领他去二楼贵宾室,记我的工号,大吉岭茶,还有你们都说好吃的那个……覆盆子慕斯蛋糕,”匡正想了想,“空调给他弄高一点。”
“是……”接待小姐头一次听匡正嘱咐这么多话,诧异地拿笔在纸上记录,“好的,匡总,知道了。”
放下电话,她仍然微笑,只是这回有雨过天晴般的灿烂:“先生,请跟我来。”
宝绽跟她绕到大堂一角,走上一截带围栏的缓步台,一连穿过两扇隔音效果极好的软包门,来到一处静谧的空间。脚下是柔软的长绒地毯,四周是朦胧的小壁灯,接待小姐拉开一扇有天花板那么高的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宝绽走进去,房间不小,没有窗,却拉着厚厚的丝绒窗帘,帘下是一排血红色的复古沙发。他转着圈瞧,一个戴领结的服务员端着热茶和蛋糕进来:“先生,您的大吉岭和覆盆子慕斯。”
宝绽没听清他说的什么,道一声谢,抖起长衫在红沙发上坐下。半个小时,他两手攥着手机,隔几分钟就看一眼,说不清看了多少遍,匡正姗姗来迟。
一见到宝绽的样子,他愣了,炫目的大红色中有一点雪亮的白,如纹银,似宝珠,平肩细颈,松竹般站起来:“哥。”
匡正不知道怎么了,心咚咚跳,“啊……”喉结微微滑动,他扯了扯领子,“我以为你穿的是T恤……热吗?”
“不热。”宝绽垂着两手,羊脂玉似的站在那儿。
匡正走过去,有点不敢看他:“怎么穿成这样?”
他没别的意思,宝绽却自卑地低下头:“着急……忘换了。”
着急?匡正皱眉:“有事?”
“没、没有,”气氛有点古怪,宝绽拉着他坐下,“哥,我不是还欠你一万块钱吗,想晚点还……”
等匡正这半个小时他想了很多,如意洲有了新地方,可旧的地方已经超期,房主没催他,但他得给人家补上,眼下只有打工的钱是活的。
“嗯,”匡正没走心,钱还不还他根本不在意,直盯着宝绽云似的长衫下摆,弯腰摸了摸那个布料,“你穿这个是……”
“哥,”宝绽吸一口气,“我是京剧演员。”
他终于说出来了,一个日薄西山的行当,在这间豪华的金融大厦里,听起来分外可笑。
匡正反应了一下:“京剧?”
他完全没概念,什么京剧、昆曲、二人转,直到记起两个月前他去南山区那趟,五十年代的破房子,肮脏发臭的水洼,一幅“烟波致爽”的老字,一个累瘫在肩头的艺人,那样糟糕的环境,那样艰难的一些人,宝绽居然是其中一员。
“我……从中学开始学戏,青衣、花旦、老生都唱过,十多年了。”
匡正没说什么,心狠狠地揪紧。
宝绽垂下眼,睫毛、鼻梁、嘴唇,甚至连薄薄的眼皮都那么漂亮:“我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念想,就算粉身碎骨,也不回头了。”
匡正心疼他,疼他的倔强、坚持,疼他一直在绝境中挣扎,却没对自己说过一个字,疼他像一株逆光的小草,那么柔弱,却顽强地追逐着光。
“走,”匡正站起来,“咱们回家。”
“啊?”宝绽抬头望着他。
匡正要回家是完全没逻辑的,他很少做没逻辑的事,此时此刻是个例外,他给Clemen打电话:“下午千禧的管理层演讲我不去了,你带段小钧去。”
Clemen惊了:“老板?”
“还有熔合的收尾,总结你写。”
“不是,老板……”
匡正挂断电话,扶着宝绽的肩膀,把他领出贵宾室。万融的大堂阳光充沛,电梯间聚着不少人,见到他们都先叫一声“匡总”,然后把好事的目光投在宝绽身上。
坐电梯到B2,匡正领着宝绽在停车场穿梭:“看见咱家车了吗?”
咱家车,他头一次这么说,宝绽心里像升起了彩虹,一眼瞧见车海中那抹游艇蓝:“那儿呢。”他伸手去指,被匡正一把抓住,攥着牵过去。
两人上车,系好安全带,大中午从金融街开出来,像自习课逃课的坏学生,一路飞驰向东。
到了家,宝绽开门,客厅沙发上放着一个用细麻绳系着的牛皮纸包,纸上印着大大的彩色图案,是一只鹅,匡正好奇:“这是什么?”
宝绽回头看:“衬衫,昨天到的,”他去直饮机接了两杯水,放在理石纹路的小托盘上,“你打开,有一件是你的。”
宝绽给他买东西,匡正的嘴角不自觉上扬,可打开包装一看,白花花的棉布,谈不上版型的版型,是件老头衫:“你觉得我能穿这个?”
“可舒服了,你一件我一件,”宝绽把水端过来,“你穿上试试。”
匡正不动弹。
“你每次来都没衣服换,西装衬衫那个料子多难受,”宝绽从茶几底下拿上来一个小盒子,是包水果剩下的,洗干净了,装着不少匡正的领扣和袖扣,“扣子放这里,我都给你收着呢。”
匡正盯着那盒东西,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有个亲弟弟大概就是这种感觉,他三两下把衬衫脱了,套上那件廉价的老头衫,上头印着“鹅牌”两个字,最普通的料子,却比上千块的真丝还让他觉得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