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基金会来如意洲宣布评估结果的日子, 宝绽很重视, 大伙都穿了长衫, 在二楼“烟波致爽”那间屋, 时阔亭和应笑侬一左一右,傍着他坐在侧首, 头发用梳子沾水拢过, 一水儿的风华正茂。
“来个电话就得了,”应笑侬掀起长衫,翘起二郎腿, “万一不给钱, 多尴尬。”
时阔亭摆弄长衫领子:“说是不通过也要给我们个说明。”
“谁用他们说明, ”应笑侬开始抖腿,“一群棒槌!”
甭管抖腿还是拽领子,都是紧张的表现, 只有宝绽,正襟危坐一言不发。
应笑侬拿胳膊肘碰他:“你怎么不说话?”
“没什么说的,”宝绽两手攥在膝盖上,脸色发白, “等着吧。”
他是当家的,如意洲今天是死是活, 这一刀先砍在他脖子上。
“紧张也没用, ”应笑侬给他捋长衫袖子,“谁让咱们没钱,只能把小命交到人家手里攥着。”
“怎么能不紧张, ”宝绽把手伸过去,“你摸我手都是凉的。”
那手应笑侬没碰着,被时阔亭一把抓住拽到腿上,两手团着给他焐。
“嘿!”应笑侬不服气,握住宝绽另一只手,拉到自己那边,也十指扣住。
宝绽皱眉头:“我说你们……”
这时陈柔恩拎着一兜香蕉橘子进来,看见他们仨连体婴似的死样子,不乐意了:“你们这帮大老爷们儿可真行,暗戳戳在家里搞基,让我一个女孩子出去买水果!”
她穿着一身面试的黑套裙,长头发挽起来,用几块钱一个的发套盘在脑后,像个银行前台的营业员。
“本来老时要去的,”应笑侬逮着机会就怼她,“是你争着抢着非去买。”
“我去买,是我风格高,”陈柔恩回嘴,拿眼睛瞄着时阔亭,“你们总得出个人陪我去吧,万一我拿不动呢,万一缺斤短两让人欺负了呢,万一……”
“咱团可算又有女的了,”应笑侬拿小手指头掏耳朵,“再也不愁楼里太静了。”
“姓应的,你什么意思?”
“对不起我不姓应,应笑侬是艺名……”
笃笃笃,楼下有拐棍敲地的声音,是邝爷的暗号,基金会到了。宝绽腾地站起来,边往外走边嘱咐:“小陈,一会儿你往前站。”
“干嘛……”陈柔恩从小长得漂亮,最烦被人当门面。
时阔亭陪着宝绽出去,听见她这口气,回头瞄了她一眼。
陈柔恩嘟嘴,冲着那对背影说:“我是来唱戏的,又不是来卖笑……”
应笑侬使劲拽了她一把。
“少碰我,”陈柔恩有点小脾气,“不就是个破基金会吗!”
“没有基金会这笔赞助,”应笑侬盯着她,脸上是从未没有过的严肃,“你就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
“为什么!”
“如意洲,”应笑侬想做出一副洒脱的样子,却做不出来,“山穷水尽了。”
基金会只来了一个人,上次见过的,笑着和宝绽握了手,寒暄着上二楼。进了屋,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大信封,封口盖着基金会的印章,当着大家的面儿,他把信封拆开,拿出一张对折的白纸。
宝绽呼吸困难,头上那把刀近了,将落不落的,生与死的界限变得分外鲜明。
对方展开纸,稍瞥了一眼,郑重地说:“宝先生。”
宝绽盯着他的嘴,只听见沉重的三个字:“很抱歉……”
后头的话听不清了,像是失聪,耳朵里一片空白。
陈柔恩无措地看向应笑侬,邝爷垂着头,时阔亭把一直让他不舒服的扣子解开,将长衫从身上剥下去……宝绽几乎站不住,基金会那人点了个头,拎上皮包离开房间,陈柔恩追出去,撞了宝绽的肩膀一下。
“丫头!”应笑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听觉回来了,宝绽恍然转身,看时阔亭也在往外走,他着急迈步,腿却是软的,打了个趔趄向前扑倒。
时阔亭追到楼下,见陈柔恩支着胳膊岔着腿,本来挺文静一姑娘,拽着基金会那家伙死活不让他上车。
“你不许走!”她那嗓子,中气足得吓人。
“小姑娘……”那人扒着车门哭笑不得:“你到底要干什么?”
陈柔恩仗着自己年纪小,胡搅蛮缠:“你给我说明白,为什么不给我们钱!”
“评估结果说得很明白,你们没有资助价值……”
“狗屁!”陈柔恩一米七多的个子,再加上高跟鞋,一身黑套裙乌云罩顶,“我们有最好的琴师,有百里挑一的大青衣!我们没价值,谁有价值!”
那人拧不过她,干脆不挣了:“你是什么人,上次评估的时候没见过,现在跑出来闹,是他们雇你来的?”
“说什么呢你,”陈柔恩瞪起一对桃花眼儿,“我是如意洲新来的演员!”
那人一愣,剧团都破成这样了,居然还有人飞蛾扑火。
“你先放开。”他指了指自己变形的西装领子。
“不放!放开你就跑了!”
“你不放开我报警了!”
“你报!”陈柔恩一把扯掉脑后的发套,长头发甩下来,“你报我就说你非礼我!”
时阔亭一听这不像话了,赶紧上去,陈柔恩就着那个混不吝的劲儿,红着眼睛:“我今儿就要弄明白,如意洲这么好的团怎么就没价值了!你们轻飘飘一句抱歉,他们就得砸脖儿死在这儿,你们这是作孽知道吗!”
时阔亭顿住脚,怔怔看着她。
基金会那人叹了口气:“我们经费有限,每年只能资助一到两个项目,今年的指标给了土家族的打丧鼓……”
“你少唬我!”陈柔恩的气势凶,声音却抖了,“总书记讲话都说,要弘扬中华传统文化,京剧就是传统文化,奥运会开幕式都上了,你那什么鼓上奥运了吗!”
那人无奈,死鱼一样靠着车门:“我们的资助目标是濒危文化生态,京剧连奥运会都上了,死得了吗?没了一个如意洲,还有市京剧团、国剧院、各省各市的京剧团体,可打丧鼓呢,没了就是没了,都是艺术,我们救谁不救谁!”
陈柔恩懂了,她不是个不讲理的人,只是想不到,夺走如意洲生存希望的,竟是另一个“如意洲”、另一些和他们一样处于困境的人。
“小姑娘,你先放开,”那人很规矩,不碰她的手,“你说的我会反映……,”
陈柔恩松开他,低下头,那些屁话一句也不想听,她扭身往回走,一抬头,看见时阔亭站在前面不远处。
肩宽腿直的高个子,一单一双的贼眼皮,若隐若现的小酒坑,她喜欢的人,为了他,她把自己搞成了个泼妇。
她觉得丢人,闷头擦过去,时阔亭却叫住她:“头发……”
她挑起眼梢,一副恶狠狠的模样。
时阔亭连忙移开目光:“拢一拢再上去。”
宝绽一头抢到地上摔破了脸,左眼尾划出了一道小口子,楼里没有水,应笑侬小心翼翼给他舔,舔得舌头尖红红的,一抬眼,见陈柔恩风似的从门口掠过。
“我说,”他捅了捅宝绽,“那丫头别是哭了吧?”
“不能吧,”宝绽站起来,“我看她性子挺硬的。”
“再硬也是个小姑娘,”应笑侬掰了根香蕉,递给他,“你去看看。”
陈柔恩在原来红姐那屋,算是楼里数一数二的好房间,宝绽敲了敲虚掩着的门,轻手轻脚进去。
她坐在窗前的桌边,背影逆着光,一颤一颤的。
完了,宝绽想,真哭了:“小陈?”
人家没理他。
宝绽不会和女孩儿打交道,幸亏应笑侬给了根香蕉,他递过去,那边没要,他再递,又没要,他实在没办法,硬着头皮问:“……哭了?”
“你才哭了!”陈柔恩凶巴巴转过来,哭是没哭,但气得够呛,鼓着胸脯呼呼运气儿,“我长这么大就没受过这种委屈!”她咬着一口银牙,“唱戏就唱戏,练功就练功,凭什么看一个基金会的脸色,哎呀妈气死我了!”
噗嗤,宝绽笑了。
“你笑什么!”
宝绽笑她还是个孩子:“我们不是戏校,更不是市团,没人没钱的小摊子,这么多年苟延残喘,”他苦笑,“看人脸色的事儿,多去了。”
陈柔恩静下来,默默看着他。
宝绽拍拍她的肩膀,把香蕉塞到她手里。
“你脸怎么了?”陈柔恩扒开香蕉,咬了一口。
宝绽不大好意思:“刚才没站住……摔了。”
“当家的,你可真行!”陈柔恩哪知道,在她今天的快人快语之前,宝绽已经经历了多少冷暖磋磨,这是最后的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他毕生的梦。
忽然,宝绽的手机响,他掏出来一看号码:“基金会?”
陈柔恩一听这仨字儿,把香蕉往桌上一拍,抢过电话就嚷嚷:“喂!你们还找我们干什么,我告诉你,你们那什么资助老娘不稀罕!我们如意洲有的是人脉有的是资源!东边不亮西边亮黑了南方还有北……啊?”
她猛地站起来,直勾勾盯着宝绽。
宝绽让她吓着了:“怎么了?”
她两手握着手机:“你再说一遍?”
宝绽凑过去听。
“再说一遍!”
陈柔恩捂着嘴,眨巴着眼睛,真的要哭了。
模模糊糊的,宝绽听见电话那头说:“……小姑娘,我再重复最后一遍!我替你请示过了,资助是不可能的,但可以提供一个场地,水电物业费由我们基金会负责,地点在市中心……”
戏文里常说:天无绝人之路,地有好生之德,花有荣枯之期,水有无尽之流,宝绽捏住发酸的眼角,古人的话没错,坚持就有希望,只要有那么一丁点微茫的光,就值得他去赴汤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