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段小钧吃过早饭, 坐在位子上做财务建模, 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 他再不给大伙倒咖啡, 也不会再问什么是NPV,短短两个月, 他就被匡正从零基础的社会学菜鸟带成了用数值思考问题的投行人。

这个过程周折、艰难, 但段小钧凭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过来了,个中转变他自己都感到惊奇,仿佛身体里藏着另一个段小钧, 被匡正用冷酷和老练活活挖掘了出来……说曹操曹操到, 匡正一进办公区就指着段小钧, 没废话,歪了歪头,让他进VP室。

“My Gosh!”小冬又开始了, 扒着段小钧的桌板,“老板的歪头杀帅惨我了!”

段小钧也觉得帅,但绷着脸没说话。

小冬一脸艳羡:“我也想被老板用荷尔蒙翻牌。”

段小钧瞥他一眼,整理好材料, 拢了拢头发走进VP室。

匡正正在脱西装,海军蓝带暗花的轻薄款, 别着一只银杏叶领针, 他转过身,给段小钧下任务:“我要万国的估值。”

段小钧愣了一下,万国是收购方, 除了必要的协同效应分析,没必要做详细估值,但他已经学会了服从匡正,只是问:“目标价位?”

“没有目标价位,”匡正拉过椅子坐下,“我要真实估值。”

真实?段小钧有点懵,他进组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投行没有真实估值,只有推动交易的估值,所有技巧、手段,都为了得到更高的佣金服务。

之前匡正逼着他假,现在又让他真,他一时费解。

“懵了?”匡正翘起二郎腿,“技术是分析师手里的刀,既然是刀,就不分善恶,你可以用它杀人,也可以救人。”

段小钧不明白,有些估值需要作假,有些则可以存真?

匡正接着说:“只要你的估值能给公司带来最大利益,就是好估值。”

说到底还是利益,段小钧点头。

“拿出你的本事来,”匡正像对一个真正的分析师那样,要求严苛,“我午饭前要。”

段小钧走出VP室,Clemen刚好放下电话,边向这边走边说:“定了,万国的团队下午到,研究对价方案。”

他进VP室去汇报,段小钧回座位做估值,小冬分析千禧的CIM(1)文件,大家的节奏都很快,快到去撒个尿都是浪费时间。十一点前,段小钧最后做一次敏感性测试,把文件打印出来给匡正送去。

“按你这个数,”匡正看完分析过程,点着最后一页的估值结果,“给我把每股价格算出来。”

每股价格就是股价,上网搜就有,段小钧不明白为什么要算这个。他回到座位,Clemen已经在和小冬研究第一轮出价的时间表,他把数据填入Excel,用模板计算每股价格,回车键漫不经心一敲,数值出来,他呆住了。

居然比大盘价低了近20%!

段小钧发慌,难道他一上午的估值都是错的?可他反复检查了好几遍,该做的测试全做了……他硬着头皮,把这页Excel打出来,走向VP室。

匡正等着他,一副捕食者的样子,段小钧忐忑:“老板,我刚才……估值可能错了,”他把结果递过去,“这个每股价格偏差很大。”

匡正拿过纸,瞄了一眼什么都没说,打Clemen的内线:“你过来。”

段小钧唰地白了脸,耷拉着脑袋,等Clemen进来,匡正把纸给他:“直觉没错,万国的股票被市场高估了。”

段小钧猛然抬头。

“没想到高估得这么严重,”Clemen看完段小钧的分析,咂了下嘴,“不过老板,全部用股票对价还是风险太大。”

对价是指并购交易中的出价方式,包括现金、股票、现金与股票混合,一般来说,买方更倾向于用股票付费,而卖方无一例外更喜欢现金,所以完全用股票报价是有被挤出竞标的风险的。

而高估,意味着万国每用股票支付一笔费用,都会额外赚取20%的利润,这使他们相比其他买方具备更灵活的报价空间。

“可以报个小天价出去,”匡正玩着手里的万宝龙大班笔,“下午的会,Clemen你做说明,听听万国的意见。”

“是,老板,”Clemen领着段小钧出去,回各自的座位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做得不错。”

四个字,段小钧心里暖暖的,在这个M&A,匡正、Clemen、小冬,每个人都是他的伙伴,可以一起冲锋,也能够共同进退。

下午的会在楼层大会议室,白寅午亲自参加,万国来了一个高管一个中层,还有两个初级员工,匡正这边全组出席,整整谈了四个小时,反复论证后,拟定以88%的股票加12%现金的方式报万国董事会审议。

双方握着手从M&A出来,白寅午一路送到楼下,他看一眼表,推说有事,临走和匡正交换了一个眼神。

万国的司机把车拐过来,匡正却把他们的高管请到一边,耳语了几句,趁对方犹豫,招呼万融早准备好的商务车,把这几个人接上去。

段小钧坐上Clemen的沃尔沃,一头雾水:“经理,这是要干嘛?”

Clemen笑笑,跟上匡正的panamera,缓缓开出万融停车场:“小子,坐过游艇吗?”

当然坐过,但段小钧不会这么答:“啊?”

“带你去见见世面,”Clemen心情大好,打个轮儿,跟着车队往出城高速的方向开,正是晚高峰,在市里耽误了不少时间,跨市到最近的出海口时是晚上十点半,青山弯的私人码头上停着一排游艇,穿制服的管理人员引着匡正,把他们领上最大的一艘。

艇上有西式冷餐,有摇着波士顿壶的调酒师,还有小型管弦乐队,月色和星光倒映着海面,几个最近正火的小明星从底舱出来,穿着五颜六色的小礼服,像草莓像樱桃,点缀在匡正和他的客户之间。

海风吹来,段小钧眯了眯眼,很舒服。

游艇没完全出港,在附近荡了一阵,绕到另一处码头,抛下锚,接上来几个人,段小钧在船尾看见,三男一女,打头的年纪不小,Clemen给他端来一杯酒,和他并肩:“是千禧的武国瑞。”

原来是这么回事,段小钧咕哝:“没想到老板也搞这套。”

“明的暗的两手抓,”Clemen呷一口酒,“两手都要硬。”

“小冬呢?”段小钧想起来。

“陪老板伺候人呢,”Clemen摇了摇杯里的冰块,“以后是你的活儿。”

说实话,段小钧有些失望,匡正在他心里是个凶猛率性的人,不用、也不屑于搞这种小动作:“为了一单生意,弄这么大阵仗。”

Clemen误解了他的意思:“几百万的公关经费,咱们老板还是有的。”

段小钧没作声。

船开出海湾,风声和浪声大起来,管弦乐和小明星的笑似乎远了,Clemen去吃生蚝,段小钧独自绕着船舷漫步,一转弯,在船头上看见匡正,他正举着手机拍头上的星空,风鼓起西装外套,像个浪漫的赤子。

可段小钧知道,匡正不是个浪漫的人,他不可能在意什么海风和夜空,在意这些的另有其人。

果然,匡正把手机话筒对着嘴:“看到了吗,天琴座。”

段小钧往天上看,初秋的海面,夜空密密麻麻,根本分不清哪个是天琴座。

匡正听了一会儿微信语音,温柔地说:“家里也能看见?你发过来。”

段小钧忽然想起那首诗: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

匡正回头看见他,从船头上下来,又恢复了平时那个狂拽酷霸冷的样子:“你在那儿傻站着干什么?”

段小钧怔了怔,问他:“老板,你怎么没在底舱?”

“有些我们参与,有些不,”匡正低头发微信,“这次是给万国和千禧制造机会,让他们加深了解。”

“让他们绕开正式谈判,私下达成某种个人协议?”

匡正终于抬头看向他。

“我们帮他们做这种事,”段小钧环视这艘千万级的豪华商务艇,“你不觉得像个拉皮条的吗?”

匡正收起手机,眯起眼睛,事实上,只要对生意有利,他们什么都做。

“我们不应该参与这种没有意义的事!”

匡正盯着他,神色冷峻:“段小钧,你觉得万国,包括华航、丽泰那些,他们为什么收购千禧?”

为什么……段小钧进万融两个月,做了那么多估值,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如果交易达成,”匡正系上西服扣子,“我猜万国的CEO会这样告诉公众:收购千禧是拓展网络的最佳途径,能有效降低运营成本,更低廉、快速地为顾客提供优质服务。”

“对,”段小钧赞同,“规模效应。”

匡正轻蔑地笑:“我干了十年并购,负责任地告诉你,万国收购千禧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干掉竞争对手,提高飞机票价。”

段小钧瞠目。

“收购这件事,”匡正说,“本身就没有意义。”

因为它只是少数大佬们的游戏。

“对了,”匡正补充,“也有防御性收购,比如华航,它这次参与交易就是为了阻止万国买下千禧,从而扩大规模跟它形成竞争态势,这里边有老百姓什么事儿吗,没有。”

和大多数人福祉无关的事,就没有意义。

“所以别在你的工作里找意义,”

匡正擦过他,“推销保险的、卖楼的、炒玉石的从不问他们的工作有什么意义,工作就是工作,赚钱、升职、退休,你什么时候懂这个道理了,就不是公子哥儿了。”

公子哥儿?段小钧最厌恶的词儿,他去学社会学、拒绝家里的岗位到万融应聘、穿廉价西装,都是为了和这个词撇清关系,没想到到了匡正这儿,他还是挣不脱这重桎梏。

(1)CIM:信息备忘录,也叫招标备忘录,是详细介绍卖方情况的营销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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