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恒的神色很不好。
他早已查过灯灭毒。
这东西单纯地用作毒-药,威力并不大,只是解起来有些麻烦,王家老爷子就属于这种情况。另一种情况则是用灯灭功打在身上,中招的人五脏六腑都会腐烂,死状惨烈,虽然师弟说只中了一点点,可却是魔头用灯灭功打的,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心。
事实如他所想。
他们离开碎云帮不久,师弟便委顿下来,陪他下去买完东西,回到马车后身子一歪,便一下栽进了他的怀里。
他心里一沉:“阿右。”
叶右低声道:“我睡一觉。”
闻人恒捏着他的下巴:“别睡,醒醒。”
叶右仿佛没有听见,说完那一句便昏睡过去,至今没醒。
闻人恒抱紧他,立刻吩咐手下往少林赶。
手下心里焦急,这里离少林可不近,万一来不及可就坏了,若魏庄主再派人追杀,他们会更加危险。想罢,他狂打马臀,疯一般地往前奔。
天色完全暗下来,马车行至下一个小镇已是三更时分。
整条街空无一人,只有几家店挂着灯笼,在寒风中微微摇摆。
手下没有听见门主要留宿的命令,便继续往前赶,这时连窜的马蹄声突然呼啸而来,像是能直接敲在心尖上,他的脸色不知怎的顿时一变。
闻人恒自然也能听见,目光从师弟的身上移开了一点。
手下等了等,依然没听见什么命令,犹豫一下询问要不要先躲一躲,先看看来的是谁再说,毕竟前面是官道,视野开阔,那些若真是魏庄主派来的人,他们绝对跑不掉。
闻人恒言简意赅:“躲不开的,抢马。”
果然,二人说话的工夫,身后的人便追了来。
好死不死,还真是那群黑衣人。
双方基本没有废话,只一个照面就交上了手。闻人恒见师弟还是没醒,没敢把人留在车里,反正对方既然能追来,便是考虑过师弟毒发的可能,他怎么诈都不管用,干脆抱着人下了车。
黑衣人见那位公子竟已昏迷,面上一喜,急忙向闻人恒攻去。
闻人恒单手搂着师弟,另一只手握着从碎云帮顺来的剑,迅速架住接二连三的攻击,而后纵身一跃拉开距离,扫了一眼他们的马。
黑衣人不给他喘息的机会,重新围上去,想要把人尽快拿下。
刀剑相接的铮然声和喊杀声在寂静的夜里散开,街道两旁的百姓被吵醒,有的壮着胆子将窗户打开一条小缝看了看,紧接着便缩缩脖子吓了回去。
黑衣人共来了二十人,个个训练有素。
他们无需交谈,只一眼便做出判断,分出一半人与闻人恒和那手下缠斗,不让这二人逃开。剩下一半则趁机绕后,只靠着同伴数息的阻挡,他们便将人团团围住了。
手下心里“咯噔”一声,问道:“怎么办?”
闻人恒道:“冲。”
话音一落,二人几乎同时向马匹的方向突围。然而黑衣人的实力强劲,且人数占优势,尽管闻人恒的武功要更高,但他如今抱着师弟并不能发挥全部的实力,只能勉强把人护住。
黑衣人的首领观察一会儿,在闻人恒砍伤一名手下要跃起的空当,终于寻到机会,闪电般一个晃身插-进前方,手中的剑对着叶右直直刺去。
闻人恒眸色微沉,立即转身躲避,下一刻剑尖划过胳膊,鲜血顿时喷了出来。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握剑的手顺势一个翻腕,凌厉地攻向对方。
首领连忙闪开,而他的心腹早已隐在他身后,此刻一跃而出,与他配合攻击,又一次直奔叶右。闻人恒只一瞬间的判断便知躲不开,想也不想便用身体护住了师弟。
浓烈的杀意夹杂着剑气卷过来,闻人恒收紧了手臂,就在要硬抗这一招的时候,他看见怀里的人猛地睁开了眼。
叶右几乎本能地伸出手,一把捏住对方的剑,紧跟着站直身拍出一掌。
那人简直猝不及防,被浑厚的真气打中,“砰”地倒飞出去砸在地上,当场气绝而亡。
场面刹那间陷入死寂。
黑衣人的动作一滞,齐齐后跃五步,警惕地看着他。他们有些经历过白天的事,有些则是听同伴口述的,但这不妨碍他们知道这人的厉害。
闻人恒没有松手:“阿右。”
叶右想拍拍他的胳膊想让他放开,却闻见了血腥味,急忙扫一眼还在流血的伤口,脸色一沉:“这谁弄的?”
闻人恒没开口,近距离打量这人,想知道师弟怎么样了,但他明白现在不是一个好时机,只能这么看着。叶右心有灵犀地与他对视一眼,挣开他望着面前的黑衣人:“真热闹啊,姓魏的让你们来的?”
首领一颗心悬起来,试图从他的脸上看出问题,可这人易着容,完全看不出破绽。
叶右懒洋洋地上前一步,见他们又是一顿,问道:“姓魏的死了么?”
首领还是没有回答,在心里挣扎要不要赌一把,毕竟这人刚刚确实是晕了,若其实是虚张声势,那赢的便是他们。
叶右的情况确实有点糟糕。
他还是很困,刚刚能清醒完全是因为感受到了杀气,可打完那一掌,他便觉内力有些不济了,真动起手来,虽说不一定能把命搭进去,但绝对会很惨。
不过他没表现出来,对身后抬起了手。
闻人恒了然,把剑递给他。黑衣人见状骤然想起白日里这人狂杀一路的画面,神色都是一僵,有些人的冷汗都流了下来。
叶右甩甩剑上的血:“不说话就领死吧。”
他说罢又往前走了一步,黑衣人再次后退,忌惮地看了看他,一齐询问地望向首领。后者咬咬牙,正要试一试,这时只听破空声响起,数道人影从天而降,直奔他们而来。
这是谁的人?
众人的脑中同时闪过了这一疑问。首领见这些人对着自己杀来,明白是闻人恒那边的,又看看没什么人似的晓公子,立刻带着手下撤了。
闻人恒急忙走到师弟身边扶着他。
叶右整个人靠在他身上,强撑着睡意抬起头,很快只见人群慢慢分开,两个熟悉的人自那边走了过来,竟是许久未见的王家主和葛少帮主。
王老爷子过世,这二人回苏州处理丧事了。
王家主当时说过会回来,如今过去这么久才露面,也不知是干什么去了,但不管怎样,应该没有危险。
叶右神情一松,栽倒过去。
闻人恒一把抱住他:“阿右。”
“……我没事,”叶右道,“让我睡一觉。”
闻人恒见他又一次昏睡,担忧不已。
王家主和葛少帮主赶紧跑来:“他怎么样?这是晓公子吧?”
闻人恒“嗯”了一声,把人打横抱起:“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我们是要去五蕴城。”王家主简单叙述了一番。
他知道这个局很大,而他们王家已隐退多年,家里虽有护卫,但身手与那些江湖门派相比还差了一截,所以处理完父亲的葬礼,他便跑去杀手楼砸钱买人了。
闻人恒看一眼他身后的人,了然地点点头。
王家主道:“他们先前有的不在楼内,我等了数日这才过来。”
当然这只是托词,是他觉得这个棋局里真真假假的太多,他不想被当成棋子,是等到差不多要有一个定论的时候才决定出来的。
这一定论便是盟主家被烧。
他本以为盟主是白子,气汹汹地赶来为父报仇,结果最近又听说了魔头和魏庄主的事,联想到父亲被下灯灭毒,心里更加恼怒,便抓紧时间赶路,今天刚到小镇。
他说道:“我和小葛就住在不远的客栈里,手下听见有动静,我们便过来看了看,晓公子这是怎么了?”
闻人恒道:“中了灯灭毒。”
王家主恨透了这个毒,神色登时一冷:“谁下的?”
闻人恒道:“说来话长了。”
王家主见他的胳膊正在滴血,而他的手下也受着伤,连忙带他们回客栈,顺便看了看晓公子,想起方才赶来时见到的画面,暗忖武功全失还敢拎着剑和人家对峙,且把人家吓得不敢上前,晓公子实在厉害。
葛少帮主也是这么想的,佩服地在旁边跟着。
当然,若他们看见某人一掌便打死了一个人,就不会这么想了。
叶右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了才幽幽转醒。
闻人恒一直在旁边陪着,他能留下完全是因为师弟那句“我没事”,但这也仅能让他撑到中午,若这人中午再不醒,他还是要赶往少林。
此刻见人终于睁眼,他立刻握紧了师弟的手:“你怎么样?”
“还好。”叶右坐起身,环视一周,估摸应该是在客栈里。
他回想起昨晚的事,看向师兄:“你的胳膊……”
“小伤,”闻人恒在床边坐下,把人搂进怀里,捏起他的下巴,“真没事?”
叶右道:“嗯,你忘了之前从少林出来,我找纪神医要过解毒的药丸么?”
闻人恒道:“这对灯灭毒也管用?”
叶右道:“不清楚,但我今天的感觉比昨天要好。”
闻人恒也看出师弟比昨天有精神,可还是不能完全放心,问道:“是去少林,还是给少林传信让纪神医他们过来?”
叶右道:“先过两日再说,我饿了。”
闻人恒看他一眼,没有坚持,出门吩咐小二弄些饭菜上来。
王家主和葛少帮主都没走,这时听说晓公子醒了便来看了看,接着竟见他去了脸上的易容,都是一愣,不约而同在心里想:难怪闻人恒之前要把他整张脸都用布缠住!
叶右对他们打声招呼,道:“这次多亏了王家主相助。”
“举手之劳罢了,”王家主走过来坐下,见他的情况似乎不错,问道,“昨天是谁要追杀你们?”
叶右道:“魏海德。”
二人的神色微微一变。
王家主深吸一口气,沉声问:“所以白子是他?”
叶右答非所问,起身走到他们这张桌子前坐下,坦白道:“王家主,我其实就是黑子。”
闻人恒道:“还有我。”
王家主一愣。
要说他对黑子一点都不怨恨那是不可能,若不是黑子布局,他父亲也不可能被牵扯进来,但理智上,他知道这其实也怨不得他们,毕竟是白子下的毒。
他闭了闭眼,压下心头诸多的情绪,再次问:“魏海德真是白子?”
叶右沉默一瞬,从桌上拿出三个茶杯一一放好:“丰贤庄、灵剑阁、盟主一派,这些年一直是相互牵制的。”
王家主道:“我知道。”
叶右道:“王家主,一家独大,早晚被群起而攻啊。”
“这我也知道……”王家主说着目光投在这三个杯子上,突然从他的话里嗅出了一丝极其骇人的意思,他几乎要坐不住站起身来,“你可别告诉我……”
“是,”叶右看着他,目光略过依旧茫然得找不到状态的葛少帮主,说道,“盟主和魏庄主都与魔头有牵扯,这件事大家已经知道了,但为何不想想,这么多年的平衡,若盟主和魏庄主是一伙的,他们怎么不对丁阁主下手?”
王家主哑声辩解:“这有可能是他们不想做大……”
“那他们完全能把丁阁主搞垮,再把盟主推到丁阁主如今的位置上,这样更稳妥,也更有利,他们为何没下手呢?”叶右道,“王家主你回忆一下,丰贤庄和灵剑阁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做大的?是二十年前魔头被灭。”
王家主张了张口,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当时这两个帮派虽然排在前十之列,但与其他帮派基本不分上下,那时三个世家被屠,魏庄主救出了杨家的一个人,声名大噪,借此机会发起‘屠魔令’,然后与丁阁主联手屠杀了魔头,这件事便将他们推上了顶峰,”叶右道,“他们又是如何有今天的地位呢?是因为这二十年来不断地惨案、魔头或者走火入魔的剑客,最终都是由他们解决的,不是么?”
王家主神色凝重,仍是一个字都说不出。
葛少帮主则慢慢回过味了,脸色惨白惨白的。
闻人恒在旁边沉默不语。
这事早在少林的时候他就猜出来了,也明白了师弟当时为何不找师伯,因为师伯虽说是将军,但丰贤庄、灵剑阁、盟主这三股势力振臂一挥,整个白道都会同仇敌忾,到时怕是连皇上也得慎重,所以师弟才会选择一个人扛着血海深仇,独自离开。
王家主尚能维持理智,艰难道:“所以这平衡……”
叶右轻轻应声,说道:“这二十年所谓的平衡,不过是他们有意弄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