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少天扯扯嘴角:“晓公子,这好像有点误会。”
叶右道:“别解释,我能觉出你对我很在意。”
停顿一下,他还嫌不够似的,补充道:“我师兄也看出来了。”
“……”任少天一贯维持的笑僵在了脸上。
他能跟来,其实是拜他家少爷所赐。
先前在盛家,他家少爷看晓公子独自离开,且背影隐约透着些许孤寂,于是追了出去。他们一直跟到街上,少爷见晓公子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着,猜测可能是心里难受,便想过去陪着。
但经过上次晚萍堰落水一事,他已知道晓公子比平时表现得更加不简单,还很可能仍有武功,这次出门搞不好也是有事想做,便以“晓公子兴许想一个人静静”为由把少爷劝住了。
他的想法是晓公子是黑子,让黑子进行得顺利点,赶紧把这盘棋下完也就能了结了,可他家少爷不知想到了什么,立即看向他,提议让他跟着晓公子,理由是:“晓公子身子那么弱,白子还时时刻刻想要晓公子的命,这样在外面太危险了!”
他无言以对。
他家少爷又道:“少天,我知道现在回去,你肯定也不会放心的。”
他那时挺想反驳的,但又反驳不出来,因为他确实……是有一点点不放心。
于是他便听命跟着晓公子,且一路跟到了城外,结果这人压根不是有事,只是想找他谈谈心。
他万分后悔。
早知这么坑,他就不跟了。
叶右见他沉默,便又捅了一刀:“就因为知道你在意我,我才笃定你会跟着我的。”
任少天心里喊冤,嘴上道:“你应该是察觉我们在后面跟着,猜出少爷会派我过来吧。”
叶右道:“那你少爷为何不派卫晋,要直接派你呢?”
任少天道:“他派不动队长。”
叶右幽幽地轻叹一声,仿佛要被抛弃了似的,说道:“随你怎么说吧,你说不是,那便不是。”
任少天投降了,决定不和他打太极,问道:“你今天出门就为了问我这个?”
叶右道:“当然不是,我有件事想求你。”
任少天立刻舒坦了,觉得还是谈正事好,他刚要开口询问,只听这人道:“你能把面具摘下来,让我看看你的样子么?”
他一怔,下意识摸摸面具:“我脸上有伤。”
叶右道:“看吧,你果然是在意我的,不想让我看见你难看的模样……”
他一句话未说完,任少天就受不了了,赶紧摘下了面具。
叶右看得清楚,瞳孔骤然一缩,剩下的话死死卡在喉咙里,全身的血液像一瞬间凝固了似的。
由于常年戴着面具,任少天两边脸颊上有一道明显的晒痕,那眉心到左脸颊有一条疤,确实有伤,看着已有些年头了,但这并不妨碍别人通过他另一半完好的脸看出他以前有多么俊逸。
任少天只摘下片刻便重新戴上了,问道:“到底找我有什么事?”
叶右没有回答。
他感觉手有点抖,那些压抑的情绪一股脑地翻上胸腔,快速勾起体内残存的灯灭毒,他只觉心口一疼,一口血猝不及防喷了出来。
任少天神色一变,想也不想便冲了过去。
这人太聪明,谈笑间就能给人下个套,他刚刚没敢靠得太近,但此刻却顾不得了。这感觉他很熟悉,晓公子两次出事的时候他的心都慌了,完全见不得这人不好。
他想自己或许是真的喜欢这个人也不一定。
所以对于少爷的话,他一直没怎么强烈地反驳过。
“你……”他快速冲到近前,发现这血竟是黑的,说道,“你中了毒?”
“嗯,我中了灯灭毒,”叶右靠着树,把带着血的布条扯开随手一扔,低声道,“前几天我和师兄给魔头设套,我被魔头打了一掌。”
任少天的神色又是一变:“什么?”
叶右道:“我没几天好活了,所以有事求你。”
任少天看着他苍白的脸,又觉一阵没由来的心慌,哑声道:“你说。”
叶右道:“我中毒的事别告诉我师兄,把我偷偷葬了吧,葬在你家乡好了,你家乡在哪?你小的时候……住在哪儿?”
任少天道:“在南方的一个小村子里。”
叶右道:“村子叫什么?”
任少天被他弄得心烦意乱,闻言强迫自己转移一些注意力,想了想道:“叫小石村,我很小的时候在那里住过,后来闹灾,我跟着爹娘逃出来,他们在半路上去了,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最终被灵剑阁的人捡了回去。”
叶右道:“是什么灾?”
任少天道:“水灾吧……记不清了。”
叶右道:“那小石村是哪个省哪个县的,这你知道么?”
任少天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叶右咳了几声,痛苦地皱着眉:“我总得知道我将来要埋在什么地方。”
任少天一想起他这事就难受,只能回忆一番给了他一个大概的县名,紧接着觉得这样下去不行,说道:“我带你去少林找纪神医,你等我去和阁主他们说一声,马上回来。”
叶右瞬间没控制住脾气,一把按住他,咬着牙才强迫自己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从今往后,别让我再从你嘴里听见你管那姓丁的喊阁主!”
这话说得相当不客气,还带着明显的厌恶。
任少天心里微沉,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但没等来得及反应,胸前几处大穴被便点住了。他看着面前的人,见晓公子的脸上一片冷然,道:“你……”
叶右摘下他的面具盯着他,片刻后低声道:“你这疤,谁弄的?”
任少天突然觉得有些荒谬。
他们上一刻还要剑拔弩张,下一刻这人竟能关心似的问他问题,然而晓公子眼底的情绪太浓了,沉甸甸地罩过来,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定了定神:“给我解开。”
叶右继续问:“谁弄的?”
任少天只能道:“有一次出任务不小心弄伤的,给我解开。”
叶右向他靠近了一步:“你看着我的脸,眼熟么?你会在意我,是因为曾经见过我的样子吧?我前两天听师兄说我在少林坠崖那一次,你见过我的真实样貌。”
任少天想反驳,但很快意识到他还真是自见过这人的脸开始便有几分在意了。
他皱眉:“你想说什么?”
叶右道:“你肯定已经听说过小孩吃了白子的那种药,记忆会慢慢模糊。”
任少天盯着他:“你什么意思?你想说我也吃过药?”
叶右道:“你信么?”
任少天道:“不信,我要是真吃过药,怎么会进‘月影’?阁主也不可能把少爷……唔……”
他说到一半,叶右直接掐住他的嘴,强硬地塞了一粒药进去。
叶右道:“我再说一遍,别让我听见你叫他阁主!”
任少天这次终于有些恼了:“你给我吃的什么?”
“封你内力的药,”叶右说着对树林道,“出来。”
梅长老无声地从暗处跃出,到了他身边。
叶右掏出两个瓶子递给她:“封内力的药我只剩下两粒,一粒喂他了,这粒你拿着,等半个月后药性过了你再给他喂一粒。”
梅长老道:“是,那这一瓶?”
叶右道:“是纪神医做的解毒的药,你带着,看情况决定用不用,另外查查他的嘴里,如果藏着毒-药就弄下来。”
任少天道:“你要把我弄去哪?”
“你不是不信么?我有办法让你信,你现在就去查查你嘴里的小石村有没有发过洪水,有没有你这号人,看看你到底姓任还是姓杨!”叶右冷声回道,胸口又被扯得生疼,他缓了几口气,把小石村的地点告诉梅长老,说道:“他很聪明,吃喝拉撒睡都不许离开他,你要是让他跑了……”
梅长老立刻举手发誓:“教主放心,属下一定看牢他,连他去茅厕我都寸步不离地跟着。”
任少天已经分不清是该问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还是该问梅长老为何喊他教主,大脑混乱之下,第一个问题是:“你能不能给我找个男的?”
叶右道:“谁告诉你她是女的了?”
任少天:“……”
梅长老不太高兴,可看看教主的样子,到底是没敢多嘴。
叶右道:“查完后把他带去小青山关着,没我的命令不许放出来。”
任少天猛地看向他,见他恰好正望着自己,那眼底的情绪很浓,甚至带着一层水汽。
他心里那些恼怒不知怎的突地一灭,叹了口气,试图讲道理:“晓公子……”
“我叫阿右,你以前都是这么叫我的。”叶右最后看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剩下的二人相互对视,梅长老等了一会儿,估摸药性应该发作了,便为他解开穴道,抓住他的手腕往前拖。任少天有一大堆的事想做,不由得看向身边的人。
梅长老道:“我劝你别耍花招,没用的,要是真惹急了我,我就把你扒光了扔马车里,等到了地方再给你衣服。”
“……”任少天看看她平坦的胸,然后打量一下她这张美艳的脸,想起晓公子的话,扯扯嘴角,“我说大兄弟……”
梅长老道:“叫我梅姑娘,我是女的。”
任少天道:“好,梅姑娘,我能不能先回去一趟?”
“不能,”梅长老道,“你放心,你无故失踪,我们教主一定会给你想好借口。”
任少天道:“他中了毒,你不担心?”
梅长老道:“担心,但教主还要和夫人一起生活,他心里肯定有数,哪怕是为了夫人,他也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任大侠,我跟着教主这么多年就没见他气成这样过,所以你如果回去帮着姓丁的,教主指不定会气吐血,这才是真的糟糕。”
任少天闭了闭眼,艰难道:“阁主也是白子?”
梅长老道:“嗯。”
任少天道:“你们知道多少?”
梅长老道:“我只比你知道的多一点点而已。”
任少天道:“比如?”
梅长老道:“比如丁阁主是白子,你应该是对教主很重要的一个人,他刚刚说的话你听见了,如果你真的被喂过药,那你就不是任少天,你不想查清楚么?”
任少天沉默了下来。
叶右回去的时候,天色已全部变暗。
他回城前从中衣的袖子上扯了一块布,弄成布条随便缠了几圈。盛家的家丁对他这“灯笼”的印象很深,知道是贵客,连忙把人放了进去。
盛家建得很大,亭台楼阁应有尽有。
院里挂着灯笼,在冰凉的夜里微微摇曳。
叶右借着这点光,顺着石子路往客房走去,刚到花园便见丁阁主正在荷花池前站着,他神色一冷,过去了。
丁阁主听见脚步声回过头,问道:“你这是刚回来?”
叶右道:“嗯,心情不好,去四处走了走。”
丁阁主淡淡道:“冤有头债有主,是那胖子的错,与江越没关系,他能把信交给咱们,实属不易了。”
叶右眼底的神色更冷,平静问:“丁阁主不在屋里休息,站在这里做什么?”
丁阁主道:“想些事情。”
叶右道:“哦?想什么?在想魏庄主是否有什么苦衷?”
“那两封信不容辩驳,胖子确实做错了事,”丁阁主冷淡道,“我只是不明白他为何要这么做,况且依他的个性,这信应该早就烧了,为何没烧?”
“阁主难道不知道?你是不是还不知道他为何一直表现得像是有苦衷的样子?”叶右上前一步,“我来告诉你,因为有你在这里。”
丁阁主道:“你在说什么?”
“多好理解的事,他是被我拉下水了,可你没有,”叶右盯着他,“一直以来,你们都以为我和师兄是因为师父的事在找他报仇,根本不清楚你也是白子。保全了你之后他就此消失,等过几年和你一明一暗地弄死我和师兄,再找几个漂亮的借口,做足证据,把一切都归到别人头上,他就能堂堂正正地回来了,顺便潜伏的几年还能隐藏身份做些好事,等到归来,名声不减反增,还能被赞一个忍辱负重,对吧?”
丁阁主脸色微沉。
“我和师兄先前给魏海德下套的时候,他的手下很快就赶了来,”叶右道,“那时魏海德走得急,身边根本没有能用的人,临走前唯一接触的就是你,你们借着交手的工夫肯定商量了不少事,所以他一走,你便传了消息,那部分人才能及时赶到给我找了点麻烦。”
丁阁主道:“这只是你的猜测。”
“别狡辩了,我懒得听,”叶右道,“我既然能怀疑你,就不会只凭这一点点就定你的罪,我只是随口说了一件最近的事罢了。”
丁阁主冷冷地看着他。
“哦,至于那两封信,更好理解了,”叶右道,“这根本就是魏海德故意留给魏江越的,他那么谨慎,当然想过有一天事迹败露了该如何,这信便是一个办法,因为他要把丰贤庄交给魏江越,依魏江越的性子必定会把信交出去,大义的名声便有了,而凭丰贤庄的根基,魏江越足以在江湖立足,不是么?”
他讽刺道:“但这事要是换成你和盟主可就不行了,你们两家的孩子没那本事,不过这也提醒了我,为何你们在得到想要的地位和名声后,这几年还养着那些药人,我猜你们要么是想慢慢毁掉这股势力给你们的孩子做嫁衣,要么便是想在退位前找个忠心耿耿的人接手那股势力,你们的孩子没本事没关系,有那么一股势力在暗处帮着他们,他们总不会混得太惨。可你们以为我会让你们如愿么?现在药人已经要彻底没了,你猜等你死后,你那宝贝儿子能在我和师兄手里活多久?”
他微微一顿,说道:“哦对了,你会在这里站着是听说任少天跟在了我身后,所以想等等他,问问我都去了哪吧?别等了,他已经被我弄死了,浮萍也是被我弄死的,你觉得下一个是谁?”
丁阁主的神色终于有了些许变化:“我们的事,别扯上喜来。”
叶右笑了一声:“丁阁主,这话你熟不熟悉?”
丁阁主道:“什么?”
“这些年,有多少人曾经跪在你的面前哭着求你放过他的孩子?你是怎么回答他们的?”叶右看着这人眼底的杀意,笑道,“怎么?事情摊在你身上就知道受不了了?你们真让我恶心,你知不知道,这段日子我每次和你们说话,都特别想一刀一刀地把你们……”
他的身影一晃,刹那间贴近对方。
丁阁主还未收到魏庄主的消息,根本没料到这人会武功,一时瞳孔微缩,下意识后退一步,但他此刻已站在池边,这一退,半只脚便悬空了。
叶右几乎是在他退的同时又贴近了少许,伸出手在他胸膛轻描淡写地一推,把方才的话补充完:“活刮了。”
这一下简直让丁阁主猝不及防。
他的身体失去平衡,顿时栽入池中,“哗”的一声大响。
盛家住的都是江湖人,闻声迅速赶来。
闻人恒那时正要去外面等师弟,几乎把整个过程看进眼里,是第一个赶到的。他搂着师弟,对询问的侠客叹气道:“丁阁主方才想事情想得出神,不小心跌下去了。”
他看向师弟,柔声问:“吓着没有?”
叶右被他握着手,慢慢收敛一身的冷气,摇摇头,扫见某人湿漉漉地爬了上来,便走过去关心地问:“丁阁主,没事吧?”
丁阁主二十年来还没吃过这么大的亏,脸色铁青,压着火淡淡道:“没事。”
侠客们纷纷道:“没事便好,丁阁主赶紧回房吧,我们让厨房弄点姜汤……”
一群人簇拥着丁阁主快速离开,池塘渐渐静了下来。
闻人恒看向师弟:“怎么了?任少天的事查出来了?”
叶右的声音极轻:“师兄,我不想在这里待着,真让我今晚住下,半夜里我一个忍不住就会冲出去宰点人。”
闻人恒眸色微沉:“我陪你出去。”
叶右道:“我想喝酒。”
“不行,你体内的灯灭毒还不知道是不是全解了,暂时别喝,”闻人恒扫他一眼,“你脸上的布条换了?”
叶右道:“嗯,被我撕了。”
闻人恒道:“因为任少天?”
叶右静默一下,说了实话:“我体内还有一点毒,今天急火攻心气吐血,就把布条拆了。”
闻人恒猛地收紧正握着他的手,不容拒绝道:“一会儿就派人给少林传信,让纪神医他们赶过来。”
叶右没有反驳,再次道:“我想喝酒。”
闻人恒道:“你不如直接喝我的血。”
叶右道:“可我是真想喝。”
他扶着额,忍不住低低地笑起来:“师兄,咱们猜的是对的,任少天确实是我大哥,他没死,姓丁的畜生给他喂了药,把他当下人使唤了二十年,哦对了,我哥脸上还有一道疤,不知是不是姓丁的设计的,毕竟我大哥长得很像我爹……”
闻人恒被他笑得整颗心都疼了起来,扣住他的腰死死搂进怀里。
叶右继续笑:“上一次能解开这个药是误打误撞才成的,万一这药其实解不了,他搞不好这辈子都会对姓丁的忠心耿耿,可他明明是我大哥,是杨家的大少爷,你说为什么会这样……”
闻人恒哑声道:“别笑了阿右,我陪你去喝。”
叶右感觉喉咙一甜,抓紧师兄胸腔的衣服,硬生生把那口血又咽了回去。
他恨,真恨,恨到他甚至想和那些人同归于尽的地步。
闻人恒听不到他的回答,低头道:“阿右?”
叶右用内力压下翻腾的真气,说道:“走吧。”
闻人恒捏起他的下巴打量他。
叶右道:“我没事了。”
闻人恒挑开布条探了探他的额头,摸到一手冷汗,心底一沉:“你这叫没事?”
叶右道:“那我也不想在这里待着。”
闻人恒看他一眼,拉着他离开盛家,去外面挑了一家客栈,对手下吩咐一声去买酒,便把人抱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
叶右感受着这股熟悉的体温,神经一寸寸放缓。
他闭上眼,紧接着只觉穴道被点了一下,登时陷入昏迷。闻人恒把他打横抱起放在床上,解开布条看了看他的脸色,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