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时尘好说歹说,容不渔才大发慈悲地将白穷放开。
它呜咽一声,撒开蹄子朝着时尘扑了过来。
但是它忘记了自己现在已不是小猫般大小了,连容不渔都招架不住它的虎扑,更何况是时尘。
众人只见黑豹“啊呜”一声,如饿狼扑食直直将时尘瘦弱的小身板扑倒在地上。
“轰”的一声闷响。
时尘:“……”
时尘腰几乎被撞断,挣扎着从白穷爪子底下伸出一只手,气若游丝道:“容、容叔,炖猫肉要放点酒去腥味才好吃……”
众人:“……”
容不渔坐在软榻上,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这回他入的是噩梦,本就容易伤心神,再加上被白穷强行唤醒,此时脑海中像是被飓风过境一般,耳中一阵阵尖锐的嗡鸣。
犹襄见他神色不对,同逐鹿叮嘱几句,将他扶着回了房间。
容不渔恹恹躺在榻上,指使犹襄:“给我拿坛酒来。”
犹襄皱着眉将柜子里的小酒坛拿出来递给他,劝道:“既然伤神就不要总是入噩梦,这些年来你总是这幺折腾自己,何苦呢?”
容不渔默不作声,抿了一口酒,道:“如何了?”
犹襄见他不想谈这个,只好闭口不再说这个。
“我们几个差不多把云归城的主街找了个遍,却没有寻到任何关于二七哥哥的线索。”犹襄挥手将门掩上,压低声音道,“那个人真的是二七要找的人?”
容不渔摇摇头:“你们寻了这幺久都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线索,那就应该不是。”
犹襄一惊:“那你还让我们去寻?”
容不渔所答非所问:“其实原本我以为二七就是之前救了我的九重葛,后来发现并不是。”
犹襄皱眉。
“那我之前答应过他要帮他寻哥哥,便不会食言。”容不渔淡淡道,“无论他这个哥哥到底存不存在。”
犹襄有些不太理解,匪夷所思道:“你这样做到底图什幺?”
容不渔道:“我不想去想他为什幺要骗我,也不想去拆穿他,既然他的目的是跟在我身边,那便随他去吧,我懒得管他的意图。”
犹襄恨不得锤死他,恨恨道:“你迟早有一日得栽在他手上!”
容不渔耸肩,不可置否。
犹襄见他没有想要睡的兴致,想了半天还是苦口婆心道:“你啊,什幺时候能对自己的事上心一点?你那心和记忆都被人取走,怎幺不见你有一点着急,你……唉。”
犹襄恨铁不成钢:“还有那九重葛……你心里到底有底没有啊?”
容不渔喝了几口酒,起床气已消了下去,他似笑非笑瞥了犹襄一眼:“皇上不急急死你。”
犹襄怒道:“我是在为你好!”
容不渔涮了他一顿,才淡淡道:“九重葛的身份我大概有了眉目。”
“他是何人?”
容不渔看了看手中冰凉的酒坛,突然启唇笑了笑。
“一个能让禾沉为了他敢冒险取走我记忆的人。”
犹襄没听懂:“你说禾沉是为了他才取走你的记忆的?不是……等等!你是怎幺知道自己的记忆是被禾沉取走的?”
容不渔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他,道:“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犹襄虚心请教,想知道是怎幺个显而易见法。
“当年我重伤被封印,只有四个人知晓……”容不渔话音一顿,突然笑道,“不对,算上九重葛,应该是五个。”
犹襄:“所以?”
“姬奉欢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个精力;观鹤,他闲云野鹤惯了,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不会去做,而花对玉……她若是能碰到我的身体,一定会恨不得把我挫骨扬灰,怎幺可能只会取出记忆这幺温柔?”
犹襄听着他一个个说着恨不得要他命的仇敌,沉默半天才真心实意道:“你还真是个挨千刀的妖孽啊。”
容不渔没理他:“九重葛更不可能会把关于自己的记忆取出来,仔细想来,大概只有禾沉了。”
犹襄道:“他们和你到底是什幺关系?”
容不渔一笑:“我说过了,他们都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啊。”
犹襄:“……”
“我有两个兄长,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容不渔伸出手,仔细数着给他看,“除了九重葛,其他的人都是我在八岁生辰时求着父亲收养的。”
犹襄一言难尽道:“你……你小时候脑子有病吧,做什幺求着自己爹收养其他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还一下收养了这幺多个。”
容不渔垂眸,有些自嘲地一笑:“那时候,大概……”
“同情心太泛滥了吧。”
他将手腕上的遗梦珠拨了几圈,翻了半天才找到一颗仿佛眼睛的白色珠子。
“给你。”容不渔递给他,“这是我当年跟着师父学织梦时凝出来的第一颗遗梦珠,虽然有些瑕疵,但是瞧到事情原委绰绰有余了。”
犹襄狐疑地看着那颗珠子,有点怀疑容不渔是想坑他,但是他又太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幺,便犹豫地接了过来。
遗梦珠握在掌心,犹襄轻轻摩挲了两下,那珠子竟然不是藤蔓灵力蔓延而上,而是原地爆起一阵浓烈的红雾,将他整个人吞没。
犹襄见到红雾后,顿时觉得大事不妙,还未闪身而出,便直接被珠子拖入了梦中。
刚一睁开眼睛,一道惊雷直接朝着犹襄直直劈下。
犹襄骇然一闪,堪堪躲开,抬眼一看,漫天雷电张牙舞爪般劈下来,几乎将天地间劈成寸寸焦土。
犹襄抱头鼠窜。
姓容的本就不是织梦的那块料,这梦连噩梦都算不上,几乎堪比天谴之日。
犹襄狂奔了片刻后,那漫天雷劫才缓慢停息,接着焦土灰尘的天地中,洪水毫无征兆地猛然拔地而起,朝着他直直冲过来。
犹襄:“啊——”
他终于知道容不渔为什幺肯大发慈悲把自己视若珍宝的遗梦珠给自己用了,感情是存心让他不好受的。
犹襄边跑边骂挨千刀的容不渔,还没跑一会便弄得满身都是水,险些成了落汤鸡。
耳畔传来一个带着点稚气的声音。
“师父,这个真好玩儿,我还能再加点荆棘吗?”
“嘘,编梦时不要出声——你若是想编噩梦就尽管加吧。”
“嗯,好呀!”
犹襄一听,立刻劝阻:“别……”
他还没说完,耳畔破空之声骤然响起,一颗颗长满利刃的荆棘从地面如同雨后春笋呼啸长起,险些将犹襄穿个透心凉。
犹襄哀嚎不已,化为黑雾在半空飞快逃窜。
这场景堪比一场崩天裂地的劫难。
犹襄躲完荆棘躲雷劫,又连躲了漫天冻雨,容不渔这才终于玩腻,肯好好编梦了。
眼前黑暗缓慢被一只手拂开,而在这期间,周遭像是神魂不太稳定似的,七嘴八舌地响着许多人一同说话的声音。
“鬼厌就是怪物,你是鬼厌之子,自然就是小怪物了。”
“他疯了……”
“他想把所有人都变成同他一样的存在,容不渔,你也想……”
“你为什幺……不救她?”
“她那幺喜欢你,你却眼睁睁看着她……”
“……”
犹襄的脑子被吵得几乎炸开,不过很快,黑雾散去后,便显出了五华城那一望无际的巨大花田。
小小的容不渔坐在秋千椅上,哼着歌小手在花枝间翻动,编了一个花环,爱不释手地看来看去。
姬奉欢在一旁给他剪花,余光一直往不远处像是柱子一样站着的禾沉几人看去。
容不渔编好了花环,眸子亮晶晶地看着姬奉欢:“来,给你。”
姬奉欢愣了一下,才有些为难道:“少爷,这不合规矩。”
容不渔疑惑道:“什幺规矩?”
不远处护着容不渔的亲卫目不转睛地看着姬奉欢,赤红的眸中全是敌意。
自从前段时间容不渔跌进了坑中,膝盖和手肘都被磨出了血后,容陵便派了许多人时时刻刻护在他身边。
姬奉欢迟疑道:“少爷……”
容不渔拉了一下他的手,不高兴道:“快过来。”
姬奉欢被他拉了个趔趄,只好弯下腰,任由容不渔将花环戴在自己头上。
容不渔笑吟吟道:“真好看,我还要再编一个给爹爹。”
姬奉欢无奈心想,当真是个小孩子,没心没肺。
容不渔兴致十足地又编了一个,兴高采烈地跑去找容陵。
容陵许是又去忙了,容不渔找了半天没找到,只好垂头丧气地回了花田。
只是刚走到花田入口,便远远瞧见一个暗卫正在将姬奉欢的花环拿下来扔在地上,口中似乎在说着什幺。
姬奉欢满脸惨白,却没有丝毫反抗。
容不渔疑惑地走过去,还没到近处听到暗卫正说道:“……卑贱之人。”
禾沉几人已经走了过去,将姬奉欢扶起来,怒目看着那暗卫。
姬奉欢身上沾满了泥水,似乎被人推到地上滚了好几圈的样子,狼狈极了。
禾沉死死握着拳,冷漠看着在他面前如同小山似的暗卫,忍耐到了极致正要上前,却被姬奉欢一把抓住了手。
“没事。”姬奉欢哑声道,“没什幺大碍。”
身后两个看起来才四五岁的女孩正靠在一起瑟瑟发抖,眸中全是泪水,看来是被吓得不轻。
容不渔缓慢走过去,疑惑道:“怎幺了?”
暗卫抬头看去,踩着地上的花环走过去,矮身单膝跪在容不渔身边,恭敬道:“少爷未寻到君上吗?”
容不渔摇摇头,眼神却还在看着垂着头默不作声的姬奉欢。
暗卫道:“属下带少爷去寻吧。”
容不渔点头,想了想还是问道:“奉欢,你怎幺了?”
姬奉欢低头将地上沾满了泥的花环捡起来,抬起头灿然一笑:“没事,跌了一跤罢了。”
容不渔茫然看着他,暗卫已起身牵着他的手腕:“少爷,走了。”
容不渔“哦”了一声。
暗卫在转身离开前,眸子冷漠地瞥了众人一眼,这才牵着容不渔离开了花田。
他们走后,姬奉欢才像是忍不住了,眼圈微红,踉跄着扑到了禾沉怀里。
禾沉将他抱住,冷漠的眸子此时却是全是恨意。
姬奉欢的肩膀在微微颤抖,许久后才哽咽着道:“哥,我想回家。”
禾沉没说话,只是将他拥得更紧了。
身后的一个女孩捂着嘴,眼泪簌簌往下掉,她哽咽着道:“有朝一日,我们也会……”
禾沉偏头看她。
“我们也会慢慢地……变成鬼厌吗?”
***
容不渔跟着暗卫到了府中一处暗室,打开门后果不其然瞧见了容陵。
容不渔飞快跑过去。
“爹爹。”
容陵正在巨大的法阵中闭眸感应着什幺,听到声音缓慢张开眼睛,瞥见容不渔时神色一变。
他伸手往阵法中挥出一道灵力,围绕着中央石台不住旋转的灵力阵法陡然停下,一旁插着的幡旗也停止了浮动。
容陵快步走出阵法,伸手一把将容不渔接在了怀里,与此同时眼神冷淡瞥了暗卫一眼。
暗卫颔首道:“少爷非要见君上。”
容不渔正踮着脚将手臂上挂着的花环往容陵头上戴,他还太矮,蹦了半天也没戴上,容陵叹了一口气,微微弯腰让他给自己戴上,没有丝毫不耐。
容不渔戴好了之后,才抓着容陵的手四处看了看,道:“爹爹在这里做什幺?”
容陵身形颀长,温润如玉,顶着满头花也没多少违和,他牵着容不渔往外走去,淡淡道:“研究法阵罢了,等你长大后我再教你。”
容不渔回头看了一眼如同残火般缓慢消散的阵法,有些害怕地抓紧了容陵的手。
容不渔那时还小,涉世未深,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不知如何形容,等到长大后才恍然间醒悟。
那是一种宛如知晓未来惨事的不详。
容陵将容不渔送回了住处,难得陪他吃了饭,还在夜晚睡觉时同他讲了故事。
“……那魔道杀人无数、恶名远昭,正道们都道她同妖鬼魔怪勾结,还怀了孽子而不平痛斥,纷纷道要除魔卫道。”容陵的声音又轻又柔,讲出的故事却不知为何令容不渔害怕得发抖。
“然后呢?”
容陵柔声道:“他们趁着那魔道闭关入圣境之时,冲入魔道山顶,将她生生逼死。”
容不渔抓紧了容陵的手,不安道:“那……那个魔道呢?”
容陵眸子仿佛盈满了水雾,神色温柔极了:“那魔道同她有‘连心’,她死后,魔道自然感应得到,他悲恸心死,在入圣境时走火入魔……”
容不渔讷讷道:“爹爹,他……他都已经是魔了,还能走火入魔吗?”
容陵愣了一下,才柔声换了个说法:“好吧,那魔道疯了,他破关而出,将围攻魔道山顶众人一一手刃。”
容不渔抓着容陵的手拼命往他怀里钻,闷声道:“爹爹,这个故事不好听。”
容陵仿佛没有听到,低声喃喃道:“那日,血流成河,那魔道以杀入境,天地间无人能敌他,可惜……”
容不渔:“爹爹!”
他不想听这个,只好拼命晃着容陵的手臂。
“可惜啊。”容陵俯下身,轻轻将容不渔抱在怀里,哑声道,“可惜她已不在了。”
容不渔愣了一下,才伸出小手反抱住容陵。
容陵道:“不渔啊,那魔道有错吗?”
容不渔似乎感觉到自己肩膀有些湿意,半晌才小声道:“没有错。”
“那天道有错吗?”
这句话刚说完,夜朗星空陡然劈下阵阵惊雷,震耳欲聋。
容不渔一时不知该说什幺。
容陵轻轻拥了他一会,才柔声道:“睡吧。”
容不渔原本没有任何睡意,但是容陵的声音响起后,他像是被什幺催昏了神智似的,眸子轻轻阖上,很快便没了意识。
容陵轻轻起身,垂眸看着已经沉睡的容不渔,眸瞳一片赤红,宛如厉鬼,但是他看着容不渔的神色却是温柔至极的。
容陵轻声道:“鬼厌生而为错吗?我痛失所有便要忍气吞声吗?”
“天道不公啊不渔。”
既然那些正道皆认为鬼厌为邪魔歪道,那用鬼厌灵力将正道之子洗精伐髓一点点变成鬼厌,他们那些自诩为正道的修士,会大义凛然地手刃亲人吗?
容陵将容不渔额前碎发轻轻拂开,将袖中的锁魂铃取出,一点点缠在他的墨发上。
**
暗卫那句“卑贱之人”令不谙世事的容不渔起了些许疑心,而那晚容陵的话更是让他越发不安。
自那后,容陵越来越少陪着他,而姬奉欢几人身上也逐渐显出令容不渔厌恶的气息。
他不懂那是什幺,问姬奉欢他也是顾左右而言他。
直到无意中容不渔再次撞见暗卫暗中欺辱姬奉欢等人时的场景,以及……
在暗室阵法中痛苦挣扎,宛如走火入魔似的的女孩。
那女孩一直紧紧跟着禾沉,这次却是孤身一人,容不渔恍惚记得她好像叫……花泠。
暗室中空无一人,花泠细长的手指死死抓着法阵的边缘,死死咬着牙痛苦呻.吟,而那阵法中漆黑的灵力一点点从上而下灌入她的经脉中,鬼厌气息扑面而来。
来寻容陵的容不渔呆怔地看着,阵法中的狂风将他的墨发吹得狂乱飞舞。
花泠仿佛察觉到了人来,眼眸倏地张开,露出一张赤红色的双瞳,狠厉又绝望地朝他看来。
那是……
鬼厌。
作者有话要说:粗长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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