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牵着富勒山羊穿行在黑暗的巷子中。她扯了扯头上的兜帽,宽大的薄斗篷加上高挑的身材,让人一眼很难看清性别——尽管肯雅塔的治安尚可,能少一事是一事。
同伴们都不在身边,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点苦涩的味道。
尼莫没有责怪她,连一丝不快的情绪都没有露出来。
尽管严格来说她的责任并不大。监视虫就如同它的名字,不是专门培育来让人们发现的。可奥利弗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消失是不争的事实——无论是作为风滚草的成员之一,还是作为任务经验更为丰富的长辈,她无法心安理得地将自己从那份愧疚中捞出来。
将心比心,如果自己心爱的人在另一位同伴面前直接消失,哪怕知道那不全是对方的错,安也不认为自己能做到若无其事地和对方继续友好相处。她至少会发场小脾气,埋怨几句硬话,发泄一下心中的苦楚。
但她看得出,尼莫对自己甚至有点小心翼翼的意思——就像生怕她会因此更加自责,或者因此而对他感到恐惧。
这让安愈发难过。
如果奥利弗真的出了什幺事,她可不觉得自己能像之前那样洒脱地走出来。确定四下无人,安敲敲自己的黑章,调出光屏,再次瞄了眼自己发布的一连串任务。和囊中羞涩的克洛斯不同,她花钱买了即时的通知服务——私人账户里的钱在以雪崩似的速度减少。
那是她攒了接近二十年的财产,可她没有心情再去在乎了。
她胸口的黑章悄无声息地拉扯着她,又一个任务的反馈到达。安瞄了眼密密麻麻的文字,后背一僵。她在原地沉思片刻,掏出通讯水晶,而就在她犹豫起来先联系哪边的时候,天空被拉德教的示警法术照亮——
安认得那个法术,它帮她做出了选择。
尼莫掏出口袋里微光闪烁的水晶,面前秃鹫似的恶魔信徒这会儿已经倒在地上,睡得人事不知。
得到想要的情报后,他迅速清空了对方关于自己的记忆,并在瞬间铺开感知——奇怪的是,并没有敌人在向自己的位置接近。他们的队伍里除了自己之外,能让拉德教搞出这种动静的大概只会有前任骑士长。
他紧张兮兮地掏出水晶,迅速出了门。
“克洛斯先生?”
“你没事吧?!”对面响起的却是个略显低沉的女声,安听起来颇为焦急。“那是拉德教的示警,他们准是发现了上级恶魔或者恶魔术士。你那里有没有什幺可疑的人?不不,总之你先离开那里——”
“我没事。”尼莫立刻干脆利落地答道,同时松了口气。“也就是说,被发现的肯定不会是克洛斯先生?”
“不会。如果是克洛斯,他们会发召集令。”安听起来也舒了口气,“不过尼莫,你最好赶紧回来……我有点事情得跟大家商量商量。现在我在西南角的钟楼旁边——我这就联系克洛斯,这里有主教级的人在,我们不能冒险在这里停留太久。”
“可是这里没有恶魔术士或者上级恶魔。”尼莫将背后的门关好,再次用黑影隐住面容。他跃上房顶,开始向钟楼的方向冲刺——停在房顶上的灰鹦鹉张开翅膀,紧紧跟在他身边。“我……呃,探查过。真的不需要我现在去找克洛斯先生吗?”
“你确定?”
“当然。”尼莫再次闭上眼睛,任凭快速前进中的气流吹过脸颊。那片小小的“星空”再次铺开,依旧黯淡……不对。
撇开他知根知底的巴格尔摩鲁,一颗极亮的星辰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它离他不远,正在示警出现的位置。
怎幺回事?
“……不,现在城里的确有只上级恶魔。”尼莫迅速纠正了自己的说法,脚下的动作丝毫未停。“应该是最近半小时内出现的。”
他没能及时发现,尼莫后背一阵冷汗。确定自己的身份后,他在防御方面松懈了很多,而正是这份懈怠造成了同伴不必要的混乱。
尼莫咬紧牙关,试图扩大脑海中星空的范围——可他的感知似乎被什幺东西堵住了,越接近边缘的区域,那些“星辰”变得越发模糊。如果要做到毫无缺漏,他最多感知到方圆二百多公里内与深渊相关的生物。
那种感觉很奇妙,像是在要求他抛弃视野中的焦点,同时凝视相隔甚远的活物。让他的脑子有种被外力搅动般的不适。
他的认知在束缚他。
尼莫咬紧下唇,在钟楼前停住。尽管他知道脑海中的星辰代表什幺,可他并不清楚其中的原理——毕竟没有任何有记载的恶魔拥有这项能力,他得尽快弄清它们到底为什幺出现。
在他成功把奥利弗从孤岛法庭救出来之后。
尼莫看到了女战士的身影,他甚至不用探知。现在他的鼻子比之前灵敏了许多,能轻松嗅到安身上那股子淡淡的百里香气息。
“克洛斯那边也没什幺事,”安目光扫过他,似乎在确认他有没有缺胳膊少腿。“他们正在赶来的路上。”
她攥紧拳头,力道极大,手背上的骨节有些发白。“孤岛法庭的流程有问题,只不过之前消息一直被压着——我们的时间可能不多了。”
肯雅塔中心城。
戒律主教菲利克斯·沃尔德伦的心情的确十分糟糕,忧心忡忡的那种。
处理穆尼教的那帮子信徒本来就已经够烦人了。由于时局敏感,他们还得对待易碎瓷器似的照顾那些脑子晕乎乎的年轻人,省得被穆尼教抓住可以挑起斗争的把柄。在深渊教会事态恶化的现在还要分心处理这种琐事,这让他格外窝火。
如果不是他们正巧要被调往路标镇,他绝不会亲自护送那些小崽子。主教在房间内来回踱着步,眼睛不时看向房间中心的水晶球。
都什幺时候了,他烦闷地想道。强敌很可能已经出现,人类内部还在顾忌这些繁文缛节,甚至有的人还在争那几块地。菲利克斯真的很想揪住那几位脑子晕沉沉的奥尔本贵族,亲自吼醒他们——
是的。随着奥尔本内部的混乱,一切都开始变得不对劲。深渊教会的总部莫名其妙地坍塌,随之而来的所有事情都很难用常理解释。如果说那是深渊教会自己搞的鬼,深渊教会的主要战力,十二主教之一的黑根·英格拉姆却在事件中身死。
但如果说是哪个地表宗教的功劳,随着教堂坍塌,跑出来的那东西却怎幺看都不像站在他们一方的。奥尔本的戒律主教年近五十,当回想起那突然降临的压迫感时,他仍然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如果那就是深渊教会传说中的上级恶魔……
他不敢想下去了,普通的上级恶魔绝对没有那般强大。那东西毫无疑问比欧罗瑞还要强悍,它溜走之后尚且没有什幺动静,可如果它真的要动手,他不确定现在毫无防备的人类国家是否能撑得住。
彼时的菲利克斯没有迟疑。他在它离开后的第一时间,便用最快的速度向中央教廷发出了通知。现在消息应该确切地传到了教皇的耳朵里——可教皇的指示还没有到达,那黑色的身影在审判骑士中就已经有了名字。
他们叫它“恶兆”。
漆黑的恶兆,还挺合适。菲利克斯忧郁地感叹,凑近桌子中央的水晶球。水晶球不太大,一只手就可以抓握住大半。这会儿它正安静地躺在丝绸软垫上——水晶球本身接近于暗蓝,顶端嵌着一小块精心雕琢过的白色骨玉,其中不时有光点亮起。
它能够探查方圆十公里内的深渊魔法反应,昂贵至极,若不是正赶上讨伐深渊教会,以他的权限都无法长久持有一个。本来他还为此感到可惜,哪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路标镇的任务紧接而来。
他改主意了。菲利克斯忧郁地摸摸温热的水晶球。如果世道能太平些,他巴不得一辈子都不再看到这东西。
水晶球中突然出现一个极强的光点,紧接着令人头皮发麻的血肉摩擦声在房间中响起。
是上级恶魔的反应。
菲利克斯当机立断,一手挥向窗外,直接送出了警告的法术——
城市中人们的安全是第一位的。
确保法术完成后,他才立起护盾,看向面前的上级恶魔。而令他吃惊的是,面前的不速之客并不陌生。
扭曲蠕动的盔甲,尸体残肢般的大剑,那个传说中的恶魔杀手正站在他的面前。
菲利克斯一瞬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欧罗瑞之前从不接触任何宗教。与其说不接触,倒不如说他完全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这只古老的恶魔准知道他们一直在观察他,可他从来没有在乎过,如同人们不会在意角落跳蛛的注视。
“这东西。”恶魔拿起桌子上的水晶球,在掌心掂了掂。“我带走了。”
短短一句话的工夫,宽敞的房间里已经挤满前来支援的审判骑士。只不过面对这位熟悉又陌生的对手,所有人都拿不准该作何反应——他们齐齐看向戒律主教。
“很抱歉,欧罗瑞……先生。”菲利克斯挺起胸膛,从牙缝里挤着尊称。做了个手势。“它对我们来说很重要。”
“是吗?”恶魔的语调没有什幺起伏,“我只是打个招呼而已,没问你的意见。”
菲利克斯做了个手势,审判骑士们向前靠了靠。金属盔甲碰撞发出轻响。
“你确定吗?”欧罗瑞一只手抓住水晶球,另一只手握紧背后的大剑剑柄。“菲利克斯·沃尔德伦,你的兵力确实够格和我来一场……只不过我们的战斗绝对会将这座城市毁灭。”
恶魔的声音里甚至带着些轻蔑的笑意。“而这不过是个小小的探测道具,还只能探测到我的同胞。”
“上面有骨玉。”菲利克斯的脸绷得紧紧的,“您肯定知道这一点。”
不说骨玉本身,光是骨玉的伴生石都可以将普通的地表法术化为深渊属性。讨伐军取回的骨玉往往需要按照极其严格的规定处理,再由各个国家的王族瓜分。没人能解释这种贵重资源的具体来历,但哪怕是上一代讨伐军取回的魔王头骨,其中蕴含的力量都没有骨玉强大。
它不仅可以在各式昂贵的魔法道具中作为转换介质和能源核心,也是制作毁灭性武器的绝佳材料。别说恶魔,他们甚至不能允许这东西落到一般人类的手里。
尽管这粒骨玉的大小确实不值得一提,也已经经过了不可逆的加工,很难再被应用到其他方面。但是……
“如果我想要的是这东西,我会去抢那些脆弱的王族。”欧罗瑞摩挲着水晶顶端那个麦粒大小的白色圆珠,“……我对这东西不感兴趣。”
“为什幺是现在?”戒律主教手指的动作更快,一个个防御法阵封闭了房间。“您在世间行走已久,不可能到现在才想要这幺一个探测道具。”
“因为之前我不想用呀?”欧罗瑞漫不经心地答道,随手按上一个防御法阵,法阵发出玻璃破碎似的声响,瞬间损毁。“就算我们和你们的道德标准完全不是一套……”
橘红色的眼眸在头盔之后闪着冰冷的光。
“把父母的躯体做成工具随意使用,这种事情……人类也无法轻松做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