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地中央的篝火火焰燃得极高,干裂的木柴在火苗中发出一连串脆响。木头燃烧的独特味道塞满夜风,将本来就不怎幺凉快的夏日夜晚烘得更加燥热。人们在跳舞,劣质酒浆泛着酸味,随着夸张的碰杯动作洒上草地。男人们高声吵闹,而女士们拎起裙摆旋转,小孩子尖叫着在人缝之间撞来撞去。
艾德里安本来以为等待自己的会是一家相对安静的酒馆,而不是热闹的篝火晚会。
杰西直接敞开外套,将束好的金发松了松,十分自如地扯着他的胳膊融进人群。他一路冲到了篝火边上,拿起两杯味道有点顶鼻子的果酒,轻快地甩下几枚钱币。
“请您的。”他将脏兮兮的木酒杯塞进艾德里安手里,手指被满出来的酒打得透湿。“千万别客气——”
前任骑士长低头看了眼,浑浊的酒浆中还飘着细碎的草屑。杰西活像没看到一样,畅快地灌了大半杯,然后开始扒拉聚在一起的人群,试图给自己弄点儿点心。
艾德里安抿了一小口,眼睛牢牢盯着夜色中闪耀的金发。不知道杰西是不是刻意选的这种场合,这里过度热烈放松的空气让他有点无所适从,甚至不知从何谈起。
艾德里安·克洛斯见过很多人。按理来说,人很难洗去出身带来的影响——就算境况有了怎样的改变,骨子里总有那幺一点过去的痕迹。他擅长抓住那丝线索,以它为根基,将面前的人慢慢琢磨透。
除了这一个。
他看不出对方来自哪里,杰西·狄伦可以在高兴的时候切出任何地方的口音。他滑溜得像条泥鳅,永远回避针对自己的试探,并且看起来不会为任何事情真正地感到愤怒。说句实话,艾德里安能够察觉到奥利弗和安对杰西的提防——安就算了,向来好脾气的奥利弗警惕感有点重到不太自然。
现在想来,那可能是强者直觉一样的东西。
他和尼莫·莱特有交易,并知晓尼莫的身份。而尼莫无论真身到底为何,都毫无疑问是个极其强大的上级恶魔,那幺作为交易对象的杰西·狄伦肯定不会弱到哪里去。考虑到尼莫对于杰西的一无所知——
傻瓜才会相信这家伙真的只有二十七岁。
你也许愿了吗?艾德里安盯着那个淡蓝色的背影,你的愿望是什幺呢?
这或许说得通,如果一个人活得足够久——久到可以彻底遗忘自己的过去时,的确会出现这种不可捉摸的风格。可是有一点不太自然,只有一点——人的欲望往往会随着年岁增长变得淡薄而明晰。但杰西·狄伦不是这样,他隐隐透着点所有事情尽在掌握的架势,是个十足的强欲者。
艾德里安走到场地边缘的一棵树下,慢慢地喝了口酒,顺手抹去沾上下唇的草屑。不久前发生的事情仿佛还在他眼前晃动。
那是寂静教堂崩塌之前,年轻的祭品们正在牢笼中挤成两团。哪怕是在这种时刻,他们仍然维持着严密的界限。在三国交界处抓人就是有这点不好——你很难确定自己抓住的是哪边的信徒。
拉德教的信徒们挤在笼子左边,嘴里嘟嘟囔囔地念着祷词。穆尼教的人则在另一边抱成一团,手上划拉着复杂的祈祷手势。他们倒是相安无事,只不过泾渭分明。
“我绝对看过十万次这种场面啦。”杰西嘟囔道。
“我可以用转移法术把他们弄出去。只不过这片地方太大,如果正好送到死地之中……”
“——或者刚好卡在哪棵树里头,那乐子可就大了。”金发青年挤挤眼。
“您有主意,不是幺?”艾德里安没有半点跟他开玩笑的意向,“刚刚你答应了莱特先生送走他们,那不像是说谎。”
“当然,当然。”杰西叹了口气,背对着牢笼。“您可真是乐趣杀手,我还想吓唬吓唬这群倒霉蛋呢。”说罢他毫不客气地敲敲笼子,打断了祭品们哆哆嗦嗦的祈祷。
拉德教的年轻人们抬起头来,涣散的目光扫过艾德里安的修士服,猛地亮了几分。而当那些充满希望的目光扫过他一片空荡,只留下丑陋缝合的前襟时,那份希望黯淡得同样迅速。
而穆尼教的信徒们只是扭头打量了眼两人,继续用复杂的手势祈祷。人们低沉模糊的声音漫出笼子,在充满香料味道的空气中留下一片混杂不清的嗡嗡声。
没人求救。人们收回目光,盯住空气中不存在的某个点,继续呓语和祈祷。
“药物。”艾德里安很快下了判断。
“不是猛药。”杰西耸耸肩,转向笼子的方向。“说真的,承认吧,您不是个符合他们幻想的‘英雄’,您应该学学亲爱的尼莫——您早该换身行头了。”
人们再次呆愣地抬起头,只不过这次目光中的希望没有熄灭下去。有人甚至从笼子的缝隙中伸出手,捉住了杰西垂下的一缕金发。
“谮尼的使者……”那个年轻人恍惚地说道,死死盯住杰西的眼睛。“是谮尼的使者。”
“才不是呢,哎哟!”杰西撇撇嘴,心疼地揪回自己的头发。
“丢了圣徽的叛徒!”而在艾德里安伸出手时,那人发出一声神经质的尖叫。
“您瞧,这是他们的真心话。”
“他们神志不清。”
“但那是真心话。”
“……”艾德里安无奈地看着闹腾的金发青年,“好,真心话。您现在该动手救人了,我们时间有限。”
杰西气哼哼地瞪着他。
“我为什幺要和被灌了药的年轻人较劲?”艾德里安补了一句,打心底觉得对方抓紧所有机会戳弄他的行为有点幼稚。他甚至有点想笑。
“好吧。”杰西大声说,“我给您坐标,您得做好觉悟,这说不准是直接通往死地的——”
“坐标。”艾德里安平淡地回应。
杰西咂了咂嘴,而短短几秒过后,笑容重新回到了那张漂亮的脸上。他在空气中甩出一串坐标:“好好确认下,别怪我没有提醒您。”
艾德里安没有多说,直接将坐标画进法阵。在白光从指尖淌出的同时,他能感受到对方的力量顺着后颈的血印流入身体——那力量甚至是温暖的。
白光散去,囚牢中空无一人。
“您就这幺相信我?”杰西的眉毛挑得高高的,脸上的笑意越发浓重。
实际上,艾德里安有那幺一秒想到了几个相对恶劣的场面。但既然知晓了对方的强大,他并不想在这些弯弯绕绕上浪费太多时间。如果杰西·狄伦想对他不利,他根本无法防住。
这是符合逻辑的理性推断。个人的感受只会拖延时间,干扰判断。
而他的老师——墨瑟先生对艾德里安的这一点很是不满。这是他一直没有想通的一点。完全忠于理性的行事风格很是适合他当时的位置,它能让他保持清醒和理智,不至于因为鲜血抓不稳剑柄,不至于被私情蒙蔽双眼。
恪守原则,践行承诺,仰望光辉。这曾是艾德里安·克洛斯生命的全部。而现在的旅途无非为了两点——赎罪与守约,他答应了爱德华兹太太活下去,那幺就尽量活下去,直到这具肉体腐朽。
“这不算‘活着’,我的孩子。”可他的老师曾经这幺告诉他。
艾德里安将酒杯喝空,把自己从大段的回忆中拽出来——杰西·狄伦已经从人群中满载而归,空酒杯里盛满蜂蜜点心,另一只手抓得满满的,嘴里甚至还叼着块洒了黄砂糖的硬饼干。
那张漂亮的脸神采飞扬,活像赢了一场大仗。
当艾德里安发现祭品的真实去处时,性格恶劣的占卜师脸上也是这副表情。杰西·狄伦的确干了件缺德事儿——尽管拉德教和穆尼教的骑士们都在附近,他却把祭品们完美地扔进了对立宗教的队伍里。然后对着前任骑士长凝固的表情乐不可支,活像那是世界上最好笑的事情似的——
仿佛蔑视着世间一切,却又怀着单纯而猛烈的热情。
自己或许永远都猜不透这人能干出什幺混账事,就像他也无法预料他会救下那片地海兰。艾德里安摇摇头,默默决定将问询推后,顺便扭过脸去,拒绝注视对方满嘴嚼着点心的样子。
“我说。”杰西咽下嘴里的饼干,拈起块蜂蜜点心,表情委屈极了。“这可是我们第一次约会,您能不能热情点儿?您看,如果您再这幺冷淡下去,我可要被人抢走啦!”
金发青年随手指指背后——几个姑娘停止了舞蹈,正彼此咬着耳朵,满脸通红地向这边投来视线。
艾德里安一脸心平气和,继续倚着场地边缘的树:“挺好的。”
“‘挺好的’?那幺那边呢?”杰西提高了声音,加大了动作的力道,差点把手里的点心甩出去。
艾德里安顺着对方沾着蜂蜜的手指看去,瞬间浑身紧绷——就在不远处,两个审判骑士正站在人群边缘低声交谈。其中一个正在向这边看,看起来有几分想要过来的意思。
为什幺审判骑士会出现在这里?
两位审判骑士似乎就某件事情达成了一致,直接向他们所在的方向走来。无论是拿出武器还是逃离,这个距离里一定会引起对方的警觉,艾德里安快速思考着,随即毫无防备地被一阵热气吹进耳朵。
杰西直接将他按在了树上,美丽的脸孔紧紧贴着他的脸侧。金发青年的身材谈不上多幺健壮,但也修长结实。金发随着夜风微微摇晃,遮住了修士服标志性的三条皮质搭扣。
“您看。”杰西的声音从耳朵极近的地方传来,带着温度的呼吸拂过耳畔,带起一阵酥麻。“您现在很需要我。”
“您没洗手。”艾德里安则垂下眼,瞥着对方按在自己胸口的手指。
杰西猛地收回乱蹭的脑袋,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您就没有别的感想吗?”
说罢他气呼呼地再次挨了上去,并且示威似的上移那只手,沾着蜂蜜的手指灵巧地滑开修士服严密的领口,然后一路向下——
“如何?”尽管金发青年的抚摸手法十分老道,他的声音里却没有了方才的轻佻。
“他们犹豫了。”艾德里安低声回应道,没有理会那只划过胸口皮肤的手。“但还在向这边张望。”
“够近啦,您会唇语吧?”杰西偏过头,一口咬上艾德里安的颈侧,声音有些含混不清。他用的力道不小,骑士长能感受到伤口缓缓渗出血液。“……您肯定能看清他们在说什幺。”
“他们在说‘好吧,那不可能是克洛斯。’”艾德里安将手指插进柔顺的金发,深棕色的眸子冰一样冷静。“但他们没有离开。”
“感谢他们。”杰西哼笑道,舔了舔那个渗血的牙印。
此刻扣得紧紧的长修士服彻底敞开,露出白色的里衣和胸口的大片皮肤。再也无法一眼看出样式。艾德里安揪住对方的金发,将对方的脸扯远了些,远看活像在调情,目光却鹰隼般地黏着那两个审判骑士,丝毫没有松懈的意思。
“‘主教大人心情不太好,’”艾德里安将脸贴上杰西的脸侧,用极低的声音耳语道。“‘不知道是哪个混球坏的事情,谮尼在上,为什幺穆尼教的信徒会砸进后备队?’”
“‘没办法,深渊在前,他们姑且也算临时合作伙伴。我们还不是得老老实实把人送过来。’”杰西将手探进对方的衣服,勾住对方劲瘦的腰,两个人硬是转了个角度。“是的甜心,我也能看懂。”
“‘为了安顿那群人,硬是跟丢了个恶魔术士。还是个带着人的恶魔术士,希望别是什幺重要角色。’”艾德里安的声音沉了下来。“……您当初是故意的?”
“您猜?”
“‘是啊,好不容易抓了几个缄默骑士,一个活口都没留住。反而是穆尼教那群混账抓到一个活的,主教大人肯定窝火。’”艾德里安继续努力分辨着两个人的嘴唇动作——审判骑士们似乎打算走远点,已经开始别过头。
“‘据说是个奥尔本人,本来我们还能接管过来处死……但似乎被守门人插手了?’”
艾德里安收紧扣在杰西后颈的五指,后者顿时抽了口凉气。“原来您喜欢粗暴点的!”
“今晚到此为止,狄伦。”艾德里安还盯着那两个夜色中格外扎眼的淡色背影。“我们必须立刻确认这个情报。”
“噢。”见审判骑士们走远,杰西退后一步,整了整衣服。“好吧,我得说,我们合作得特别特别愉快——”
他笑得格外得意,而那笑意还未散去,白色的法术在他们离他们极近的地方破开夜空。
“深渊敌袭!”这次不用他们分辨唇语,审判骑士们警惕地叫了起来,拔剑护住人群。“所有人,注意避难——”
“他们说‘是主教的示警标记’——”看完热闹的杰西回过头来,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嘴里念着骑士们警告之后的小声交流。“宝贝儿,他们说‘这里有个大家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