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73.一对一

戈德温·洛佩兹注视着石台中心的残火之剑,攥紧手中圣剑破晓的剑柄。

残火又一次拒绝了他。

数年前戈德温第一次踏入迷宫中心时,这个可能性甚至没有进入过他的脑海。他冲它坚定地伸出手,带着势在必得的气势。

随即令人眼前发黑的灼痛瞬间在他的右手掌心燃起。

他握住的不像一柄剑,更像一条烧红的烙铁。撕心裂肺的疼痛中,戈德温仿佛能听到皮肤被烧焦的滋滋响声。可当他收回手,张开手掌,掌心的皮肤完好如初。

【但凡心中有愧意和迷茫的人,拿起它时手心会如同被烙铁灼烧。】

是残火之剑上的魔咒。戈德温不是没有听说过它,可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满足条件,触发咒语。这幺多年来,他从未从自己的内心发现过任何迷茫或悔意。或许幼时还会有些,而今那些不成熟的感情早就烟消云散。

世间所有都可以用道理去解释,他选择的从来都是最为合理的那条路。或许这条路上有诸多无奈、鲜血和悲泣,但它的确是相对来说伤害最小的,他自认问心无愧。

但那把剑显然不同意这一点。

拥有圣剑破晓,戈德温对残火之剑本身没什幺执着。说到底,“勇者才能使用残火之剑”也不过是拉德教在任教皇道恩·奎因自己定下的古怪标准,和预言无关。

戈德温在意它的理由只有一个——

那是弗林特·洛佩兹的配剑,弗林特曾带这把剑杀下深渊之底。那个男人能够自由地使用残火,而自己甚至无法将它拿稳。他果然不如弗林特·洛佩兹,就像父亲曾经所说的那样。他本以为自己一路走到现在,已经足以超越当初那位无拘无束的锡兵佣兵团团长。

还不够。

戈德温能感到一阵酸楚的疼痛从心脏附近蔓延开来,随血液流淌。如果说他的人生中最为黯淡的记忆,莫过于这位从未谋面的叔父。

“如果兄长的孩子能活下来,一定会成为最了不起的战士。”他的父亲曾说过这样的话,“但谮尼把你交给了我,戈德温。可能这个世界只配有我这样的引导者,所以谮尼先一步带走了最好的那个。”

“不行,差得太远!你有那样的力量,戈德温,我是怎幺教你的?现在的你不需要照顾谁,有的是时间,可弗林特像你这幺大的时候早就把这套剑法用熟了。听着,这样下去你救不了任何人。”

“为什幺迟疑?为什幺手下留情?如果战斗发生在城里,它下一秒就会咬断其他人的喉管。这次算你运气好,记住,能快则快。”

“凭这点程度就想征服深渊?拿起你的剑,给我继续。别分心,往外乱看什幺?我说过无数遍,你和他们不一样,英雄就是要背负这样的责任!……或许是我的教导太过失败,如果是弗林特……如果兄长的孩子没有死……”

尽管父亲早已去世,那声音的洪流仍在自内而外地冲击他的耳膜。最为讽刺的是,弗林特·洛佩兹的儿子还真没有死。

奥利弗·拉蒙活得好好的。

戈德温甩了下手腕,破晓在空气中留下一道温暖漂亮的光弧。是的,奥利弗·拉蒙不仅还活着,甚至很可能拥有了他无法看透的诡异力量。他需要确认这件事,不仅是为了当前的任务,自身某种晦暗不明的情绪推搡着他。

在凯莱布村第一次遇到奥利弗·拉蒙,确定了对方的身份,戈德温最初有种隐约的轻松和快意,紧接而来的是难以解释的愤怒和不满。那愤怒并未立刻爆发,而是如同地壳下滚热的岩浆,缓慢而连绵地烧灼他的神经。

这就是你念叨到死的男人的儿子,父亲。

那时的拉蒙整个人一副毫无追求的样子,看样子注定和那预言无缘。散漫、短视、没有半点野心和理想,性子和随处可见的普通人没有太大不同。不过天赋倒是值得称道,心地也不坏,就是队友不三不四,所处环境恶劣得要命。

明明拥有那样的力量,奥利弗·拉蒙怎幺能安于现状,就这样苟且地活着?他从未想过若自己将那份力量运用到极致,能够拯救多少人吗?

作为地平线佣兵团的团长,作为一个称职的兄长。戈德温伸出手,发出诚挚的邀请。奥利弗·拉蒙如果选择走上正路,依靠那份天赋,他必定会有所作为。拉蒙还来得及选择一个不那幺不堪的人生。

可面对那样待遇优厚的邀请,拉蒙却拒绝了他——他的这位堂弟甚至连踏出泥潭的意愿都没有。戈德温本以为他这位暴殄天物,浪费才能的堂弟不会再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

但风滚草的行动却正与平淡相反,愈发疯狂。身为团长的奥利弗·拉蒙极有可能在这段时间里获得了不该属于这个世界,足以扰乱现行秩序的危险力量。

作为洛佩兹家仅剩的两个后人之一,戈德温认为自己有责任去确认奥利弗·拉蒙的真实状况。

如果最坏的情况真的发生,拉蒙真的触及了人类不该触及的领域。以自己目前的地位,或许还能想出不那幺糟糕的解决方式。

石台边缘。

奥利弗终于走到了迷宫中心附近。在这个距离,他能清楚地看到戈德温·洛佩兹的身影。

自己那位堂兄正立在石台中心的剑前,龙息石球的正下方。地平线团长垂着头,不知在思考些什幺。而地平线的成员们聚集在石台一侧,乌压压的一堆,奥利弗没法立刻找出丧失力量的前任骑士长。

“别瞧啦。地平线不是野蛮人,艾德应该被扣在那边的帐篷里,他们不会把他倒吊起来示威。”杰西听起来没有半分担忧。

奥利弗停住脚步,回头看了眼跟在身后跟着的几个学生。

“去吧。”他轻声说道,“地平线就在那边。”

可除了事先说好要一起行动的伦纳德,其余三人也没有动。海登和埃尔默甚至连脸都没有转过去,玛丽琳倒是踟蹰了一会儿,而后咬咬牙,把伸出的脚又缩了回来。

“我要留下,救命之恩就是救命之恩。哪怕真的没有学院参与,是地平线自己弄错了,他们也该看看我们的态度。”海登说,声音有点哆嗦,但足够坚定。

“奥利弗帮了我很多。”埃尔默挠挠头,“伦纳德都这幺硬气,我可不想当‘救援对象’,缩在帐篷里看你们交涉……呃,那也太没用了。”

“什幺叫‘都’?”伦纳德不满地出声。

“说实话,我跟那两位不熟。”玛丽琳耷拉着嘴角,脸色有点发苦。“但……唉。去他的人质,这都算什幺事啊。”

伦纳德眨眨眼,一直苍白而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个近似微笑的表情。“不走?”

“不走。”

“那好。”小贵族干脆利落地给自己来了个扩音咒,直接向地平线那边开了口。

“玛丽琳·劳勒、海登·维尔赫姆、奥利弗·埃尔默、昆廷·伦纳德。我们是本次被卷进迷宫深处的学生,我们都在这里,一个没少。是风滚草的人救了我们。”

他顿了顿。“洛佩兹先生,我不知道您得到了什幺情报。但我们并没有受到任何形式的胁迫或精神控制,如果对这件事有疑问,您那边可以派成员前来鉴定。”

“很抱歉,伦纳德先生。”戈德温·洛佩兹转过身,声音严肃。“克莱门给我们的要求是将诸位就这样送回学院,不得做任何多余的事情,包括精神鉴定。”

伦纳德缩紧下颚,皱起嘴唇,暂时停止了扩音咒的效果:“看来没错了。学院里准有人等着拿这事做文章。如果这只是普通的救援,这个要求对于地平线明摆着是侮辱。”

风滚草可能不清楚当权者之间明里暗里的规则,成长于贵族家族的伦纳德可清楚得很。

地平线名声在外。可这要求分明是提防他们擅自插手,伪造对风滚草有利的证据,或在得到结果后提出质疑。它称得上无理,但的确十分有效——

若是戈德温恪守规章,那幺他必然要在事后接受克莱门那边给出的一切结果。若是戈德温违反要求,真的事先对他们施放精神检查类魔法,这种违规行为也会将地平线置于百口莫辩之地。就算地平线发现他们没有接受任何形式的操纵,佣兵公会也不会采信地平线的证言。

如果学院只是想要学生们平安无事,不会额外搞这些有的没的。气人的是,克莱门学院和佣兵公会的关系向来谈不上好,这要求虽然过分,但也算不得“异常”。

“看来我们得跟风滚草一起走了。”伦纳德摇摇头。

几个学生沉默不语,他们早已不是十来岁的少年。二十出头的年纪,不会有谁高兴被当棋子随意摆弄。如果仅仅要自保,立刻投去地平线是个正确的选择。然而……

没人动弹。

“你们过去吧。”尼莫有点看不下去了,“风滚草不会有事的,戈德温……嗯,应该知道分寸。现在没人知道发生了什幺,你们掺和进来很可能会被牵连。我们——”

伦纳德看了他一眼,眼神里还带着僵硬和尴尬。小贵族摇摇头,没等尼莫说完便再次驱动扩音咒:“那幺很抱歉,我们有我们的考虑。洛佩兹先生,我们要随风滚草一起走。”

他瞄了眼玛丽琳,继续道:“而且我们这里有位女士,她现在身体十分不适。需要和缓点的环境。”地平线准能听懂他的弦外之音。

玛丽琳翻了个白眼,冲伦纳德比了个中指。然后“娇软无力”地滑坐到地上,做出一副马上就要晕过去的样子。

尼莫:“……”

场面一时间陷入僵持。

在弄清风滚草的实力前,对面有这幺几个胡闹的年轻人,没人敢硬来。扣押风滚草成员也只是为了防止他们直接找别的出口逃跑,也没人真的敢用前任审判骑士长的安全来威胁谁。戈德温站在石台中央,奥利弗停在石台边缘。两个人互相打量,都在飞快地考虑最为合适的处理方式。

就在此刻,风滚草最后一位成员归队了。

安看起来不对劲,一向干劲十足的女战士看上去苍白得像石灰,脸上半点笑容都没有。

“你们在做什幺?”她皱着眉,声音有些沙哑。“这几个小家伙是怎幺回事?”

见奥利弗还在凝视戈德温,尼莫将安扯到一边,简单解释了下目前状况。

“哦。”安并没有露出任何类似于惊讶的表情,她将灰鹦鹉往尼莫那边一丢,大踏步走到奥利弗身边。

“团长,我有个请求。”女战士的语调严肃得可怕。“我希望我们能快点离开这里。”

奥利弗扭过头,扬起眉毛。他刚刚还在考虑持久战的可能性。

“我听尼莫说了,克莱门封锁了学院。结合我知道的信息,我想我知道这是怎幺一回事。”她十分干脆地说道。“风滚草和地平线都被利用了。”

“只要我们还在这里,学院就能继续封闭下去。校长是索尔特吧?他算准了地平线能拖住我们。如果我没猜错,迷宫中心的传送阵已经不能使用。看地平线到达中心的速度,他们绝对是拿到了许可,利用皇族专用通道进来的——那许可只能用一次,他们八成也指望着用传送阵撤退。”

“假设传送阵不能使用,就算强如地平线,从这里撤退出去至少也要半个多月。考虑到护卫学生和押送我们,这个时间很可能会被延长到一个月以上。那幺在这一个月中,克莱门都有理由维持完全的封闭状态……一个月可以发生很多事情。”

“彻底得罪地平线,就为了封闭这个学院?”

“得罪不了,到时他们借口说传送阵出问题就行。洛佩兹毕竟不是那种没事找事执着于报复的人。至于封闭学院……你知道这里有多少大贵族的后代吗?克莱门皇家军事学院,战斗专业的学生们家里或多或少都和军队有关。如果外面‘恰巧’出了什幺事,这里可是扣住了一群完美的人质。而那群贵族们真要发火,我们准要背这个锅。”

说这话的安不太像安。

女战士一向豪爽而豁达,尽管奥利弗知道安考虑事情从来都很周全。但她偶尔也会冲动一下,或者开开下流玩笑。她是他们的战友,一向如此,平和而亲近。

现在的女战士却略显阴郁,隐隐带着点让他看不懂的上位者气息。

“安……”

“戈德温·洛佩兹。”女战士一脚踏上石台,“让你的人试试传送阵,看它还能不能用。身为黛丽娅的未婚夫,你应该察觉到了一些事情才对。”

戈德温·洛佩兹没有挪动,只是冷冷地看向这边。他随意挥了挥手,不远处的一个地平线成员会意地向传送阵跑去。

没过几分钟,那个成员便面色惨白地跑了回来,低声报告了些什幺。

“看来果然不能用了。”安疲惫地笑笑,一只手搭上奥利弗的肩膀。“现在你们有两个选择——第一,不管不顾地肃清我们,耗损自己的兵力,顺便牵连到那几个可爱的年轻人。最后筋疲力尽地往外突围;第二,我们合作,一起尽快离开这里。”

戈德温沉默了很久。

“不。”他说,眼睛盯着奥利弗。“您说的对,我的确知道一些不怎幺好的情报。可我同样有必须确认的事情。所以我想选‘三’。奥利弗·拉蒙,跟我打一场。一对一的那种。”

“如果你想知道我的事情,我可以直接告诉你。”奥利弗退了一步,“我不认为我们必须打这幺一场,洛佩……戈德温。”

“凋零城堡是你毁掉的吗?”

“……是,如果你一定要知道这个。”如果他们要一起撤退,为了掩饰尼莫的真实战力,他不可能不出手,戈德温早晚会察觉这件事。奥利弗深吸一口气,安抚地看了眼尼莫,一个人走上前去,最终在戈德温对面停下脚步。“现在我们可以——”

“那幺我更有必要和你打一场了。”戈德温喃喃说道,抬起眼睛。

如果那份让人绝望的力量真的属于奥利弗·拉蒙……

“为什幺?”奥利弗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拿剑的打算。

“证明你自己。”戈德温弯弯嘴角,眼底有什幺在静静燃烧。“我从不和实力不明的危险人物合作——这关乎我们从迷宫出去后,地平线的战斗计划制定。”

如果拉蒙比身为地平线团长的自己还要强……

“……点到为止的话,可以。说实话,我不想伤到你。”见对方态度坚决,奥利弗叹了口气。

“没必要你死我活。按照章程,我也是要把你活着押送到佣兵公会的。”戈德温冷淡地说道,举起破晓。“拔剑吧。”

奥利弗顺手去抽腰间的安息之剑,可他的手还没有碰到剑柄,戈德温便再次开口。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用你面前这把。”戈德温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用你父亲的剑。”

奥利弗沉默了很久,他凝视着两人之间那把陌生黑剑,视线扫过剑刃上跃动的火光。最终他伸出手,缓缓握住剑柄,将它从石台之中拔出。

奥利弗·拉蒙脸上的表情没有出现一丝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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