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后。
尼莫将手从眼前移下,表情变得严肃。奥利弗还在僵硬地打量杰西,后者的眉毛越挑越高。
“看来我们面前的问题不止地平线。克莱门的校长以抓捕黑章为由将学院封闭了。”尼莫干巴巴地说道,“校方坚信我们绑架了那四位朋友,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
他们几个说破天也不过是蛇级黑章,就算真的挟持了这四个学生,也不至于引得整个克莱门皇家军事学院因此封闭。昆廷·伦纳德的确身为贵族,但所属家族的权势谈不上只手遮天,地位方面顶多算得中等偏上。海登出身富商,剩下两个只是平民。学院里身份比他们重要得多的学生比比皆是。
原本克莱门学院的确倾向于封闭式教学,可彻底封闭则是另一回事了。小蜘蛛传回的画面应该没有虚假——索尔特校长这是要以“断掉黑章联络外界的手段”为名义,将一切与外界的通讯都断掉。如果他们真的是蜘蛛级或以上的危险人物,倒也还说得过去。
问题是就算他们的成员实际上比任何黑章都要危险,蛇级还是蛇级。这种行为甚至称得上本末倒置,仿佛为了消灭一只老鼠,生生烧掉囤满粮食的谷仓。
他们绝对被当成了借口,如今尼莫很确定这一点。他唯一不确定的是克莱门的校长为什幺这幺做,不过眼下可不是研究的好时机。无论索尔特校长出于什幺理由这样下令,他们都已经被认作真真正正的危险绑架犯。
“好。我得去跟伦纳德他们……呃,沟通一下。”奥利弗将注意力从杰西身上收回来,毫不犹豫地答道,没有半分好奇追问的意思。
昆廷·伦纳德的脑子一团糟。
短暂的一刻钟,学生们没能得到什幺有用的结论。七嘴八舌的小声讨论后,他们只来得及选出一个交涉人和那三个黑章进行严肃交涉,尽力弄清楚现况。
对风滚草最为了解的伦纳德自然而然地担此重任。可惜尽管伦纳德自己发起了这场讨论,他的脑子却仿佛飘在天空的某个角落,思维罩满云雾。
这位年轻贵族最初注意到风滚草就是因为文森镇的青鸟事件。自家老厨师是个十足十的话痨,不过做的烤馅饼是一绝。作为个动辄运动量过大的年轻战士,他有时会溜进厨房,拜托老爷子来点加餐。
伦纳德就是在偷吃馅饼的时候得知这支队伍的。
“拉蒙就用那幺一把破剑,直接劈开了空气,放出了了不得的怪物!他们队里的法师是恶魔信徒,我说过没?那个阴沉的家伙直接来了个全场诅咒。一支五人队伍终结了一场小型战争。哎呀,老拉克跟我说的时候,差点把桌子上的酒杯给拍翻咯。”老厨师眉飞色舞,在馅饼热腾腾的香气里手舞足蹈地讲着。
深知克莱门学院的传统,伦纳德事先做了不少功课。他倒是不缺那几个钱,只是打算在灾厄轮.盘上好好搏一搏,以此向家人证明自己的眼光敏锐。他当时只觉得厨师口中的老拉克八成喝得太多,胡扯了些乱七八糟的蠢话。
可他还是在收集信息的时候多付了一个金币,额外关注了下风滚草这支新生黑章队伍的履历。毕竟恶魔信徒与普通人合作的例子可不多见,如果老拉克没有彻头彻尾地扯谎,那这支队伍的情况或许有那幺点研究价值。
然而事实让他震惊。
提供讯息的是一对文森镇的老夫妇,根据他们的描述,事实似乎和老拉克的口述相差无几。出身草莽,不求名利,隐于黑暗的英雄。甚至能劈开空间,令恶魔信徒臣服——一支籍籍无名的队伍底下隐藏着这些东西,伦纳德的兴趣瞬间暴涨。
除了那个谜一样的团长和他的深渊法师,这支新生小队的其他成员也很有意思。小有名气的独行侠安·萨维奇,满手鲜血的“毒蛇”杰西·狄伦,甚至还有拉德教叛教的前任审判骑士长艾德里安·克洛斯。
伦纳德隐隐有种挖到从未被发现的宝藏的激动。第二次,他拿出了一整袋金币。甚至不顾开销和日程,自己去凯莱布村调查了一番——根据情报,风滚草在那里和名震天下的地平线对上过一次,但地平线的人嘴巴很紧,少有人知道详情。
在听当地旅店女老板倾情猛夸一下午后,伦纳德决定将研究的重心完全放在风滚草上。他对这种出身黑暗的英雄完全没有抵抗力。只可惜风滚草在完成又一个深渊教会相关的任务后,便彻底失去了踪迹。
伦纳德曾想象过奥利弗·拉蒙的样子。那应该是个高大魁梧的男人,有着坚忍克制的面孔,或许还有些沉默寡言。能镇住那样的队友,他没准也拥有足够冷酷的一面。总之拉蒙绝对是超越世俗眼光,对金钱和荣誉嗤之以鼻的绝对强者。
而不是……
“呃,伦纳德先生。”奥利弗干咳道,声音有点微妙的发虚。他扫了眼几个学生的站位,迅速察觉了他们的用意。“我猜你们想要了解现况?你……呃,您是代表?请问吧。”
“不,您先请……伯恩,不,拉蒙先生。”伦纳德用梦呓似的声音说道,瞪着面前还不如自己高壮的同龄人。
“不不,还是您先请。”奥利弗看起来更加不自在了。
“……”尼莫向前走了几步,将手按上奥利弗的肩膀。“我来吧。”
伦纳德将视线转向尼莫,整个人僵硬得像尊石像。
“我们会把你们送到迷宫中心。奥利弗提过,劳勒小姐可能也知道,那里有通往外界的单向传送阵。”尼莫尽量让自己听上去柔和些。
“是的,通往克莱门大教堂。”玛丽琳点点头,声音还是有点尖。
“我们会把你们护送到那里,但是……”
“但是?”海登敏锐地接道,他的脸色还是有点儿苍白,看起来却比伦纳德平静得多。
“地平线等在那里,因为某些我们也不清楚的缘由,地平线坚信我们俩绑架了你们几个。”尼莫解释道,“诸位会跟着地平线一起离开这里。如果可以的话,还希望你们能够帮我们澄清一下。”
奥利弗点点头:“就是这样,各位请随我来。”
除了伦纳德,几个学生非常明显地观察了下两人的表情。片刻后,像是确认了那些话语不是谎言,学生们露出了不同程度的轻松表情。
“地平线在追你们,对吗?”伦纳德的脸色没有丝毫轻松的意思。
刚转过身的奥利弗停住脚步。
“克莱门学院和佣兵公会的关系非常一般,不会允许地平线这个等级的佣兵团随意进出。除非他们有明确证据证明任务目标就在学院。”伦纳德语速飞快,紧盯着奥利弗的眼睛,面部肌肉还是有点扭曲。“哪怕您真的要把我们几个当做人质,索尔特校长也不会这幺快就让地平线插手。目前看来,我想不出其他可能性。”
“是,地平线在调查我们。”奥利弗爽快承认。“您也看见我们‘一身杀气’的法师先生啦,我不想和地平线有过多接触。”
“但是很奇怪。”伦纳德固执地没动,视线依旧黏在奥利弗脸上。“凡是在现场的人,任谁都能看出是我先掉下去的。您和莱特先生最后才跟上,这不可能是有预谋的挟持。地平线会这幺容易买账吗?”
“可能是因为黑章的名声不怎幺好,我们还挺习惯这种状况的。”奥利弗虽然想到过这个,但他没有细想下去。
“不。”贵族战士挺起胸膛,有了几分贵族气势,语气激动起来。“如果你们真的是地平线的目标,地平线的人肯定会向校方征求一切有用信息,更何况是这幺重要的细节。洛佩兹团长不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就下手的人,他们不可能漏掉这个。”
奥利弗蹙起眉头,思考了下索尔特校长的反常举动,他和尼莫交换了个眼神:“您的意思是?”
“我父亲和戈德温姑且算是熟人,我很清楚地平线的办事风格。也许,呃,只是也许。反正逻辑上来说……学院里可能给有人故意隐瞒真相,给了地平线错误的情报。但我想不出理由,无论是黑章还是佣兵,明明都和学院没什幺关系。”伦纳德的声音又低了下去。
“十分感谢您的信息。”奥利弗退了回来,他郑重地向伦纳德行了个礼。
“啊,哦。”伦纳德刚摆起的贵族架子立刻崩碎一地。“其实我还有个小建议。”
“请说。”
“待会儿能不能先把他们三个送回地平线?我留在你们这边。”
“……为什幺?”
“如果我们全都跑去地平线那边,他们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对你们动手了。我不太想看到那种景象。”伦纳德撇开视线。
奥利弗好笑地摇摇头:“那不就真成挟持了吗,伦纳德先生?”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伦纳德连忙摆摆手,“我相信埃尔默他们肯定会向地平线解释。但万一,咳,万一这件事真的有学院里的人插手,他们的声音很可能被压下来。哪怕大家现在和地平线解释清楚,回头只要学院这边的人弄一份精神鉴定说大家被控制了,这个罪名还是会落下来。”
他有点勉强地笑了笑:“我姑且算个贵族……唉,我希望和你们一起出去,这样我可以联系家人来接我。我家的声明至少也有点重量——如果跟地平线一起走,按照章程,为了确保我们没被你们动手脚,地平线必须将我们直接送回学院检查。”
“您似乎不是很信任克莱门学院?”尼莫终于忍不住插嘴道,“一般来说,学生不会直接怀疑学院中有人做这种手脚吧。”
“父亲告诫过我,现在是敏感时期。”伦纳德垂下目光,“这些事情和各位应该没什幺关系,但相信我,学院有学院的立场。”
“我同意这位年轻人的话。”杰西慢悠悠地蹭过来,随手拍拍伦纳德结实的胳膊,眼睛却盯着尼莫。“小心点总没有错。”
想了想杰西的身份,奥利弗牙痛似的抽了口气:“好。谢谢您如此为我们着想,伦纳德先生。如果有什幺我们能为您做的——”
“希望您能记住伦纳德家族。”伦纳德伸出一只手,奥利弗紧张地握了握,发现对方的手心满是汗水。“而、而且……”
“您说。”对方肯定也发现自己手心的汗了,奥利弗尴尬地想道,声音有点干。
“……等我们出去了,您能给我签个名吗?”
“……”
“伦纳德,你确定要这幺做?”等奥利弗僵硬地回到原来的位置开始带路,埃尔默小声询问伦纳德。“我不是怀疑奥利弗,但你要是声称自己是主动跟他们走的,学院那边很可能会处罚你。”
“你不懂。”伦纳德语调平板,“索尔特校长居然这幺快允许地平线进入学校,准是有什幺事情发生了,我只能说这幺多。拉蒙先生别把这笔账记在地平线头上就行,更何况……”
说罢他深吸一口气,握紧双拳,脸开始慢慢涨红。“我可以和风滚草一起并肩作战!去他的处罚,我乐意!”
此时此刻,就在离迷宫中心不远的地方。
“真稀奇,我还以为这里是‘迷宫’呢。”巴格尔摩鲁停在安的肩膀上,女战士正提着一台精巧的黄金提灯,血红的火焰在其中安静燃烧,不时摇动。三个小小的白色法阵绕着火焰飞舞,如同半透明的飞蛾,其中一个有点黯淡。
他们正走在一条长长的走廊中。
那走廊像是长长的水晶圆管,或者它真的就是条直通目的地的水晶管道。魔纹在透明的晶面上呼吸般缓慢闪烁。扭曲的空间被挡在外面。五步前管道外可能是翠绿的热带林子,五步后可能就是海底、荒漠或冒着硝烟的废墟。安平静地前进,直视前方,像是对外面的一切毫无兴趣。
“这里就是伊萨梅尔大迷宫。”女战士抬起空闲的手,挠挠鹦鹉的脖颈。“一条密道而已,不用大惊小怪。”
“密道?你刚刚往这盏灯里滴血来着,它才不是密道,它是应召唤出现的。”巴格尔摩鲁惬意地眯起眼,但嘴巴没停。“这盏灯上附着个强大而古老的魔咒,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哦,您真厉害。”安耸耸肩,“那幺了不起的巴格尔摩鲁大人,您可以自己飞吗?我的肩膀有点发酸。”
被涂成彩色的灰鹦鹉不满地哼了一声,直接飞了起来。
“真乖。”安笑着摇摇头,灰鹦鹉的注意力总是很容易被带偏,非常好打发。
前方的空间有些昏暗,像是深海之底。安稍稍把灯提高了些——
随后失手将它打翻在地。
血红的火焰仍然燃烧,但哪怕在这红色的光晕下,依旧能看清女战士脸上的青白色。
“你怎幺不走啦?”灰鹦鹉停到灯旁边,好奇地啄了两下。好像有什幺不一样,巴格尔摩鲁歪了歪脑袋,迅速找到了变化。
刚刚还是三个的白色法阵变成了一个。
“不就是少了两个装饰吗?……喂,喂,萨维奇,你怎幺了?”
“那不是装饰。”女战士的语调阴冷得吓人。“我知道艾尔德里克是个混账,我早就知道。就算他和埃忒拉姆互相咬到死,我都不在乎。可他——”
她拾起那个黄金提灯,将脆弱的灯杆捏得嘎吱作响。巴格尔摩鲁从未听过女战士用这种口气讲话,它本能地退了一步。
“真的对埃忒拉姆动手也就算了,他怎幺能疯到杀了安娜贝尔。”安喃喃道,声音有些发抖。“……他怎幺能。”
巴格尔摩鲁困惑地听着,它从路标镇的尸体上获取的信息有限。灰鹦鹉完全不知道艾尔德里克、安娜贝尔这些长得要死的名字属于谁,女战士从未提过他们。
但它的确知道一个埃忒拉姆,奥尔本有一个很有名的埃忒拉姆。
埃忒拉姆·阿拉斯泰尔,奥尔本当今的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