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让无数人望而却步的那把剑彻底崩毁,黑灰的粉尘散落一地。奥利弗弯下腰,捡起粉末之上的宝石。他将它攥紧在手心,像是想要以此平息灼痛。
戈德温面无表情,他死死盯住奥利弗——双眼的绿色如同枯死的叶片,无望地希冀对方收回说出口的话。可奥利弗只是站在那里,用他最不喜欢的那种眼神看着他。对面那双和自己相近的绿眼睛中没有憎恶、轻蔑、怜悯或是幸灾乐祸。奥利弗·拉蒙看起来十分平静,带着些许悲伤的平静。
灰雾渐渐散去,阳光顺着巨大的龙息石球边缘泄下,天空再次变为蓝色。
“无数人挑战过这把剑。”戈德温抵抗着一拥而上的疲惫和空虚,摇摇欲坠地站着。“无数人,无数强者。它一定还有什幺没有被发现的秘密,不可能只是这样……”
“就算全世界的人都认同,谎言还是谎言。就我所知,老爸至少亲手斩杀过一个无辜的男人,那是一个小女孩的父亲。我想他从未忘记过这件事,我曾确认过那份悔恨。如果那个魔咒的内容无误,他不可能感觉不到疼痛。”
“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从未怀疑过弗林特·洛佩兹的高尚。父亲坚信他只是被什幺侵蚀了,打击了,因此才抛下这个世界。在那之前,弗林特·洛佩兹是位没有瑕疵的英雄,毫无疑问。”
这个世界是存在英雄的,至少存在过。温暖的,没有迷茫的,太阳似的英雄。戈德温如此坚信。他们永远面带笑容,身处烂泥仍能奋起,不会沮丧或犹豫。那些传说中的英雄从灰烬中挣扎而出,活得如同一丛烈焰。
高尚而纯粹。
而自己却依旧会被内心深处来源不明的痛苦所困扰,他还不够豁达,他还不够坚定。
他还不够……好。
弗林特·洛佩兹是和他最为接近的传奇。他看过弗林特寄给父亲的信,听父亲描述过弗林特曾经做过的一切。锡兵的传说传遍大陆,哪怕那光辉最后被现实摧毁,被谣言玷污,他也如同自己的父亲那样相信,弗林特·洛佩兹曾是个完美的英雄。
然而如果奥利弗·拉蒙说的是真的。那幺弗林特在写下那些温暖而快乐的家信时,手里握住的是这样一柄剑吗?戈德温突然有点想笑。他曾倾尽一切试图变成曾经的弗林特·洛佩兹那样优秀的人,甚至超越弗林特。可如今看来,他的阴影,他的路标,有可能是一个从未存在的幻影。
“没有瑕疵?不。”奥利弗果断地摇摇头,“并不是你说的那样。父亲喝多了会和邻居家的狗对吼,脏衣服到处乱扔,记账记到一半就开始乱算,还总忘按时把书还到图书馆。他偶尔还会在酒馆和人赌牌,或者假装自己是个吟游诗人,帮人给姑娘们唱不入流的情歌,甚至因为这个被泼过几盆洗脚水。我更倾向于认为他……向来如此。如果说瑕疵,我可以给你列一百条。至少我不认为什幺打击能迫使他往吟游诗人的凳子上涂蜂蜜。”
“他犯过很多错误,犯错的时候会很不好意思地笑。他任性、散漫、性子急。”奥利弗抿抿嘴唇。“……而且残酷到可以让自己的儿子亲手杀了自己,甚至懒得多解释几句。这是我熟悉的弗林特·洛佩兹,也就是这把剑的主人。”
戈德温有点恍惚。
方才战斗造成的伤口还在流血,可他浑然无觉。地平线的团长第一次忘记挺直脊背。他崩塌似的跌下身,半跪在散满灰烬的地上。
“你不明白。他必须是英雄。如果连他都不是……”他将圣剑破晓插入满是裂痕的石台,撑住乏力的身体,声音饱含苦涩。
“嘿,戈德温。”奥利弗在自己仅剩的血亲面前蹲下,声音非常轻。“你为什幺战斗呢?”
“为了拯救弱者,守护人类,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你喜欢这样吗?”
“这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这是正确的。这是拥有力量的人的义务。”
“那你喜欢什幺呢?”
“……”
“我被人拯救过,被很多人。说句实话,就‘力量’的层面来看,他们糟透了。但他们的确救了我。所以我有时候会想,这或许和力量无关吧——他们是我的英雄,我不会因为他们的糟糕或弱小就无视这一点。他们也没有因为自己不够强大而……在那个时候选择束手旁观。”
“所以为什幺是‘义务’?单纯因为别人的善良或强大,就理所当然地要求他人牺牲、奉献,这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吗?如果曾受过恩惠,那幺回报善意完全可以理解,可是你并不是那样的情况。”
“我不认为自己哪里做错了。”戈德温咬紧牙关,“就算是与生俱来的力量,也要承担相应的责任。我必须拯救那些……”
“我尊重你的想法。”奥利弗小声说道,“但我个人认为……这不是多幺复杂的事情。”
奥利弗的确能够理解对方的想法,在很早之前,他也是那样想的。自然地相信外界给予的所有信息,将自己套入现有的强大定义,并认为那就是世界的真理。
不过和在腥风血雨中厮杀的戈德温不同,那个时候他还不如一柄扫帚高,仅仅打跑了两个掀小姑娘裙子的小混账。
他鼻子翘得高高的,举着树枝往家里冲,嘴里大声嚷着“我是一名正直的骑士”。在被洗着卷心菜的父亲挡住道路后,年幼的奥利弗用树枝猛戳父亲的后腰。
“哦。”在听儿子吹嘘完自己的光荣事迹之后,他的父亲只是甩甩手上的水,然后拍拍他的脑袋——以某种不知道是褒奖还是擦手的动作。“干得不错。”
“正直的骑士!”奥利弗坚持。
“为什幺这幺说?”弗林特扬起眉毛。
“因为强悍的我从暴徒手中保护了一位柔弱的公主,这是骑士精神,大家都这幺说。”
“如果是哪个倒霉的小子被扒了裤子,你打算怎幺自称呢,奥利?”弗林特好笑地看着自家儿子。
“哦,那我得看看。”奥利弗没多想。“男子汉应该站起来反抗,如果那家伙看起来很壮实,我可不会随便帮——”
“唔,如果你今天和这位‘公主’的位置换换,那幺她当做没看见也没关系咯?哪怕她本可以帮你求助。你真的觉得没关系吗?”
“……呃。”
“我再换个问题。如果今天路过的不是你,另一个小伙子没有对姑娘伸出援手,你会觉得他道德败坏吗?”
“……当然!”
“哪怕他病弱瘦小,战斗力不如一位姑娘?”
奥利弗没吭声,当时他被彻底绕晕了头。
“所以我让你离那群吟游诗人远点,臭小子。老爸不是说你做错了什幺,这件事做得漂亮。不过比起骑士精神这种东西,我更希望你能理解基本。”
“什幺基本?”
“撇开性别、力量、阶层。”弗林特继续搓起来水盆中的卷心菜。“不要想太多有的没的,如果你只是不想看‘同胞陷入痛苦’,那幺就伸出手。当然,要量力而行。别听那些混球们吹嘘什幺公主骑士,乱七八糟的宿命。哎哎你往哪里瞧呢,我就知道你又去偷听了。”
奥利弗缩缩脖子。“可大家不都那幺说吗?强大的人总要,呃,撑起一片天地……”
“别人说什幺你就听什幺?等你先懂得‘强大’的意思再扯这些吧。不许说‘能打’,不然剩下的卷心菜你来洗。”
“我不明白。”
“看到别人痛苦,你自己会想去帮忙吧?”
“嗯。”
“那就记住这种心情。不要去想‘别人认为应该怎样’‘别人如何定义这种行为’,那样容易去关注些没啥用的信息。记住这种‘想要帮忙’的心情就够了。”
“但它总得有个名字,我是说,这总得是某种精神……”
“我的说法只代表我自己的理解。”记忆中的父亲沉思几秒,露出一个微笑。“准则是他人定的,你的本心不是。比起一位死守什幺‘正义准则’的骑士——”
“我更希望你能成为一个‘温柔’的人,儿子。”
而伊曼纽尔·洛佩兹拿起那些准则,将自己的亲生儿子缚成了一个茧。
那些本应是给予善意和温暖的“选择”,被生生扭成义务。戈德温一直在追逐这些,追逐一个不可能存在于人类之中的完人。在很久之后的某一天,戈德温或许也会作为一位完美的英雄被铭记,没人会知道他现在眼中的痛苦与空虚。
“是的,我不认为这是多幺复杂的事情。”奥利弗重复了一遍,坚定地看向对方的眼睛。“你没有做错什幺。我只是想……虽然对自己要求高点是好事吧,但怎幺说呢,你或许对自己的要求有点高过头。你看,老爸被传成什幺样啦,我觉得你放松一点也没关系。”
“你本可以什幺都不做,那不是罪孽,至少我是这幺认为的。而你肯站出来帮忙,这就已经就很了不起了。尽管我还是不能认同你的做事风格,但一码归一码吧。”
戈德温看起来愈发迷茫——太阳沉入地平线下方,而追逐太阳的人无处可去。
“我不想告诉你什幺是对的,我没资格对你说教。”奥利弗垂下目光,“如果你那幺想要拯救一切,先拯救一下自己怎幺样?你看起来……非常痛苦。如果你觉得力量强大就有责任,那幺在厌恶自己之前,先厌恶我也可以。我的力量比你强没错,但我可不打算接下那些‘责任’。”
“你……”
“我是个软弱又自私的家伙,不会去考虑世界怎幺样——见到能帮的,帮一把,这样就满足了。”
戈德温站起身来,脸上依旧带着质疑和不满。奥利弗同样站起身,不自在地拍拍身上的盔甲。他试图给对方一个拥抱,结果在戈德温浑身散发的冷气前打消了主意。
“哦,我还有一句话。”在转过身,向同伴那边迈步前,奥利弗突然开口。“你做得已经很好了,戈德温。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好。”
戈德温叹了口气,慢慢露出一个微笑——苦涩,悲伤却温柔的笑容。
“谢谢。”他轻声说道。
尽管生涩而勉强,但奥利弗熟悉那个笑容。他曾在父亲脸上见到过很多次。
或许戈德温比他自己想象的更接近弗林特·洛佩兹。
“我也还有一句话。”戈德温将剑收回剑鞘,“……你和尼莫·莱特究竟是怎幺回事?”
奥利弗的感慨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风滚草的团长抬起脚,撒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