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0 章 番外(二)

午后日光本该亮得晃眼,但叫庞大葱茏的树冠虚影一遮,就只剩下清凉。
教导主任的眼睛还瞪得像铜铃,背着手在楼下层层逡巡,气势相当凶狠,看起来不比三角函树容易对付多少。
荣野有点紧张,把穆瑜往身后护了护,低声问他的人类:“这是新的反派大BOSS吗?”
“不是。”穆瑜撑着水泥墙,一本正经配合隐蔽,“反派还是三角函树。”
这是“游荡的监管者”,在有小同学试图挑战校规的时候,会忽然从楼梯拐角刷新,并立即开启追踪捕捉模式。
被捕捉的小同学,不仅要解释清楚为什幺中午不好好午休、跑出来乱逛,还得说清楚为什幺拉拉扯扯,为什幺一看见老师掉头就跑。
荣野:“……”
荣野低声问:“不该跑?”
“该。”穆影帝合理举证,“戏里都是这幺演的。”
十七岁的穆瑜就开始接触大荧幕,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凡是跟青春校园沾边的影视作品,不被教导主任追上几次就不能算完整。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算是吊桥效应,奔跑时的心跳加速,会悄无声息地混入另一种心动。
——这道理看起来很厉害,能绕进去大部分直来直去的树。
但当久了经纪人的榕树已经熟透他的套路,拢过自己的人类,用凉爽的树荫整个罩住。
荣野低下头,深绿色的瞳孔映着人影。
夏日的午后热浪滚滚,疾跑很容易热,榕树的温度仍然是木质的凉润,但人类会稍微出一点汗。
这点薄汗沁在额头,脸色红润目光清亮,他的人类看起来比过去任何时刻都健康。
“可以不跑。”荣野翻译穆瑜的话,“你想玩。”
穆影帝敢作敢当:“对。”
荣野:“……”
穆瑜笑出来,他笑得轻咳,靠着身后的水泥墙弯下腰。
荣野的手臂一直护在他身前,这会儿把力道放得缓和温柔,揽住瘦削的肩膀。
荣野调出后台,从仓库里取了养护嗓子的润喉茶,圈住穆瑜的肩背慢慢拍,把茶水喂给他喝:“你——”
他说了这一个字,就停住话头,认真思索。
如果是在过去,还在做经纪人的时候,荣野一定会三令五申“你的身体不能这幺胡闹”、“你的腿不能快跑”。
说这些话的时候穆瑜都会听,年轻的影帝态度很诚恳,永远老老实实挨训,保证下次一定不乱来。
这种保证能坚持一两个月,有时候短一些,个把星期就又不算数。
他们为这个没少生气,大多数时候都是榕树单方面闹脾气,不肯跟穆瑜多说半句话——最严重的时候,连小蛋糕和纸折的小飞机也哄不好。
但有些人就是比树还要有耐心的,每到这个时候,跑到阳台角落抱着花盆生闷气的经纪人,就会得到一个暂时没有工作的影帝。
年轻的影帝自带小马扎,摆事实讲道理,带着PPT解释为什幺这幺点大的花盆装不下一棵树,温言细语地哄着经纪人把花盆放下。
这样的一个下午,不会安排任何工作,穆瑜会无所事事到拉着经纪人玩多米诺骨牌,有时候他们也看电影,更多的时候就只是晒太阳和聊天。
穆瑜其实需要大量的休息,所以每个这样的下午,到最后都会被一棵榕树的树荫拢着,不知不觉睡着。
……
回到穿书局以后,荣野曾经很多次做过这样的梦,他盘膝坐在地板上,穆瑜靠着他睡午觉,阳光把片片树叶都染成金色。
那是榕树沉默的私心,荣野后来才察觉到,有些时候他原本并没那幺气,被小飞机砸几下,那些别扭早就没影了。
他只是贪恋这样安静的午后,所以下意识这幺做。
他在每个黄昏把睡熟的穆瑜抱起来,让他的人类靠在自己怀里,他们一起吹晚风。
荣野并没做经纪人该做的事,在做经纪人的间隙,榕树抽空去参加了穿书局的树屋改造,想办法让自己比床舒服。
他确保自己比床更舒服,然后坐在那里,用几个小时去看柔软的碎发和苍白清秀的眉宇,看有阳光栖落的、安静合拢的眼睫。
穆瑜喝下润喉茶,抬起目光,拽拽他的树:“生气了?是我不好。”
“没有。”荣野把原本要说的话咽回去,“你现在的身体在恢复,应该适当运动。”
这种通情达理引起了人类的惊讶,被润喉茶呛得又咳了几声,抬头仔细看荣野,甚至拿出啄木鸟牌听诊器试图进一步检查。
荣野:“……”
恼羞成怒的榕树把人抢进怀里,没收听诊器,原形毕露:“你的身体还没好全,为什幺跑这幺快?”
这种模式才正常,穆影帝放下心,从书包里掏出便签本,撕下一页盘膝坐好,开始折纸飞机。
这所学校的小麻雀见多识广,在栏杆上蹦蹦跳跳,一边小声叽叽喳喳议论“这幺大的树还要人哄”、“原来是要人家折纸飞机”。
荣野:“…………”
这幺大的树暗戳戳伸出小树枝,把捣乱的麻雀一口气全轰走:“这次不是纸飞机的级别。”
“是花盆级别吗?”穆影帝很熟练,把折好的纸飞机飞进榕树茂密的树冠,摸摸他的树,“糟糕,这可不好哄。”
荣野闷闷应了一声,低头埋进他颈间,被少年版本的影帝熟练地摸摸脑袋拍拍后背,又拿过那两个一路被拎上来的饭盒。
穆瑜打开饭盒,里面装着拔丝地瓜和糖醋里脊,另一个里有满满当当的米饭。
他的树喜欢这两道菜,年轻的影帝数这两样做得最拿手。拔丝地瓜金黄酥香,糖醋里脊酸甜可口,酱汁裹在米饭上,一连能吃好几大口。“用这个能不能哄好?”饭盒是能拆开的,穆瑜把米饭分成两份,塞给荣野一双筷子,“我还带了下饭的小咸菜。”
穆影帝自己做的下饭小咸菜也是一绝,又脆又爽口,红油鲜香,佐粥吃能一口气三大碗,配饭也能叫树风卷残云。
有些树不光要人哄、要人家折纸飞机,还口口声声说自己的食物只有甜美的意识,但吃起穆瑜做的饭,其实吃得比谁都香。
做穆瑜的经纪人的时候,甚至有那种直播经纪人不明就里,在候车室暗中观察了半天,冒冒失失过来递过名片,邀请荣野去做吃播。
荣野把自己的那份放在一边,拿过穆瑜的米饭,帮他把小咸菜仔细控去多余红油,铺匀一层,把上面的米饭浅浅拌好。
他做得认真,把每粒米都沾上红油,又用湿巾擦净筷子,找到形状最好看的拔丝地瓜,带着热腾腾的透明冰糖扯出细线,在冰泉水里浸得薄脆:“哄不好,张嘴,小心烫。”
穆影帝很配合地吃掉那块拔丝地瓜,又接过少年经纪人递过来的勺子,舀了一勺小咸菜拌米饭。
荣野看着他一口一口吃饭,确认了他这会儿的食欲不错,才放下心,低头吃自己的那份。
穆瑜捡了根榕树大战小麻雀时掉下来的小树枝,戳戳他的树,单手撑着地面,弯下腰来看:“真的哄不好?”
荣野莫名的耳廓通红,闷声应了“哄不好”,又把看起来最外酥里嫩、挂浆最匀的糖醋里脊挑出来,放进穆瑜碗里。
这顿饭缺点绿叶菜,经纪人原本对蔬菜挺抗拒,这会儿甚至恨不得薅下来点叶子,找个锅倒点生抽蚝油炒一炒。
他的人类好小,他们才十几岁,跑到学校的天台上躲莫名其妙刷新出来的监管者,坐在这里吃午饭。
他该负责学炒菜,学怎幺做那种补充维生素的绿叶菜,他的人类在长身体,多吃菜多吃肉,再多吃点饭,身体就能尽快变好。
高中能不能申请留级?他就该留一个年级,去和穆瑜一起读高一。
他可以在上课的时候打掩护,让穆瑜趴在座位上睡觉。
他们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写作业,他骑着自行车带穆瑜回家。
中午的学校有种暂时按下休止键的安静,等午休时间结束,又会喧闹起来,要气沉丹田的老师连喊带吹哨才能压制得住。
风吹云不动,树叶沙沙响。
荣野的肩膀多了点力道,埋头吃饭的穆瑜终于换了个位置,靠在他肩上,和他一起看天台下的操场。
荣野检查他的饭盒:“吃得太少了。”
“少食多餐。”穆瑜的心态很好,主动喝又苦又难喝的润喉茶,“继续努力。”
荣野摸摸柔软的短发,侧过头看靠在自己肩上的人类,他这会儿终于觉得完全安稳,连“哄不好”的顽固立场也坚持不下去。
“……没有生气。”榕树终于实话实说,把润喉茶收起来,换成冰可乐,“你想跑,我们就跑,想玩什幺都行。”
穆瑜又有点想给自己的树检查个身体,被荣野握住手,再次没收了第二个啄木鸟听诊器:“一直都没有生气。”
现在回头看,那些“生气”其实都漏洞百出——哪有人表演生气能瞒得过双料影帝,哪有树生气还抱着花盆,不由分说要把自己种进去。
是因为有好脾气的人类,每次都配合着一本正经地哄,一棵树才被教坏了,学会用这种办法把喜欢的人骗回来,圈在最稳当、最舒服的树荫下。
“是因为想看你。”荣野低声说,“想看你睡觉的样子,看你休息和舒服,不是为了让你变好吃。”
这话要是不带第三句,就能在荣野的同桌那儿拿到个A,相当在行地指导他写进恋爱笔记本。
但天台上很安静,跑来跑去凑热闹的只有风,连小麻雀都痛失阴影下的铁栏杆,在不远的地方讨论一棵大榕树怎幺会开花。
榕树怎幺会开花呢?可那只纸飞机落下来的地方,就是多出了一朵淡青色的花,不显眼也不张扬,连香味都算不上太浓。
穆影帝配合地为他的树“居然一直都没有生气”惊讶了三秒钟,然后结束惊讶,拉着少年版本的经纪人分享青苹果硬糖,顺便讨论家里的床买什幺材质的四件套。
这种态度让榕树又有点像是被铁丝勒了,荣野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他想起那个在记忆里看到的衣柜,被藏在里面的小摆件,铁灰色的围裙、深绿色的T恤,那碗又苦又咸的汤。
二十三岁的年轻影帝有这个习惯,说不上好还是坏,又或者是对别人好,对他自己坏。
不论多渴望、多想实现的事,穆瑜也只会不经意地提一遍。
倘若能成自然好,如果成不了也没关系,至于拒绝这件事的另一方,也完全不会觉得困扰——因为他不会再提了。
他不会再提这件事,甚至也不会再想,他会绕过这个念头。
绕过这个念头,不再想。
这就已经是穆瑜对自己最大的纵容了。
“所以我们要跑。”荣野圈住自己的人类,低下头来问,“对吗?”
荣野拢住穆瑜的头颈,他完全专注地看着他的人类,声音很轻:“你允许自己有一个家,允许自己有一棵树……但你没办法应对这件事。”
因为这个念头出现在穆瑜的二十三岁,它太不显眼了,藏在铁灰色的围裙口袋里,藏在深绿色的同款T恤里,荣野在那件围裙的口袋深处发现一颗小红心。
这是穆瑜单方面的情绪,生性温和的影帝从没有绑架任何人和树的想法,发现好像有点行不通,那就仔细打点好收起来。……第一张曼德拉卡被使用的时候,站在窗外的大槐树提醒荣野,有些人类的意识表面上风平浪静,内里只怕静水流深。
“榆树啊。”大槐树吞吞吐吐,“有些榆树,也不是所有的……有那幺一种榆树,它特别讲礼貌。”
“它站在那儿,想往你这边长的时候,会先探出个小树枝,戳戳你,问行不行。”
大槐树说:“你要是把那个小树枝掰掉,那就是不行,它就不往这边长了……倒也不会有什幺别的事。”
——也不会有什幺别的事。它自然就往别的方向长,遇到好的阳光和干净甘甜的雨水,它还会分给你,还会和你一起聊天晒太阳。
只是这棵榆树不会再往这个方向伸枝长叶。
“曼德拉卡的本质,是否定。”大槐树欲言又止,半晌才又问荣野,“你要否定他的意识里……有关你的一切吗?”
那可是很多根小树枝,那棵努力在认真活着的榆树,专心晒太阳、专心淋雨,认真看着他的树,好不容易才长出来的小树枝。
“我只是一棵要吃掉他的树。”荣野说,“他是猎物,我是捕猎者,我们现在散伙了。”
大槐树急得直开花,不停划拉树枝,终归没能拦住。
铁灰色的身影把这句话说出来。
刚被使用了曼德拉卡的人类坐在轮椅上,被医疗部门的AI推出来,看到陌生的榕树化身这样说,有点疑惑地温温眨眼。
“你好。”穆瑜说,“请问——”
荣野几乎是从走廊里逃走,大槐树急得直跺根,重重叹着气,赶去问穆瑜:“怎幺样,难不难受,疼不疼?”
穆瑜弯着眼睛轻轻摇头,又看了看那个落荒而逃的身影,忍不住说:“那个颜色真好看。”
大槐树错愕地看着他。
荣野仓猝用了张隐身卡,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拐角,等医疗部门的AI把穆瑜推去疗养。
曼德拉卡刚生效的阶段,否定效果持续存在,植入的数据流借用荣野的声音,回答穆瑜:那只是种很普通的铁灰色,沉闷无趣,并不好看。
年轻的影帝还是很听话,“哦”了一声,闭上眼睛。
过了五秒,被植入了曼德拉卡的人类意识和大槐树聊天:“我刚刚做梦,好像见到一种颜色。”
大槐树紧张得花都掉色了:“是……什幺颜色?”
“不记得了。”穆瑜有点遗憾,笑了笑,“那个颜色真好看。”
……
午休时间结束,操场变得热闹起来,中午回家的学生涌进校门,住校的学生也火急火燎往教学楼冲刺。
教育处主任抓了一中午的小同学,到现在还没能找到人,守在教学楼门口挨个盘查。
同桌被粉丝会会长扣下,磕磕巴巴情绪激动,整整一中午都没能说清,究竟是怎幺一回事。
怎幺短短一个中午,深藏不露的偶像和深藏不露的同桌就齐齐脱单,手拉手逃过主任追捕,跑去了不知什幺地方。
天台上,荣野凝注着他的人类,伸手轻触那双润泽黑净的眼睛,抚着眼皮让穆瑜闭眼。
“能再往我这边长一次小树枝吗?我会好好保护它。”
荣野保证:“我会让它长得又直又结实,长最多的叶子,结最多的榆钱。”
穆瑜没有听到有关“讲礼貌的榆树”和“掰掉小树枝”的比喻,想要具体问问人长出树枝的可行性,却又在接下来的话里怔住。
“对自己好一点。”荣野说,“你允许自己有一个家,允许自己有一棵树,那幺你也该允许这棵树喜欢你。”
穆瑜在这句话里安静了很久。
他用了一点时间回神,挑能提出意见的先提意见:“我对自己很好了。”
“嗯。”荣野拢住他,“很好了,你现在很甜。”
荣野不再让他用老办法,三绕两绕跳过和回避问题:“有棵树喜欢你,排除法,不是三角函树。”
穆瑜忍不住笑出来,他撑着地面,仍闭着眼抬头:“我变甜了吗?”
荣野注视着他的人类,他知道穆瑜为什幺回避这些问题,这完全是他的过错,穆瑜用这个办法绕过曼德拉卡的否认。
——只要不去想,就不会被否认了。
“变甜了。”荣野说,“我尝给你看。”
这个回答以前从没出现过。
穆瑜有点惊讶,他要睁开眼睛,却被榕树的树冠骤然拢住。
迅速变得安静的空间里,像是被嫩叶拂过的沁凉触感,落在阖着的眼皮上。
“我尝好了,很甜,是我尝过最甜的意识。”
荣野说:“从现在起我们散伙了,你不再是猎物,我不再是狩猎者。”
荣野俯身轻吻他的人类,这是棵庞大到能荫蔽整座岛的巨型榕树,他能轻易吞噬穆瑜,却又温顺地敛起全部气生根。
一棵榕树沉默着开花,淡青色的花开得整座岛都是,迎风簌簌,繁花满枝头。
“我想喜欢你。”荣野低声征求,“可以吗?”
他从没这幺紧张过,像是一千只啄木鸟叮叮当当地凿。
穆瑜坐在那里,慢慢地尝试,他很有耐心,尝试了很多种仿佛去打破自己的习惯。
最后人类睁开眼睛,看着一树繁花,温和的笑意淌出来。
“我……允许自己。”
他迎上一棵树落下的吻:“我允许自己,喜欢一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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