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年的旧金山, 比1913年的维也纳还是安全一些的。
说个地狱笑话,1913年的时候,男高音、美术落榜生、铁哥和托哥都住维也纳市区, 相隔不到3英里。
张素商来这个时代后, 也许别的没长进多少, 胆儿却大了许多,张素商对同伴们点头, 示意他们不要紧张,便十分淡定的跟着人走了,但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故人, 准确的说,是前身的故人。
他坐着车被送到了唐人街, 进了一家旅馆,就看见一个干瘦的中年妇人迎上来:“少爷!是少爷吧!”
张素商这张脸还挺好认,毕竟报纸上到处是他的照片,等确认了这个人就是张素商后, 妇人便跪了下来, 哭喊道:“少爷,奴找您找得好苦。”
张素商差点被这一跪吓跑了。
他仔细打量了一番妇人的长相,终于从原身的记忆里翻出她的身份——原身姐姐张佳夏晚的贴身丫鬟, 芦花。
但芦花分明是一个有点胖的女孩, 怎么变成这副苍老干瘪的模样?
他心中浮现不祥的预感:“姐姐呢?她怎么样了?你怎么会在这?”
芦花闻言趴在地上大哭起来:“小姐她……她传递情报的时候被发现,被那些杀千刀的害了,我抱着小小姐逃出来, 在小姐朋友的帮助下来找您。”
旁边一个文质彬彬、看起来是学生的男子走上前, 低声说道:“张先生, 您的姐姐在一年前加入组织,她借由婚姻关系带来的便利,为我们传递了许多珍贵的情报,这次她为了保护另一位同志主动暴露牺牲,组织上不忍她的后人没人管,恰好我要来美留学,就将芦花婶娘和小侄女一起带来了。”
张素商还没从自己的姐姐成了地下情报员并牺牲这个信息里回过神来,又被自己升辈分的事给惊住了,他不敢置信:“我的侄女?”
他一再追问,才弄明白这些人早两个月就得到了自己要来美国冰演的消息,芦花嫁过人,但男人在她生育了儿子后,就要将她典给另一家继续生,多亏张佳夏晚把她买回来,不然她差点被卖到山里,而芦花也准备给张佳夏晚出生的孩子做奶娘。
在孩子出生后没多久,张佳夏晚暴露,芦花抱着孩子连夜逃出来,她手里有张佳夏晚给的钱,又有组织内部即将留学的同志帮忙,硬是跨海找到这里,只为了将孩子送到张素商身边。
不是不想直接送去俄国,但张佳夏晚的夫家有些势力,直接派人盯住了去那边的路,而且张素商人都不在俄国,人生地不熟的,芦花连投靠谁都不知道,还不如直奔正处于美国的正主。
张素商一个大男人在这个时代跨国旅行都要提心吊胆,芦花居然带着一个幼儿一路找到这里,平平安安的将人送到张素商手上,难怪她瘦了这么多。
可他也感激她,因为她本可以将孩子往路边一扔,拿着钱离开也可以,过分点的话,她还可以将女孩卖出去,可她来了,这就是恩义。
芦花将一封沾着血的信交给了张素商。
“这是小姐临终前写好的,托我交给您,姑爷……不,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总是打她,打得她头破血流,小姐也许早就不想活了。”
张素商打开这封信,本以为自己要看到一封充满血泪的信,却发现里面的字迹出乎意料的秀美,语句也十分平静。
【吾弟素商,见信佳。
很抱歉隔了这么久才与你联系,我这个没用的姐姐总是不能给你帮助,却要麻烦你太多,难得给你写信,还是为了将一条小生命托付于你,真是对你不住。
素商,在说事前,姐姐要先对你说一声谢谢,谢你写了《女飞行员》,让我看到了人生的另一种可能,这让我的心前所唯有的快活起来,可很快,我环顾四周,惊疑的发现醒过来的女人只有我,其他人还在苦海中睡着。
我要做点什么,证明女人在这个社会的价值,以此争取女性权益的提升,所以我加入了救亡图存的队伍,尽微薄之力,求一个男女平等、所有人都可以活得像个人的未来。
我坚信,终有一日女人可以拥有自由离婚的权利,我们可以离开不幸,可以出门工作,当我们遭遇拐卖、家暴的时候,会有人为我们主持公道,我们可以站在阳光下,拥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哪怕我已暴露,即将死亡,可我并不害怕,我是为了伟大的事业献身,或许我很渺小,不能留名青史,可我为自己骄傲。
怀孕的时候,我曾绝望过,因为她是一个家暴犯的孩子,可最后我还是觉得,孩子没有罪,幸运的是,她是女孩,那个罪人不重视她,让我可以将她偷偷送出来,我为她取名兴华,张兴华,素商,请你看在我们的姐弟情谊上照顾她,教导她,让她明白自己要站着活。
1928年2月25日
姐张夏晚】
张素商看着这封信,喃喃:“不该是你觉得对我不住,是我对你不住啊。”
因为在原身的记忆里,张夏晚就是一个性格懦弱的传统女子,在少女时代也说过维护封建宗族的话,对族里一个老鳏夫买来的妻子指点过“她卖了好多次,脏了”,所以无论是他还是原身,都没有产生将这个姐姐带走的想法。
可他竟忘了,这个时代和21世纪是不同的,大部分女性都没有办法接受教育,也无从得知自己被困在怎样的笼子里。
而姐姐靠着阅读自己醒了过来,并做出了实际行动,她其实比这个时代的很多男人都要更加坚强勇敢,而他从未发觉,最后在他无知无觉的时候,张夏晚死了。
这封信让张素商的脸火辣辣的,他闭上眼睛,为自己的傲慢和忽视感到后悔,缓了一阵,才沙哑着问:“兴华呢?”
芦花抹抹眼泪:“我去抱小小姐过来。”
那就是张素商第一次看到张兴华,她是一个11个月的女孩,看起来瘦瘦小小的,窝在芦花的怀里怯生生的打量着周遭一切,芦花对她说:“小小姐,这是舅舅。”
张素商看着女孩与自己相似的眼睛,心中叹气,挤出一个笑脸,打开手:“兴华,来抱抱。”
如今是28年,他应该还能抚养这个孩子九年,至于九年后,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许是回国做个军医,支持抗战,但那时候全世界都乱成一锅粥,没人能肯定地说自己明天如何。
那时候俄国也会被卷进去,阿列克谢是科研人员,有极大可能会被送到后方继续工作,也许能把这孩子托付给他。
只有北美这边不会被波及,或许他应该早做准备,虽然内心崇拜南美的那只鸟,也想过终生飞翔,但张素商抱着软乎乎的外甥女,最终还是意识到,他在地上有责任。
他决定在美国留一份产业,比如一栋富人小区的房屋或者街边的店铺,反正要安全,有了恒产,等混乱席卷世界的时候,他还可以把大一点的兴华送到这边生活。
多做几手准备总是不会错的,张素商很自然的为外甥女思考了战争来临时的退路。
说起来按照历史,索尼娅那时也会在美国定居,他和那姑娘说说,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收养这个女孩几年,实在不行,还是要交给阿列克谢。
那个护送芦花和兴华过来的留学生叫秦步宇,张素商和他交换了联系方式,又请他们吃了顿饭,抱着兴华准备离开时,芦花却表示她送人到这里就可以了,接下来她要回去。
张素商惊愕:“你回去做什么?”
芦花拿手帕擦拭眼角:“我也加入了组织,一直在外面待着可不成,我要回去和同志们一起工作!”
这也是位女战士,顺带一提,张夏晚的遗骨也是她处理的,那勇敢的女人在烈火中化为灰,在芦花登船时,她按照张夏晚的遗嘱,将骨灰撒在了张夏晚一直渴望看到的海洋中。
张素商的喉头像是被什么哽住了,半晌他才说:“我们姐弟欠你的,真是还不清了。”
芦花摇头一笑:“少爷别这么说,若没有小姐,我怕是已经被卖到山里去了哩,哪里能有现在的模样?”
她其实才28岁,看起来却已经四十多了,她很瘦,眼睛很亮,张素商尊敬这样的人。
他诚恳的说道:“请不要再叫我少爷,我已经不是少爷了,叫我素商或秋璞都好,我以后也管你叫芦花姐,好吗?”
芦花爽朗的应了,张素商又强硬的塞给芦花一笔钱,拿了兴华的行李,被车送了回去。
张素商两手空空的去,大包小包的回,背上还有个女娃娃,索尼娅等人都被吓了一跳。
米沙等几个俄国年轻人凑过来:“这孩子哪来的?”
张素商:“我姐姐的女儿,她去世了,就托人把女儿送到这边交给我。”
兴华缩在舅舅的怀里,不说话,也不吵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是畏惧,但很快又在张素商的怀里睡着了。
对于张素商捡了个外甥女回来抚养这事,大家都很理解,索尼娅、娜斯佳、安菲萨等几个女孩还在路上帮忙照顾过兴华,有家庭的博克、吉利斯也会搭把手,让第一次养小孩的张素商轻松很多。
之后他们又从旧金山一路巡演回纽约,霍华德因这群出色的选手赚了一大笔钱,给分红时也十分爽快。
张素商特意问他:“如果我要在纽约置产,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霍华德对美人的态度总是特别好,他挠着头:“啊?置产啊?什么价位的?”
张素商报了个数字,那也是他此次冰演的分红,要买个大公寓也绰绰有余,霍华德连连点头:“那你的预算挺多的。”
坐在旁边为马刷毛的比莉温柔的笑道:“如果是这样的价格,我手头倒是有合适的房源,是我叔叔的,他要回南部管理农场,就想把这边的房产处理掉,那是临街的小屋,在曼哈顿,二层住人,第一层被叔叔的妻子拿去做服装店。”
张素商立刻拍板:“我要了。”
再次置产的张素商在离开美国前将这套房屋交给了秦步宇等在此处的华人留学生,说是随他们使用,这些人都是同志,品行可靠,十分信得过。
秦步宇都惊呆了:“可、可是我才来美国,而且我们只见过一面,这么重要的资产交给我真的好吗?”
张素商本来还有点不放心呢,见他这样也安心了:“我们之间已经签订了租房合同,合同的另一份,我交给了大富豪霍华德帮忙保管,所以我不担心你毁约。”
他眨眨眼:“放心,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待在俄国,你就把这里当家住着就好了。”
处理好这些事,他和伙伴们踏上了回俄的路。
这时兴华满1岁了,她已彻底断奶,平时吃些软烂清淡的食物就行,张素商十分庆幸她到自己身边的时候已经断奶,不然他恐怕还要牵一头羊上船,以保证这姑娘不断粮。
而在上船前,张素商还给俄国那边发了封电报。
【亲爱的廖莎,我们要有一个小女孩了,她叫兴华,是我去世的姐姐的孩子,你能在我回家前,帮忙准备一个幼儿房间吗?】
接到这个消息的阿列克谢脚下一崴,跌坐在地上,接着在外人莫名其妙的眼神中,连滚带爬的冲向婴幼儿用品商店。
这时熊大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有女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