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在贺家歇了几天,方伊池原先早睡早起的生物钟彻底乱了,每每睁开眼睛,天已大亮,床边的窗户纸总是透出一种玉似的温润光泽,搞得他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直到贺六爷开口说话,才倏地一下坠入现实。
今天是个例外。
方伊池起床的时候,身边空着。他穿上青色的长衫,又在外面加了件墨色的短袄,走出北厢房的时候,遇上匆匆赶来的万福。
万福说:“爷一早有事儿去了城门楼子那块儿地,这会儿老爷子刚起,喊您去说话呢。”
早不喊晚不喊,偏偏这个时候喊,摆明了是要给他一个下马威,方伊池必须得去,否则绝对会给贺作舟扣顶“不忠不孝”的大帽子。
方伊池站在屋檐下想了会儿,顺手接过万福递来的手焐子。
万福说:“水獭皮的,六爷特意嘱咐了,您起床就得送来。”
原来是贺作舟的授意。
方伊池抿唇笑笑,他虽不懂情爱,懵懵懂懂摸了个感情的大致形状,如今却也晓得六爷待他的好。
那便更不能让贺作舟落下话柄。
“走吧。”方伊池轻轻吸了一口气,明白贺老爷子这一关总是要过的,尤其是他和六爷已经领了证,这满院子的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讲,都算是“家里人”。
万福低着头应了声,迈步走在前头带路。
贺六爷亲手调教出来的下人,即使不回头,也能时刻和方伊池保持着大半步远的距离,还能适时说点话:“小爷,六爷走时说了,您不乐意去,就托病,等他回来再说。”
方伊池将双手揣在手焐子里摇头:“不行的,我今儿要是托病不去,你信不信,明天整个北平的人都要笑话你们家六爷。”
笑话贺作舟带了一个上不了台面,还有胆子给贺老爷子甩脸色看的服务生回家。
万福没接话,反倒提醒他:“小爷,您注意脚下。”
原是清晨雪化,满地泥泞,遮住了原本的石子路。
方伊池拎着衣摆小心翼翼地跨过去,抬眼便看见几个身着青衣的年轻女子悄无声息地从廊下走过,个个手里都端着盘子。
“这是往老爷子房里送药膳呢。”万福停下脚步,等姑娘们都走远了,才解释道,“老爷子这几年身体不好,特地请了同仁堂的大夫到家里坐诊。”
“怎么不请严医生?”方伊池反问,“我记得他是留宿在贺家的。”
万福扭头对他意味不明地笑笑:“小爷,咱家能使动严医生的,只有您和六爷。”
言罢,率先往前院走,方伊池紧随其后,想着贺老爷子吃早点,绝对是在正厅。
果不其然,绕过毫无生机的院子,更多端着餐盘或是瓷碗的姑娘急匆匆地走过,而正厅的门前立着两个打扮得格外扎眼的丫头,一个穿着浅灰色的袄裙,上面罩一件桃色短衫,头发挽在脑后,由簪子固定着;另一个穿着新潮的学生装,略施粉黛,头发剪到耳根处,压根不搭理身边的姑娘。
她倚着门,一条腿搭在门槛上,低着头在掌心里寻西瓜子吃,吃一粒,就掀起嘴皮子往地上吐一口皮。
方伊池瞧着那些被冷风吹进草丛的皮,心道这姑娘怕是无聊得紧。
这二人虽互不搭腔,眼睛倒是一齐盯着过往的下人,生怕她们手里的药膳出了纰漏。
“二位姑奶奶又置什么气呢?”万福率先开了口。
他在六爷身边做事,哪怕同为下人,身份也是不一样的。
戴着簪子的姑娘醒了神,偏头微微一笑,簪子上坠下来的青色小珠子随风摇晃:“嗬,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这不是老爷子传话吗?”万福往屋里看了一眼,“还吃着呢?”
“吃着呢。”答的是穿学生装的姑娘,“今儿个时间早,稻香村的师傅送来了两笼刚出炉的糕点,老爷子心情好,请四爷过来一道吃。”
“四爷也在?”万福做了个吃惊的表情,“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可不是?”戴簪子的姑娘生怕自个儿被抢了话,快言快语道,“谁不知道四爷腿脚不方便,基本上不出门?”
话音刚落,屋内传来一声沙哑的咳嗽声。
“混账东西,仗着自己祖上是八旗的出身,敢在我面前瞎扯了?”
“也不睁大眼睛仔细瞧瞧,皇帝老儿就是我带着人推没的!如今竟还做着当小姐的美梦,连主子家的事儿都敢编排,怕是忘了贺家是什么样的门楣!”
戴簪子的姑娘被骂得无地自容,红着脸撩起门帘:“老爷子,六爷房里的来了!”
这是自个儿惹的事儿没法子平,把方伊池推上来挡枪了。
另一个姑娘摆明和她作对,瞧着看不起方伊池,却好声好气道:“原是六爷屋里的,我还说谁呢,长得这么标致。”
“……原本老爷子叫您来说话,我该直接将您迎进去,但您刚刚也听着了,四爷在里头呢。还劳烦您跟我走一趟,去旁边的屋子歇歇。”
正厅左右各有一间小房子,不太大,但也算不上寒酸。方伊池不置可否,倒是万福皱眉道:“怕是不妥。六爷走前特地嘱咐我,这是他房里的太太,容不得怠慢。”
“太太”两个字惊着了还在较劲儿的小丫头,她俩震惊地瞪大了眼睛,谁都没能接下话茬。
娶男妻是赶时髦,可大户人家再赶时髦,让男人做正房太太的也少,顶尖儿算是“姨太太”,否则日后纳小麻烦呢。
再者,六爷刚回北平城没多久,和家里头的关系不冷不热,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贺作舟还在和老爷子较劲儿,并且明显已经胜券在握,隐隐有了掌家人的风范,怎么会在这时娶一个男人,平白给人家笑话呢?
不过就如同贺老爷子方才的谩骂是骂给方伊池听的,万福这句话也是说给老爷子听的。
这方伊池啊,就是贺六爷堂堂正正的太太!
“六爷屋里的来了?”贺老爷子果然换了个语气,“让他进来吧。”
方伊池当即迈步走了过去,弯腰穿过门帘,将满院子冷冷的日光抛在了身后。
早先,方伊池来过正厅一回,只是逗留时间太短,匆匆一瞥,没大看得清装潢陈设。
可惜他今日注定也看不清,因为贺老爷子为了用早点,在门与桌子间架了面一人多高的屏风,上面描着高山流水、翠柏青松,边角还有题诗与印章。不过屋里光线太暗,方伊池有心细看,也看不清楚细节。
屏风后飘来人声。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见多了想要飞上枝头变凤凰的麻雀,倒是头回瞧见真的落进金窝里的凤凰。”
“爹,喝茶。”
“对,喝茶!你也要多喝,这是同仁堂的大夫送来的药茶,说是能补血补气,最适合你!”
“爹,吃糕。”
“嗐,稻香村的东西做来做去就这么几样,就是味道让人想得慌,想当年我在外面打仗的时候,最想的就是这一口。”
……
屏风后的人聊得开心,屏风前的方伊池站得安静。
他早已有了被晾着的心理准备,也听出来贺老爷子瞧不上他,但想着贺作舟,竟不觉得委屈,反倒饶有兴致地打量起屋内的摆件来。
这年头舶来品很是流行,名字大都带个“洋”字儿,念起来古古怪怪的,比如墙上挂着的洋画,留声机里放的洋曲。
方伊池以前在饭店工作的时候,偷偷玩儿过留声机。他和阿清趁四下无人,时常拨弄细长的唱针,再伴随着悠扬的乐曲跳舞。
那是他们工作之余难得的闲暇时光,所以他记得格外清晰。
门外的两个姑娘并没有走远,方伊池想着留声机,耳朵里听见的却是她们小声的争吵。
“没听见老爷子的话吗?清朝早就没了,你还穿成这样给谁看?”
“我穿什么你管得着吗?倒是你,头发都剪了,是想学出嫁的小姐吧?知道什么叫东施效颦吗,你这样就是!”
“你……你守着旧时的规矩有什么用?现在不还是个干粗活的使唤丫头吗?我可告诉你,跨院里的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都知道你惦记着做六爷屋里的通房丫头呢。”
“你放屁!”
“我放屁?你呀,梦里都在喊六爷,简直是不知廉耻!”
方伊池听着听着笑了起来。大户人家给自家的少爷准备通房丫头不是什么稀罕的事儿,十户里有九户都有这样的传统。
虽说现在成天在喊什么摒弃封建传统,可实际上大多是表面功夫,多的是裹着小脚开沙龙的闹剧。
话又说回来,通房丫头通常是漂亮的、没有身份的姑娘,卖身契被主家攥在手里,自然只能对主家忠心耿耿。她们从小伺候在少爷身旁,有的感情浓了,自然就被收了做姨太太。
有的就算没有感情,也能混出点名堂,不用承受没完没了的粗活之苦。
看来刚刚戴蝴蝶簪子的姑娘就是原先预备给六爷的。
方伊池抠抠手指,心里发酸,又很快平静下来。
贺家是大户人家,准备通房丫头是理所当然的事儿,算不得惊世骇俗,要是什么都没有,才奇怪。
像是为了印证方伊池的话,外头安静片刻,又吵闹起来。
“我就是这个命,没做人上人的本事,可傅家的姑娘算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你说的也是。咱们家跟傅家绝对算得上门当户对,当年老爷子相中的也是他们家的大小姐,如今有了这位……”
剩下的话被风吹散,方伊池听不清了,他白着张小脸兀自镇定,忽而听屏风后传来贺老爷子的声音:“过来吧,杵在那儿倒像是我怠慢了你!”
他赶忙收敛心神:“您忙,不用管我。”
“嗬,都是客套话!”贺老爷子并不吃这一套,“说不准老六回来,你就要去他那儿告上一状呢。”
方伊池还是那个平淡的语气,答:“不会。”
贺老爷子哼了两声,再次唤他进去。
方伊池老老实实地绕过屏风,入眼的先是一桌残羹冷炙,继而才是贺老爷子和坐在老爷子身旁的贺四爷。
作者有话说:池:…… 没有出场的贺老六:没有通房,没有婚约,谁他妈的在瞎说啊?求海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