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因为这个心照不宣的约定,我终于可以不再去想与塞林格的关系。未必能得到,但也不至于会轻易失去,要做的只是顺其自然地度过每一天,最简单的往往是最正确的。如无必要,勿增实体。

入冬以来天空每天都是灰蒙蒙的,我停在老板的居酒屋外,就听到里面传来我熟悉的曲子,他一定将音量开得不小,连我在门外都能不费力地听见。老板操着热情有力的嗓门,正和店里的客人说自己认识这首歌的作曲者和歌手。

作曲者和歌手就在这儿掉黑线,我想我还是等人少了再来吃吧,掉头想撤。

“啊!迟南!”

还是被逮住了啊……

“愣那儿干嘛啊,快进来!”被老板盛情难却地喊了进去,好在店里只有一位女客人,他还在那儿弯腰对女客人说,“这位青年才俊就是歌手和作曲者本人啦!”

女客人回头朝我看来,眼睛都睁大了一圈,这位女客人就是上次我从冲绳回来,好心提醒我忘了拿包那位,偶尔会在居酒屋碰见,但只有点头之交,如今被对方当面露出这种表情,还夸奖这首歌好听,我实在是不好意思极了。除了麻利地点头认领了自己的作品,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回应。哪怕她的表情是真心诚意的,应该也有客套的成分在吧……

女客人离开后我看着在厨房大大咧咧哼歌的老板,叹了口气。

老板把豚骨面端给我,又拿起遥控器调高了暖气:“感冒了?我听你都鼻塞了。”

暖气飘进我后脖子,浑身都有了暖意,老板看着像个絮叨的慈父,我老实揉揉鼻子:“有一点,我一感冒就鼻塞。”

但我以前很少感冒的,除了第一次乐队接商演,大冬天在广场搭的台子上演出,唱到最后一首英文歌时,唱出来已经全是日式英文了,台下的观众都在笑……不过老板是日本人,为了表示尊重,这种黑历史还是不要和他聊了。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啊?”

“我请假了。”

音乐又循环到那首歌,老板擦着手冲我眨眼:“漂亮吗?”

“啊?”我抬头打量他的小店,并没见到什么特别的布置。

“我问的是刚刚走的谭小姐!”

他说的是“谭桑”,我还反应了一会儿:“哦,嗯,漂亮。”

老板说:“比你大三岁,是幼儿园老师~~”

我边吃面边点头,没想到是幼儿园老师啊,看着并不比我大的样子……

老板忽然一拍我肩膀:“谭桑还是单身哦!”

我一口面汤差点呛住,总算听明白了:“所以你才使劲放我的歌打扰人家进餐啊?”

“什么打扰,我就随便放的,是她主动说歌好听问我叫什么名字,是哪个歌手唱的,我才说起你的!”老板津津有味说着,都五十多岁的人了,还像个大龄儿童,“我跟着她一起听了一会儿也觉得这歌蛮好听的,怎么感觉这歌都没什么存在感,是歌名没取好吧,明明是摇滚为什么要叫RNB呢?”

RNB?我哭笑不得:“不是,是《RHB》啊。”

老板的样子更见鬼了:“RHB?血型那个RHB?为什么叫这名字?”

这首歌就是被塞林格买下版权的七首歌其中之一,可能歌名确实不知所谓,我有时候自己都能忘了它的存在。

“这首写得比较早了,算是纪念中二时期的自己吧。”我说。那个时候总觉得世界各种黑暗,又总幻想自己能拯救世界,拿着吉他站在天台上随便一唱,就能感动得全体校友泪流满面,让不良少年也放下拳头和烟头,和我勾肩搭背地一起仰望夕阳,“我小时候看过一部电影,叫宾虚,里面有一幕,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他死后流出来的血汇进雨水里,治好了洞穴里的麻风病人,那时我就在想,耶稣必须得是O型血了。”

“哈哈,因为是万用血吗?”老板笑道。

“对,就觉得O型血好伟大啊,能救所有人,我那时还觉得超级英雄们应该也都是O型血吧,一想到超级英雄在和反派浴血战斗时,流出来的血全是O型血,就会觉得他整个人都充满一种拯救苍生的圣光……”现在说出来也觉得幼稚可笑,毕竟长大后渐渐就知道,其实谁也拯救不了谁,大家能把自己救济好就不错了。

没有超级英雄,也没有什么黑暗力量等着我们去战斗,世界还是充满苦难,但是苦难也并不像电影里一样悲情又美丽,它也不邪恶,苦难就像台风,它并不想摧残你,只能怪你倒霉。

与其祈求别人的拯救,不如学会面对孤单——那种知道就算快要死了,也没人能为你输血的孤单。不必拯救世界,只要肩膀上能扛着这份孤勇,我觉得做这样的人,也很帅气。

“所以才叫RHB啊……”老板说。

“不过我现在也不这么想了。”我说,“对了,有个东西想给你看。”我把手机相册里的图片放大了递过去。

老板接过,显然看得一头雾水,把手机又横着拿,都不知道自己看对方向没:“这是什么?”

“我的专辑封面。”我吸溜了一撮面条,问,“好看吗?”

老板眯着眼看看那两张图,又看看我:“颜色嘛倒是蛮好看的,不过这画的是什么啊?”

“这是MRI下的内耳扫描成像。”

“啊?为什么要用这个当封面?”

“因为这是人类和音乐之间最重要的纽带嘛。”

——

因为我快聋了。

今天请假去了医院,已经很长时间没去做检查了,其实我知道耳朵最近越来越不对劲,也可能是害怕去面对,也可能想故意不当一回事,就这样一拖再拖。当医生大叔告诉我,我的右耳也开始严重病变,撑不了多久了时,我做出一副早就预料到并视死如归的平静。

坐地铁回来时,车厢里只有我一个人,就是在那时收到设计师发来的封面设计定稿的。

她做了两张让我选,一张是金色包围着绿色,一张是绿色包围着金色,比我贫瘠的想象力能想出的好看多了,前者像沙漠里的绿洲,后者像森林里的熔岩。我选不出来,它们都是我的耳朵。

地铁穿行在隧道里,发出“呜……”的风声。

我坐在空荡荡的车厢里,埋头盯着封面狂掉眼泪。

隔了那么久,那个悲伤终于抵达了,这一次我总算看清了它的真面目,它将要来带我永远地离开音乐,离开塞林格了。

——

和老板聊得很尽兴后离开了,我知道就算这一刻多么难熬,当太阳重新升起来的时候,一切又会变得好起来,哪怕不是真的好起来,心中也会得到一种莫名的安慰。

第二天我依然按时去接塞林格,他拉开车门上车时一股冷空气冲进来,我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感冒了?”车门砰一声关上。

我清了清嗓子:“有点着凉。”

塞林格系安全带的手停下:“怎么不找我请假?”

“也没那么严重。”我说。

他直接把上方的后视镜掰向我,镜子的光猝不及防照我眼睛上,他很认真地看了我一下:“我觉得挺严重的。”又问了一次,“请假吗?”

我笑着摇摇头。真严重到无法出勤时我会请假的。

他又掰正了镜子,我以为这算是放过我了,却见他转身推开了车门。

“啊?林赛哥,你去哪儿?”

我丈二和尚地探头出去问,他已经绕过车头,直接拉开了我的车门:“下来,你在副驾上睡一会儿。”

我只好下车,和他换了位置,在副驾上系好安全带,忍不住说:“谢谢啊,林赛哥。”

车灯打在墙壁上,车子从车位出来,塞林格说:“你可以放下去睡。”

“不用了,我这么靠着闭一会儿眼就行了。”他在开车,我一个助理在旁边躺着睡大觉像什么话……

塞林格点了点头,片刻后又转头,见我醒着:“闭眼啊。”

“哦。”我哭笑不得地闭上眼,过了一会儿额头忽然被一摁,把我后脑勺直接靠到了椅背上,听见塞林格的声音:“放松。”

本来还能放松的,他这么一说我反而放松不了了……

车子转弯时我肩膀又被冷不丁一按,摁进座位里,塞林格说:“你是对我开车有多不放心吗?”

老实讲你在打方向盘还能腾一只手来摁我肩膀,我是有点不太放心:“我去杜卡迪店那次,店长说你把车子开进过河里……”

塞林格很一阵没说话,半晌才道:“普通人也开不进河里。”

这回答很塞林格了,我服气地想,感受着车子平稳地滑行和爬升,身体也终于完全放松在座位里,一开始睡不着,他打开雨刷时我都能听见雨刷的摆动声,看来又下雪了。

车厢里变得比之前更暖和了,我听见塞林格脱掉外套的声音。这样的温度对我来说是一种救赎,对酷爱冷空气的他来说也许并不那么舒服。

我真的很快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都很亮了,迷迷糊糊睁开眼,飞絮样的飘雪从车窗外飘过,雪后稍远一点的地方,是我每天晚上回家时都会经过的便利店的红蓝色招牌。

这怎么开到我家楼下了?我一个激灵坐起来,驾驶座没人,我往四周瞧了一圈,这时便利店的门开了,只看见一个推门走出的侧影我就知道那是塞林格,他停在门口,把围巾绕了两圈,大衣的领子拢紧,双手插进兜里,才跨进飞雪中。手插袋里之前,我依稀看见他手上揣着一把什么,他没往这边走,而是走向了街口的自动贩售机。因为个子高,即使冷到缩着背,竟然也很帅气。

在贩售机前,他把手里的零钱理了一下,塞了几张进去,弯腰从出货口拿起一罐易拉罐,还是玉米浓汤吗? 然后掰开就喝了一口,边喝边走到路边的隔离栏上,坐下看着来往的车辆。

外面气温看来是相当冷了,他肩膀在冷风中耸着,喝一口热汤,又抽一口烟,那得是什么滋味啊……

他看路人,路人也会看他。迟到的上班族,无业游民,踽踽独行的老人,流浪的大狗,路过时都会看向这个“游手好闲的家伙”“命好的富二代”“像我年轻时那样帅的小伙儿”“在喝着好喝的东西的雄性人类”。

如果不是玛莎拉蒂还停在这里,我会以为自己穿越到了塞林格高中的时候,目击到他逃了个课,看着路人打发时间,也许……再拾掇拾掇灵感的某天。

再一会儿说不定会有跟班学弟提着书包小跑着找来,在他面前站定了等待他的吩咐。

哈,跟班不就是我吗? 我笑着想。

——

“林赛哥!” 我下车小跑过去,塞林格喝着易拉罐朝我转过头来。

我说你怎么不上车喝啊。

他抬头看着我:“我把烟抽完就上去。”说时举着手里的烟,特别像被老师逮到后有点不淡定,但还是不肯放弃这根烟的不良少年。

“没关系你上车抽啊,这儿这么冷!”我都快冷得跺脚了。

我觉得我是跟班学弟,他觉得他是抽烟的坏学生,我们就搁这儿对看着,直到我说:“林赛哥,我吧……现在啥味儿都闻不到。”

塞林格愣了一下笑起来,终于同意上车。

车上是真暖啊,温差太大,我又打了几个喷嚏,才问:“车怎么开这儿来了?”

塞林格说你接下来放三天假,不用来公司了。

我说行,放我一天吧。

“我是老板,你在那儿自作主张地行什么。”塞林格说,忽然又把玉米浓汤递给我,“喝吗,还是热的。”

我看着那只不到他巴掌大的罐子:“我喝了你就不能喝了。”我现在是个感冒病毒携带者。

塞林格把罐子放驾驶台上,低头取下围巾,说:“我不喝了,本来想买两罐的,没想到还挺贵的,零钱不够。”

我便鬼使神差地拿过了罐子,感觉到手里不轻的分量,应该还有大半罐,也还是温热的,只是……

塞林格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拿出一只吸管,放进罐口:“喝吧。喝完上楼,我去公司了。”

吸管应该是在便利店拿的,他手法很老道地在插进来的同时就把管子拧弯了。

面对病人的时候,就会变得过分体贴,有时甚至是做无用功。有一回石头哥感冒,鼻涕流个不停,在餐桌上塞林格就不停地给他递纸巾,第一次石头哥还能说谢谢,到后来就接得越来越不耐烦。

“你吃自己的饭行吗,我还没病到丧失扯纸巾的能力!”

塞林格被怼后就放下纸巾,说好吧。

那天石头哥在排练棚里鼻子难受又找不到纸巾时,塞林格扔了一包纸巾给他。石头哥打开纸巾捂着鼻子,嗡声嗡气地说:“怪不得你招人喜欢……”

——

玉米浓汤的分量着实不多,我一趟电梯就把剩下的全喝光了,想到塞林格一边喝一边留意着分量,特意为我省下一半,虽然我没有洁癖,更加不会介意偶像喝过的东西,但依然会记得在便利店拿一支吸管,瞧着这只插着吸管的小罐子,我都不知道要怎么扔掉它了。

房间里冷得像冰窖,为了能早点好起来,我打开了空调,躺进被子里。才刚离开偶像身边,就没用地被发烧放倒了。

也依稀回忆起我都快一年没感冒了,可能是耳朵的状况每况愈下,连感冒病毒都对我格外开恩,可是一直跟着艺人连轴转,以至于突然着凉,症状就跟着排山倒海地来了。

昏睡时就爱发一些乱七八糟的梦,如果入梦时尚有意识,有时就能多少左右自己的梦境。而这一次,我竟然梦见了高中时的塞林格,而我果然心满意足地当上了他的跟班,几乎跟他去所有地方,跟在他背后排队打餐,他钱不够时帮他打卡,他找不到空位时帮他占座,他逃课时帮他放风,在地铁里挤到他身边,和他看向同一面窗户的风景…… 梦境的镜头像蒙太奇一样切换着,贪心地想要在这一场短暂的梦中塞入太多内容。

九月的天空像宝石一样纯净,校园操场的跑道上放着跳高用的跳高杆和软垫,我目视他从跑道那头助跑,高高跃起,背身越过那道横杆,白T恤在蓝色的风中鼓起,腰上干干净净还没有纹身,横杆的高度相当于他的身高,虽然飞跃得很漂亮,运动长裤的裤脚还是碰到了横杆,在他身体下坠的一瞬间,我偷偷扶住了快要掉落的横杆,耳后是“噗”,一米八的身躯落进垫子里沉重有力的声响。我像被苹果砸中的牛顿,只是这次砸中我的是从树上落下来的黑豹。

他像年轻的公豹一样翻身而起,我举着手高呼:“学长,一米八!”

十七岁的塞林格注视着那根诡异地没有滑落的横杆,双手插在腰上,在阳光下歪着头,那真是个完美的镜头。

不管我和他说什么,他都一个字不回我,但是光是默许我跟在他后面,似乎就足够了,我在他耳边谈音乐,聊动机,他也从不打断我,好像我一生都从未有过这样敞开心扉的时光。

有一天我说着说着,一直坐在天台边沉默不语的塞林格忽然转身下来,从包里拿出纸笔,笔在纸上十万火急地写了一笔,没墨水,我忙换了一只有水的笔给他,他接过来在那张纸上写下了“天台”两个字。

“这是你发在第二张专辑里的歌啊,林赛哥,原来你这么早就构思了吗?”我笑着说。

他还是没理我,兀自低头记录着零星的歌词和旋律,下笔快而果断,快到手背上的青筋都能看见。这种感觉我懂,像是积蓄在体内的音乐的能量迫不及待想要释放。

有一段旋律和后来的成品不一样,他写完又皱着眉迅速地划掉了。

我看他在这里卡了很久,便哼出了完整的旋律:“反正都是你写的。”

十七八岁的林赛比二十七岁的塞林格着实要无情多了,我都这样帮他了,他依然对我无动于衷,毫不客气地记下了我哼出的旋律,写完拿起纸来扫了一眼,我低头看纸的另一面,不敢置信:“林赛哥你数学拿的满分啊!”

话音未落,那张背面写着曲谱的成绩单“哗啦”一声就这么盖下来,差点摁我脸上,我忙往后闪开了,打量塞林格,心说阿岚说得不错啊,真是混世魔王啊,谁能这么不管不顾往一大活人脸上盖纸啊,又不是盖火锅。

塞林格将成绩单放地上,拿起一旁的木吉他,盘膝而坐,他用了D调的和弦,伴奏开始,我登时紧张起来:“不会吧,你要唱吗?”

塞林格低垂着眼睛,一脸你是不是白痴的表情。

“等一下林赛哥!”我忙说,“我还没准备好啊——”

要听你的声音了……

还没来得及做心理建设,他已经无视我的忐忑,唱了出来:

我知道你就在这里

也知道你为什么来了

你想飞吧

我很清楚那种无奈

无非是被万有引力

困住了吧

你想要的那种飞翔

抱歉没有人能给你

但这里可以看星星

还有云朵一年四季

如果你想

我也可以陪你聊聊

这里其他的风景

鸟儿有时会在这里诞生

刮风时它们就乘风而去

留下雏鸟的羽毛

是送给我的蒲公英

下雨时这里的雨点会唱歌

雨停后它们就结成彩虹

没人能在上面行走

但它能承受一颗心的重量

我不知道你的故事

你说心已经跳不动了

就这样吧

但我还是想认识你

在这里露出伤口给彼此

牵着手走吧

如果还有明年的云

如果还有后年的花

如果还有你的恋人

如果还有你的孩子

那个时候

你也可以同他说起

这里曾经的风景

鸟儿有时会在这里诞生

刮风时它们就乘风而去

留下雏鸟的羽毛

是送给我的蒲公英

下雨时这里的雨点会唱歌

雨停后它们就结成彩虹

没人能在上面行走

但它能承受一颗心的重量

如果还有明年的云

如果还有后年的花

如果还有你的恋人

如果还有你的孩子

那个时候

你也可以陪她聊聊

这里曾经的风景

我第一次听他嗓子没坏掉前的声音,虽然是在梦里。

弹完他将手掌压在颤动的琴弦上,好像又变回了那个我熟悉的最佳贝斯手,但他脸上的青涩和年轻我素未谋面,连指腹上的茧,也是年轻的模样。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长了打在我身上,一阵风吹来,吹起单薄的成绩单,我们一起出手压住了谱子。我看着他,他仍认真低头看着曲谱,比认识学姐时更强的心跳在这一刻击中了我,我说:

“学长,一起组乐队吧。”

塞林格缓缓抬起头,英俊的脸正对着我的眼睛,他既是年轻的林赛,也是成年后的塞林格,我从他眼睛里看见了一脉相承的坚毅和深邃。

他将那把木吉他递给我,这么久后我们的视线第一次交汇,我无比郑重地抬起双手,那把吉他却穿过了我的手,轻轻放在了我的身体里。

原来是这样啊……

我恍然大悟地看着他。

——

黄昏后星光降临,我陪着他目睹了白昼与黑夜交替的时刻,趴在天台边时他忽然递出一枚口香糖给我:“吃吗?”

我激动极了,能看见我了?!

他笑了笑,又将口香糖收了回去,自己剥开了放嘴里。

我回头,身后是挂在墙角,正在网子里晃荡的一只小蜘蛛。

“今天会不会起火啊?”我好奇地问,“你的涅槃日是在今天吗?还是我梦见的已经是涅槃后的你了?”

塞林格仍然安静地看风景,操场上已经没人了,学校外的小道上一男一女似乎在吵架,男生很突然地就给了女生一巴掌,在安静的黄昏格外地刺耳。

塞林格嚼口香糖的腮帮停了一下,淡淡地蹙着眉。女生捂着脸哭出声,男生掉头就走了,女生还在后面哭着喊他的名字。

整条街都是她彷如指甲刮擦玻璃般的哭声。

塞林格轻声说:“我数十下,你不能再哭了。”

女孩仍放声大哭着。

我在心里默数了十下,哭声当然还在继续。

又再数了十下,女生蹲下了,但哭声没有停下。

我不知道塞林格数到哪儿了,不管是多少个十下应该都过了,但这似乎只是他与观察的世界对话的方式。

一直到女孩终于哭够了,抹着眼泪离开,他的肩膀才松弛下来。

“那种人值得吗?”

“是啊,”我说,“林赛哥,放心好了,你以后不会这样的,你就是绯闻多了点儿。”

我看着这张近在咫尺,年轻英俊的侧脸,心说,但还是挺值得的。

他转身提起了吉他。

木吉他放进吉他袋里,被他反手归剑入鞘似的背上背,又提起背包下楼了。

说好要一起坐地铁的,然而校园外非常不科学地停着一辆黑色的杜卡迪。

“林赛哥,这是你十年后的坐骑,你现在是高中生,也没驾照,不能骑它。”我说,“我们还是一块儿坐地铁吧。”

我站在杜卡迪的前面,前轮顶着我的脚尖,充满真实感。塞林格充耳不闻地骑上它,我抓住了杜卡迪的车把。

“林赛哥……”

他戴上安全帽,盖下来的护镜上有我的影子,可为什么看不见我?

“林赛哥,你看我一眼吧。”我说。

戴着露指手套的手抓住了我的双手,又握在了车把上。

“真的看不见吗?我就在这儿。” 我说,拼尽了一个做梦的人能用上的所有的意志力。

雪亮的前车灯亮起,白光像舞台灯,穿过我透明的身体。

“林赛哥,你看我一眼……”

黑色的重机带着白光冲过我的身体,风吞没了我的声音。那一秒我们好像紧密地重叠了,却又飞快地错过了。

校园和星空开始像雾气一样散去。

没关系,这是梦,虽然错过了你的过去,但我本来也不在乎,我只要醒过来,去见27岁的塞林格,和他说说话,就好了。

我已经准备好醒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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