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中午的徐致远虚成了一团没开的面糊,等俞尧来接他的时候,整个人都委屈坏了。从俞尧进门开始就在碎碎不停地念叨,怪他小叔叔都不来陪他说话。俞尧放心地将他捞上车——都能腾出嘴皮子撒泼了,看来是好的差不多了。
他给裴禛的女儿带了些小玩意,当做是耽误时间的赔礼。小女孩欣然收下了,不停地叮嘱阿尧下次要一起来玩。
与裴禛作别,叔侄二人回了家,徐致远只能吃些软食,徐太太就给他熬了粥。午饭过后,徐致远在床上翻来覆去地躺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爬起来,出门前看了一眼桌子上那本棕色皮面的笔记,顺手带出来了。
他敲响了俞尧的房门。房间里有暖炉,热烘烘的,俞尧便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色毛衣,领子到脖底,把锁骨掩得严实。徐致远看着他领口间存起的红绳,忍不住给他拽了出来,捋顺了,银色的小佛上还存留着他的体温。
“怎么了。” 俞尧问道,“又哪里不舒服吗?”
徐致远清了清嗓子,说:“可以进去么。”
俞尧往旁边一让,示意他进,徐致远像是第一次来似的,拘束地坐在了床上,看见桌上铺着许多纸张,他在批改学生们的作业。
徐致远拿起一张来看,居然勉强能看懂一些公式,每一份下面都有俞尧认真写的批语。
俞尧又坐下,问道:“致远,有事情吗。”
“没事,就……” 徐致远挠了挠脖侧,他本想就着今天早上的事说声谢谢来着,但是嗓子到了关键时刻就像是出门前的女孩子,忙着妆束,迟迟不肯下楼。“就…… 有点想你。”
俞尧:“?”
他指着钟表:“我们半个小时前,刚过见面。”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九个月平均分给二十四个小时,一个小时就是大约十二天,半个小时就是六天。” 徐致远紧张之下脑子都变灵活了,说道,“有什么不对吗。”
俞尧沉默,心里想着,这耍赖的思路还挺新颖,逻辑通顺。
他轻轻一笑,看向徐致远手里拿着的那本笔记,问道:“究竟有什么事。”
徐致远瞥了一眼他的笑容,说道:“你喜欢诗歌么。”
“还好。”
“之前结交了一位朋友,她正苦闷没有可以相互交流的书友,她给了我平时的随笔,等我评论呢。” 徐致远将笔记递给他,道,“我文学素养有限。”
“书友?” 俞尧接过来笔记,翻过第一页就看到了哪行句子——“鸟的歌声是曙光从大地反响过去的回声”。
“是泰戈尔的《飞鸟集》。” 他说。这字迹圆小而清秀,像是出自女孩之手,俞尧边猜测道:“是安荣给你介绍相亲的那个姑娘么?”
徐致远 “嘶” 了一声,心想自己这不省心的妈怎么什么都跟小叔叔说。即刻反驳道:“没有相亲!我们只是去逛了画展,你认识她,她是既明的学生,叫岳剪柳。”
“是她。” 俞尧又翻看了几页,评价道,“我见过她的文章,剪柳才华很出众,你好好跟她取一下经。” 俞尧看完了合上,将笔记递回去。徐致远却说:“你帮我写书评呗,我想不出来。”
“这是你自己的事,自己写。”
“我写不好。你想想,岳姑娘满心期待地等着一篇无与伦比的评文,我却把自己文理不通的拙作递上去,她该多失望。”
“既知如此,为什么当初要答应。”
“我要是拒绝了,她也要失望。于是想了想,还是答应了。” 徐致远说道,“你不是也说过吗,我是 ’有自知之明的不知好歹‘。我觉得这评价一针见血。”
俞尧:“……”
俞尧叹气,听徐致远又说:“小叔叔,你心最软了。”
他只好把笔记放在桌子上,说:“明天我上下午各有一节课,中间空闲不会回家。”
徐致远也只是想找个与他走近的理由而已:“那我去找你取,许久没有去既明了。”
俞尧没有拒绝,继续坐下来批改作业了。徐致远去给炉子添了煤,他伸手碰了一下柜子上的小提琴盒,又想会打搅到俞尧,就把手收了回来。无所事事地回到在床上坐着,看着俞尧白皙的脖子发呆。
“尧儿。”
“嗯?”
“你知不知道裴禛相亲的事。”
“知道,” 俞尧没有停下笔来,“怎么。”
徐致远回想着裴禛的神情和话语,揉捏着自己的手指关节,问道:“你以后是不是…… 也要去相亲。”
“大概不会,” 俞尧道,“我的婚姻诸事,皆由我大哥定夺。”
“什么?” 听到这里徐致远皱起了眉头,他着急道,“这怎么能行,万一你大哥给你找的人和你不契合怎么办?”
俞尧没有停笔,低着头说道:“关于感情一事,我并无理想,也不贪求。若是能与女方情投志合,琴瑟和鸣,就当做是人生万幸之一。若是不称意,那就相敬如宾,平淡也过。”
“可是你…… 这也太过随便。” 徐致远站起来,声音大了些,“你长到这个年纪,难道就没有什么喜欢的人吗。”
“没有。”
“那你…… 你大可腾出时间来去喜欢一个。” 徐致远似乎特别生气似的,说道,“你也算先进的知识分子,怎么也走包办婚姻的老路。”
俞尧的红笔写错了一个字,他小心地划掉,停下笔来,揉了揉眉心,对徐致远这副 “家长” 的语气感到疑惑,道:“致远,谁都有自己的轻重缓急,我目前没有打算把精力投入到感情上去,将来选择哪种恋爱形式我也并不在乎。”
徐致远干巴巴地 “你” 了一声,心中发堵。
“你是不是…… 最近对于这些话题很敏感。” 俞尧以为是因为自己偶然得知了徐致远藏着的性取向,才让他心绪不宁,他于是垂下眼帘来,轻声说,“没关系,你若是有什么心事的话尽可和我说。”
徐致远只沉默地看着他,顺着他柔和的轮廓,看向了他的脖颈侧边。
…… 自己怎敢说出来。
他还很小时候,大概觉得牙齿是最厉害的武器,于是老喜欢咬人,谁惹他生气了,他便让谁抱着,去啃谁的脖子。徐镇平说他这是照着狼狗学,听说徐镇平下颌右下处有一圈不起眼的凹陷小疤,就是徐致远小时候给他咬的。
后来这个习惯好像刻进了徐致远的骨子里,和接吻做爱一样,是一种有特殊含义的仪式感,代表着标记和猎捕。
徐致远想去咬俞尧的脖子,让他无暇的皮肤上留下道关于他的狰狞痕迹。
他朝俞尧伸出手来,只差半拃的距离就能触碰到他脖子上的红绳。俞尧出声叫住他:“致远?”
于是徐致远的手指顺势滑在他的毛衣后领上。
俞尧问:“做什么。”
“你衣服起毛。” 徐致远说着,随便摘了一下。接着又去勾他的红绳,怔怔地问道:“小叔叔,你带着这个做什么,你信佛?”
“大哥送给我的,佑平安,” 俞尧皱眉道,“你轻些勒。”
“…… 算了。” 徐致远回过神来,叹气,也不知道在说哪件事,手收回口袋里,说,“我回去了。”
俞尧不解地望着他出门。
……
“徐致远,你完了。”
他睡觉的时候又梦见了这句话,然后在深夜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满脑子都是俞尧戴着红绳银佛的脖子,再也睡不着了。
他一直精神到第二天早晨,该学习功课的时候,拖欠的困意全都涌上来。
徐镇平收拾好了着装,在客厅左右徘徊,见饿了的徐致远出来找饭吃,重重地清了一下嗓子,问他有没有时间。
徐致远以为自己还没醒,再三确认了那是自己老子。
他说有,问怎么了。
徐镇平说要带他出去。
徐致远立马醒了,只进厨房喝了杯尚温的豆浆,快速回房将自己穿得有模有样,跟着徐老爷身后的时候,道:“这是去哪儿。”
“去找岳老,” 徐镇平说,“给他先生赔不是。”
本来满心欢喜的徐致远又蔫了下去。
管家开车,徐致远托着腮在后座上望窗外,即将到达租界工部局的时候,徐致远忽然看见了一张孤零零的横幅。
红布上面写着刺目的大字:“叛徒廖德,还我兄长性命。”
徐致远皱紧眉头,仔细看去,发现守在横幅旁的只有一个单薄瘦弱的女子,扎着短辫子,穿着学生服,脸上没有粉黛妆饰,甚至有些枯黄,苍白的嘴唇起着细小的干皮。
她就站在工部局的门口,眼睛里死气沉沉的,一言不发。
这个时间大多数员工都不在,路上有零零散散的行人回头望她,等到了上班时间,她便会被警务处拖走的。
前座的徐镇平眼神复杂,只在那抹突兀的红字上逗留了一会儿。
徐致远心想,他记得傅书白跟他说,工部局总办处的一个大官好像就姓廖。
徐致远刚这样想着,忽然就看到了奔跑而来的傅书白。
车子缓缓驶着,他从车窗外看见傅书白弯下腰来气喘吁吁,离的远,徐致远听不见他在说些什么,于是努力贴近车窗,只见傅书白皱着眉头,环顾四周,抓起了那女孩的手腕,试图将她带走。
但女孩还是八风不动地站在那里,像一尊覆灰的雕像。
飞快路过的时候,徐致远听见了傅书白带着焦急和乞求意味地喊了一声:“吴桐秋!我求你别死心眼了行不行……”
徐致远猛地站了起来,被车顶撞到了脑袋,他想要让管家停车,但是徐镇平严厉地说了一声:“安稳坐着。”
徐致远望着横条向后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