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尧双瞳一缩,道:“你们在哪儿!”
“诊华,” 裴禛沉静道,“他们又不肯让我送到医院。”
“现在情况怎么样。”
“并不严重,他很幸运,没有伤到骨头。” 裴禛道,“我有两年多没做外伤手术了。但碰上了几位正在实习的专业学生回校。”
“有人找你们麻烦吗?”
“没有,” 裴禛说,“暂时。”
俞尧瘫在椅子上,才把最后一口气放下。正好管家回来,说道:“俞先生,备好车了。”
俞尧:“我这就去诊华找你们。”
“你既然知道有危险,就不要再过来了。说不定你来了,他们的目标就更大了。” 裴禛道,“他们应该不敢在学校造肆——除非你惹的是土匪。”
绑人是暗中计划的,明面上他们还是要忌惮一下的,俞尧说:“倒也没那么严重。”
裴禛轻轻笑了一下,说道:“帮我告知一下苑和林晚,我晚些再回去。”
“好,” 俞尧感激道,“谢谢。”
管家问道:“俞先生,您不出去了吗。”
俞尧从椅子上起了起身,忽然又想到裴禛说的话,只好又坐下,说:“麻烦您去裴医生家一趟,现在只有他的妻子和女儿在家,不是很安全。”
……
徐致远的直觉瞎猫碰上死耗子,竟真让他们在诊华医学院找到了傅书白与吴桐秋。
李安荣知道二人平安后,就急匆匆地回家去了。留下徐致远一个人在这里照看病户。
傅书白有惊无险,他醒来的时见到了睡着的吴桐秋,松了一口气,又看向正在陪床的徐致远的,骂了他半天。问道:“…… 你打听来什么了。”
“廖德和金吉瑞就是寺山养的两条狗,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红脸。目的就是从吴氏兄妹那诈出情报来。”
“…… 还有呢。”
“吴深院已经……” 徐致远瞥了吴桐秋一眼,轻声道,“他已经死了。”
到死也没有让敌人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也没让家人知道他同袍会地下情报员的身份。
傅书白闭上眼睛,道:“你先不要和她说。”
“知道,” 徐致远关切道,“伤口疼吗。”
“他妈的,疼死了,” 傅书白只是个没经过风浪的学生,身体上精神上的承压能力自然没有专业人员那么强,恐惧和紧张在他眼白里催生的血丝还未消散。他道,“我迟迟没有收到你的消息…… 你不是跟梨落坊进去了吗,死哪儿去了?” 他继续怨道,“我越来越觉得金吉瑞不对劲。想着宁可逃错,也不在那里等死。于是便让桐秋借着肚子不舒服的理由,我们一起从厕所的窗口逃了。刚走没几步,就有巡警来追我们。还有好多…… 穿着黑衣服和黑帽子的。”
这让徐致远想起了几次拜访他家的那个黑衣人,他揉了揉眉心,解释道:“对不起,我想得太天真了。”
“没关系,” 傅书白道,“下次预计要搭命的任何活,我绝对不帮你了。”
“……” 徐致远失声笑道:“你这好歹也是英勇负伤,就不能说些英勇的话吗。”
“逞英雄你做去,” 傅书白心有余悸道,“我惜命,我懦夫,我就想安安生生的。”
徐致远答应他,认真地说了声:“谢谢你。”
傅书白一愣,艰难地转头盯了他一会儿,损道:“你可拉倒吧远儿,你这谢里有几斤几两真心,我看你下次还敢。”
傅书白这次荣升裴禛的 “真病人”,被这主任回医院开了张 “真病历”,得以请假成功不用去上课了。傅书白看着裴禛的签名,诚惶诚恐地感叹了一声 “有生之年”。
裴禛让他和吴桐秋两人后两天就待在这里,不要到处走动。徐致远则是可以选择回家,也可以继续留在诊华,但被要求出入不得频繁。徐致远所知的事已经跟李安荣交代的差不多了。心想着回去还要面对俞尧,只好继续留下来。
夜会后的两天好似格外的平静,也许是他们待在校园里消息又闭塞的缘故,直到徐致远闷久了出去到诊华的校园里散步,在报亭里捡到了刚印刷的报纸,自以为是的平静才被倏然打破。
徐致远好似被迎头泼了一盆凉水,只见几份大大小小的报纸上都刊登着这样一篇文章。
内容大概是——据 “知情人士” 曝光,前任淮市区军长徐镇平调离的真正原因,是被查出私下进行不正当集会,其中包括色情、鸦片买卖,暗中参与的人士在各界鼎鼎有名。那些猎人眼球的 “事实” 被写的就像是花边小报里的低俗艳文,为了证明色情交易属实,还直接挂上了梨落坊念棠的“人证”。徐致远确认了好几次,才确定了这些都是淮市有名的大报纸。
看见 “念棠” 这个名字,徐致远差点把纸张攥碎,颤抖地翻页。
如果单单是私德问题,还不至于被调离,文章字里行间地把这不正当集会和暗中军火走私挂钩。结尾表明联合政府要求对徐镇平尚在淮市的家人展开调查。熹华社未公开调查结果,但是已经对李安荣主编予以解聘,且不公开原因。这在用狡猾的手法变相表明,徐太太 “有问题”。
最后还有一句——“据既明某学生佐证,徐之长子疑有与男子通奸之嫌,是以家风家德败坏,上下梁歪,一丘之貉矣。” 他闭上眼睛,许久才睁开,继续往后翻看,奇怪的是翻到最后也没有看到他最害怕见到的,俞尧的名字。
徐致远在原地挪不开步子,给报亭扔了几块大洋,将所有刊登这篇文章的报纸全部撕掉,扔进了锅炉房的柴火堆里。
他也顾不上危险,喊了车把他拉去了梨落坊。不理小厮的阻拦,踹开大门,把念棠拎了出来。重重撞在了院子里那棵大海棠的树干上。
梨落坊的学徒和下人呵斥着前来阻拦,被念棠喊了声退下。
一众人眼巴巴地看着冷怒的徐致远质问他们的老板:“念老板,反咬一口你倒是有一手。”
“我没有反咬。”
“那你他妈的去给寺山他们做人证,诬陷徐镇平?”
念棠只觉得他手上的力度掐得自己喘不过气来,皱眉道,“那就是一篇技巧高超的诡辩。他们只让我说了一句’私人聚会的妓子需求量大‘,根本就没有挑明是什么聚会,若是放在一篇讨伐徐镇平的文章里,就引导着人们像你这么想了……”
徐致远并没有松手,说道:“可你既然知道,还是同意给他们做这个假’人证‘了。”
念棠道:“我有什么办法…… 廖德失踪了,而我是昨晚伺候他的。他们逼我,若是不同意,便将这罪名扣在梨落坊的头上。”
“廖德失踪了?” 徐致远看着他这副示弱的模样反而觉得警铃大作,念棠绝对不是这种任人宰割的人,说不定刚才在自己面前说的话也全是满嘴跑火车。徐致远不为所动道:“其实就是你干的吧,念老板。”
念棠抓着他的手腕,难受道:“…… 怎么会。”
衣领被松开,念棠深吸一口气,只见徐致远双手插兜,说道:“这样吧念老板,我也逼一下你。”
“……”
“你也看过那篇文章,知道我要说什么,” 徐致远阴沉道,“明明俞尧才是寺山最想要针对的,那篇报道上却一点也没提到他的名字。这不是那群豺狼的风格。”
念棠饶有兴趣道:“哦…… 你什么意思。”
“我知道寺山是还存有幻想,故而留了个台阶逼我小叔就范——他的手头肯定还有关于俞尧的’文章‘压着以做威胁。”
“念老板是寺山边上的红人,神通广大,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偷、抢、制造屏障——都不能让那篇狗屁谎言发表出来,我要你护俞尧周全。” 徐致远的身上有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压迫感,他说,“若是念老板办事不利或者又对我撒谎。我便去自首,告诉警察我就是绑架廖德的罪犯,而念棠是帮我潜入和藏人的同伙。”
“我无所谓名誉。只是念老板,被揪出来在寺山身边当叛徒,想必会死得很难看。”
念老板幽幽地盯着他,心想这他妈的是个疯子。
疯子不像其他稳操胜券的野心家,达成目的之后干净利落的全身而退。他敢拿带着瑕疵的把柄当筹码——不管这是不是最佳选择。
与人谈判就像打架,在维护自身利益和争取他人领地两者上来回,最棘手的就是碰上擅长同归于尽和 “两败俱伤” 的人。
徐致远知道念棠背后有许多不为人言的事,廖德或吴深院——让他冒险前需要深思熟虑,于是不出徐致远所料,念棠盯了他一会儿,妥协道:“好。”
为俞尧埋下这道安全保障之后,徐致远浑浑噩噩地在外面躲了几天都没有回家。这篇报道贴合了人们的娱乐心理,加之传播广泛,闹得很大,他在街头茶馆里有时能听到识了几个大字字的短工跟一群不识字的侃起这件事来。
远在吴州区的徐镇平立即发电文否决,以及李编辑写的反击文章也刊登上了报纸,可寡不敌众,终没有流言蜚语的影响深。
“报纸在淮市只是强权者的附庸”,徐致远到现在才真正地懂了俞尧的那句话。徐镇平调走后,各家报社纷纷倒戈。真正参与不正当聚会的资本家们掌控着自家报纸上舆论导向,对于他们不利的文章压根放不出来,却留着谣言在大行其道。
徐致远到底还年轻,面对这些东西还没练出处变不惊的心态来。第一时间去找念棠谈判已经是耗费了他所有的冷静了。但他除了跟嚼舌根的路人们打一架好像什么都做不到。
等他身上的钱要花光了的时候,跑去了平常找小姐的地方泡着,一边灌酒,一边听人七嘴八舌的安慰。
“徐少爷,您可别在意,在人私德上造谣的非蠢即坏。”
“是啊是啊,您天天来我们这里玩,我们难道不知道您是什么样的人吗。”
“要我说肯定是之前勾搭过少爷的兔子在跳脚,呸!您根本就瞧不上他们,他们还往自己脸上贴金……”
徐致远一声不吭地喝着闷酒,小姐们口舌都说干了,也不见徐致远像以往那样一掷千金,于是面面相觑,有个大概是新来的,大胆地问道:“小少爷,您今天是不是囊中羞涩啊。”
“没带钱。” 徐致远说。
那在他怀里躺着的小姐瞪了新来的一眼,赶紧圆场道:“你们这些胭脂俗粉,少爷就是偶尔来散散心,你知道钱钱钱,还能欠你们的?”
虽然这么说,徐致远也不回话,身边的热情减了大半。忽然所有的声音都静了,徐致远循着她们的眼神朝门口望去,看清了俞尧的身影。
俞尧喊了声:“致远。”
徐致远怀里的小姐好像格外讨厌俞尧,登时翻了个白眼——毕竟曾经跟小少爷混的时候被他跟捉奸似的抓了个现行,心中总会有抵触。若不是当时俞尧半路跳出来,自个儿大概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
她见徐致远不说话,肆无忌惮道:“哎呦,又是您。您怎么这么喜欢到少爷这儿凑热闹啊。”
俞尧熟视无睹地上前,对徐致远道:“你去哪儿了,我找了你很久。” 他默了一会儿,温声道:“跟我回家好吗。”
“少爷去哪儿玩碍着您了?我还以为您姓徐呢。”
“就是,管得这么宽…… 哎,少爷。”
徐致远在这声讨中站了起来,跨过酒瓶,听话地绕出沙发,一声不吭地出门去。小姐们疑惑地叫道 “干什么啊……” 俞尧咬了一下唇肉,随后跟出去,发现徐致远已经上了管家开的车。
徐致远跟着俞尧回去,就好像失了语似的,李安荣红着眼睛骂他这几天玩失踪简直就是胡闹,他也不说话,静静地听着。
俞尧只好拦住李安荣,让他先去洗个澡,好出来吃饭。
徐致远便去洗澡,结果头发还湿着就走出来了,睡衣前襟滴了一片水。他沙发上坐下,捡起块凉透的糕来当饭吃,吃着吃着头上便被蒙上了块干燥的毛巾。
俞尧给他轻轻地擦着。不用提他也知道徐致远已经看见了那些报纸。他一边揉着徐致远的脑袋,一边说道:“这些天你待在家里不要出去了,既明我给你请假。想吃什么,放学回来给你带。”
徐致远仍旧不回答,但是嚼东西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俞尧仔细地给他搓干发尖,半天也没见他动弹,于是俯下身子来看他。
徐致远的眉目张扬、英气,攻击性都藏在天真和俊朗的底下,笑时和冷脸时是两幅模样。此时他的眼尾却微红了一圈,长长的眼睫垂着水珠,不知是湿头发沾上的还是因为什么。
俞尧微微发怔,才想起徐致远还没过今年的生日,十九的岁数还是虚的。他其实连眉目都还没有完全长开,再怎么 “老谋深算”,还是缺了点狠厉和果断。跟那一群老狐狸比起来还是个小孩罢了。
正是相信把一腔信任和真心交托出去就能得到回报的单纯年纪。
俞尧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来,蹭去了徐致远睫毛上的水珠。徐致远却一躲,推开他的手,道:“你别碰我。”
俞尧抿了下嘴唇,说:“…… 累的话就去房间休息吧,这些事我和安荣会处理好的。”
俞尧好像还想说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的说,只好站起身来,走到门口的时候,徐致远幽幽开口道:“尧儿你知道的,我喜欢你。”
俞尧的心脏莫名其妙地猛颤了一下,停住脚步,听他说道:“可是…… 你说我搞混了,我妈和我爹也说这是病,我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办了,大概真的是病,治就治罢。”
“但我总不能一下子就不喜欢你了,你得给我点时间。”
“…… 我慢慢改。” 他哑着嗓子又补充了一句,没有再看俞尧,自顾自地上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