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 岁晏早早起来,一言难尽地看着自家兄长把满院子的聘礼往马车上装。
一辆辆绑着红绸的马车从侯府驶出,浩浩荡荡地朝着南街而去。
而岁珣不知道如何想的,竟然让马车特意从闹市街旁饶了一圈,引来无数百姓驻足围观。
岁晏和岁珣同坐在马车中, 捂着脸不想去听外面的吵闹声。
岁珣平日里都是黑色劲衣在身,今日倒是难得一见换了身广袖墨色锦衫,墨发束着玉冠,俊美无俦。
而在马车的角落里,放着两把长弓和几支羽箭,也不知是做什么的。
岁珣蹙眉道:“你怎么跟来了?”
岁晏捂着脸,闷声道:“我要去找恩和去街上玩, 不必管我,顺带我一程便好。”
岁珣眼里脸上全都是满满的嫌弃, 大概是怕岁晏耽误自己的事儿。
岁晏为自己鞠了一把泪, 抬起头来, 道:“你今日怎么不骑马?”
岁珣有些不悦:“这么多人在看, 在外面骑马是丢人现世吗?”
岁晏:“……”
岁晏心中尖叫:“你特意让人往这闹市里拐,不就是为了让京城中所有人都知道你要同江宁喜结连理了吗?现在又矜持什么?!”
矫情!
岁晏敢怒不敢言, 他如坐针毡地在马车待了片刻,马车在悠悠在江府停下。
岁珣:“你……”
岁晏立刻掀开帘子往下蹦:“我这就走, 马上就走, 不碍你的事!”
岁珣冷笑:“知道就好。”
岁晏:“……”
他竟然没有否认?
连一句掩饰都没有!
岁晏哭着往江府偏门跑。
江恩和早就在偏门鬼头鬼脑地等着, 瞧见岁晏跑过来, 忙扯着他的手把他拖到了门里。
江恩和瞧着外面那一箱又一箱的聘礼,骇然道:“你二哥是把整个侯府都搬空了吗?都没给你留点?”
岁晏心如死灰:“我的聘礼娘亲和老太君有给我单独留,不用你瞎操心。”
江恩和“嗨呀”一声,道:“那你们侯府还是挺财大气粗的。”
岁晏不想谈这个,道:“你二姐呢?今天要出来见我哥吗?”
江恩和道:“不知道啊,按照礼俗来说,未出阁前二姐是不能出来同岁将军见面的,但是我二姐那臭脾气,要是真的打算来见岁将军,谁能拦得住她?”
岁晏点头:“说的也是。”
两人趴在偏门看了半天,聘礼才终于都搬进了府。
江恩和忙带着岁晏往前院跑,走在长廊处,便瞧见岁珣正在同江知院寒暄。
岁珣依然是满脸的冷漠,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同江知院说着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两人是在商谈什么国家大事。
江知院刚过五十大寿,身体倒还算硬朗,一身常年浸于书卷的文人气质,待人处事总是和和气气的。
江知院清廉了一生,被岁珣这阔绰的出手给吓得不轻,他同岁珣寒暄了几句,正要将人引到正厅,便瞧见自家的二女儿快步从偏院的小道上走出来。
江恩和使劲地拍岁晏的肩膀:“看吧看吧,我就知道她一定要过来!”
江知院忙去拦她,不解道:“宁儿,不是叮嘱过你今日不可出房门吗?”
江宁道:“我坐不住,便来瞧瞧。”
江知院:“……”
岁晏小声道:“二姐真是潇洒威武啊。”
江恩和吓唬他:“反正你小心着点,她在家总是动不动就揍我,当心嫁到你家去也和你哥一起揍你。”
岁晏:“……”
总是揍人的江宁没有看到江知院的无言,洒脱地朝着岁珣一拱手:“岁将军安好。”
岁珣冷淡一点头,宽袖中的手却轻轻握紧。
江知院揉了揉眉心,拿她也没办法,只好朝岁珣告了罪:“小女年纪尚小,还望岁将军恕她无礼之罪。”
岁珣淡淡道:“没有无礼,我觉得很好。”
江知院:“……”
岁珣看着聘礼都送到了,伸手从袖子中掏出昨天连夜从祖庙拿来的问名帖,行了个晚辈礼递给江知院,正色道:“这是祖庙占卜出的最近的良辰吉日,明年一月二十七,宜嫁娶,望江大人过目。”
江知院接过红帖,翻开看了看,正要说话,江宁似乎都等得不耐烦了,道:“爹,送来聘礼和帖子,是不是就算纳吉过了?”
江知院被噎住了:“这……”
岁珣也道:“礼和帖都已送到,若是无其他事情,晚辈先行告辞。”
江知院:“……啊?”
连正厅都没进,一杯茶都没喝,这就要走?
江知院犹豫道:“将军是有急事要处理吗?”
岁珣想了想,道:“是。”
江知院忙道:“将军请便。”
虽然再过一个多月两家便结亲了,但是江知院还是不敢一下子同这个威风冷厉的将军离得太近,说话处事都是客客气气的。
岁珣点了点头,朝着江宁看了一眼。
江宁微微抬头,狭长的眸子瞥向他。
岁珣努力绷着脸,道:“江小姐,等会有空闲时间吗?”
江宁道:“有。”
岁珣道:“那能冒昧邀你一起去城外吗?”
冰天雪地,去城外?
江宁微微挑眉:“去城外作甚?”
岁珣道:“打鹿。”
岁晏:“……”
岁晏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冲出去了,在一旁围观的江恩和忙拦住他,拼命阻止他:“哥!哥!冷静啊冷静!他们现在正你侬我侬,你出去搅局他们肯定要一起揍你?”
岁晏:“打鹿打鹿,他怎么还惦记着这一出呢?还邀请你二姐一起前去?冰天雪地,哪个女孩子家愿意陪这个疯子一起去城外打猎啊?!”
江恩和抱住他的腰拼命往后拖:“指不定我姐就愿意!”
岁晏动作一僵。
接着,便听到江宁似乎带着点柔色地道:“好。”
岁晏:“……”
在一旁听了个全程的江知院有些凌乱了:“将军方才不是说有要事要去忙吗?”
岁珣认真地道:“陪阿宁,便是最重要的事。”
江知院:“……”
岁晏:“啊啊啊!”
果然不虚此行,自小到大,岁晏还从没听岁珣说过这等一击致命的情话。
岁珣在军中长大,性子极其直,偏偏就是这样直来直去的人随意说出来的话,才是最戳人心的。
反正一向冷漠的江宁唇角都微微勾起来了。
江恩和叹为观止:“佩服佩服。”
江宁勾唇轻笑:“那便走?”
岁珣正要转身带路,想了想,竟然又折回来,伸手牵着江宁的手,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徒留江知院在前院沉默许久。
半晌后,挽花楼的二楼雅间,珠帘遮挡着内室的伶人,古琴声如泉水潺潺,清越动听。
岁晏和江恩和对面而坐,面面相觑半天。
江恩和道:“吃、吃菜吧。”
岁晏魂不守舍,道:“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那种话竟然是我那个大老粗哥哥说出来的,我是还没睡醒吗?”
江恩和给他夹了一筷子菜,含糊道:“快吃吧,反正我姐嫁过去之后你还有的瞧,早晚会习惯的。”
岁晏:“……”
岁晏恨恨地看着他,拿起筷子吃了几口就没胃口了。
江恩和大概是饿了,拿着筷子吃个不停。
岁晏坐在窗边,微微撩开帘子往下看去,闹市街中一列衣着鲜丽的人拥簇着一辆怪异的马车而过,宛如莲花瓣的红色木板轻轻晃动,露出里面一个曼妙的女人在中翩然起舞。
最前方大鼓小鼓一阵敲打,还有着奇异的铃铛奏着美妙的音乐。
岁晏随意瞧了一眼,道:“看下面。”
江恩和百忙之中瞥了一眼,立刻震惊道:“天啊!”
岁晏小声道:“你也看出来了吧,那个女人……”
江恩和道:“天啊,那个女人好美啊!”
岁晏:“……”
江恩和看了看,又道:“呵,可是我觉得还没衔曳好看。”
岁晏没忍住,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没好气道:“番邦女人!”
江恩和:“啊?”
岁晏随意点了点,道:“不光是那个女人,还有抬鼓的人,那个,那个,还有最旁边那个,也是番邦人。”
江恩和看了半天也没瞧出来,诧异道:“你怎么知道的?”
岁晏道:“看出来的。”
江恩和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瞎了。
岁晏道:“三皇子前些日子在江南一带剿匪,其中便有番邦人混进去过,你觉得现在京城中突然又出现了这么几个人,是巧合吗?”
江恩和迟疑道:“马上要到小年了,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异国番邦前来祝贺,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了,你不至于这般草木皆兵吧?”
岁晏抿了抿唇。
江恩和又道:“对了,你又是怎么知道江南匪窝里有番邦人?”
岁晏轻笑:“你去外打听打听,江湖百晓生,说的就是我了。”
江恩和:“呸。”
上一世是端如望前去江南剿匪,只不过他和端执肃不同,匪窝被他打得七零八碎,却没有像端执肃那样下狠手不留活口,反而还将几个长相貌美的番邦人掳了回来,直接献给皇帝。
岁晏当时听到后,简直叹为观止,端如望能做出这种事情来,当真是独一无二的人才。
而献于皇帝的美人,便是那个木台上一身薄衣在冰天雪地中翩然起舞的女人。
岁晏同她有过一面之缘,因她太过貌美的长相,所以这么多年了还隐约记得。
最重要的是,这个女人曾让自己吃过一次亏。
因为端如望从江南回来后,先把美人给岁晏送了过去,也不知安的什么心思。
那美人大概是来此南疆,浑身是毒,岁晏一靠近她几乎被她身上的毒香直接熏晕过去,若不是当时月见当机立断将她送了回去,岁晏可能小命不保。
所以后来险些命丧美人裙下的,是皇帝。
岁晏道:“反正那种女人不要去碰便是了,瞧着光鲜艳丽,实际上浑身都是毒。”
江恩和嗤笑:“说的好像你碰过一样。”
岁晏:“我是好心,你可给我好好记清楚。”
江恩和道:“好好好,知道了,百晓生。”
岁晏又踢了他一脚。
岁晏和江恩和草草吃了顿饭,也没多留,便回了府。
无事在偏院候着,看到岁晏过来,忙迎上前附耳说了几句。
岁晏的脸色顿时变了。
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忍了半天也没忍住,道:“备车驾,我要进宫一趟。”
无事忙离开了。
半晌后,岁晏拿着端明崇给他的令牌进了宫,披着披风一路朝着东宫小跑过去。
东宫外似乎有不是东宫的宫人,岁晏瞥了一眼便皱起眉。
难道端如望已经过来了?
若是端如望真的将那个美人献给端明崇,若是端明崇碍于情面不能拒绝,当真收了她那可怎么办?
岁晏越想脸色越难看,他制止住想要去通禀的宫人,风一样掀开暖帘冲了进去。
“殿下!殿下三思!”
他踉跄着跑进去,口中说着三思,可是定睛一瞧,整个人都呆住了。
端明崇正坐在软椅上斟茶,对面坐着一个和蔼的老人正持着杯子喝茶,一身华服贵气逼人。
岁晏讷讷看着他们。
端明崇站起身,诧异道:“阿晏,怎么了?”
岁晏被吓了一跳,忙跪下行礼:“见过太后。”
太后常年待在深宫,岁晏只在小的时候见过几面,乍一遇见险些没认出来。
太后温和地笑了,抬起手来,道:“好,乖孩子,快起来,地下凉。”
岁晏撑着手站了起来,尴尬得手足无措。
端明崇忍笑看着他,道:“坐下吧。”
岁晏搅着手小心地坐在了一旁。
端明崇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笑得更温和了,对着太后道:“皇祖母,这便是孙儿常向您提起的阿晏,是岁大将军的第三子,十分乖巧可爱。”
太后笑着道:“瞧出来了,确实乖巧。”
岁晏方才被吓住了,喝了一口茶后压压惊,顿时又是一条好汉。
他本就舌灿莲花,伶牙俐齿,用在哄长辈上自然也是不遗余力的,要不然他在京城放肆了这么多年,若是不哄得老太君欢心,早就被吊起来打了。
岁晏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说谎话脸不红气不喘:“殿下也经常在阿晏面前提起过太后,总是说您极其疼爱他,惹得我可是嫉妒。”
端明崇偏头轻笑,他在岁晏面前极少提起太后过,这人八成又开始胡说八道了。
好在岁晏长得乖巧,说起话来真诚得不得了,反正是三言两语把太后哄得心花怒放,笑得不停。
太后极其宠爱太子,连带着也对岁晏十分欢喜,临走时还赏了他一块上好的玉佩。
岁晏勾着玉佩穗子,朝着端明崇笑:“看,太后也很喜欢我,你有没有这个啊?”
端明崇看他开心,自己也开心,为了哄他,道:“我没有。”
岁晏将太后赐的玉佩系在了腰上,又抬手将他身上从不离身的玉佩解了下来,双手捧着朝端明崇一递。
端明崇:“嗯?”
岁晏朝他一眨左眼:“那我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