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抽到那个下签后,岁晏膈应到不行, 思来想去还是让无墨去更雪禅房把那木签筒给偷了回来。
无墨回来的时候一言难尽地将签筒递给他, 幽幽问:“少爷,你不是说不信神佛吗?”
“少废话。”
岁晏盘腿坐在榻上, 将签筒哗啦啦晃了半天, 随手一抽瞥了一眼, 顿时面有菜色。
又是下签。
无墨凑过去:“什么签?”
岁晏气得要死, 指使无墨:“把那个炭盆给我搬过来!”
无墨照办,炭盆中火烧得正旺。
岁晏跪坐起来,蹙眉在签筒里一顿乱翻,将所有的下签中签都挑选了出来, 全部都扔在了签筒里。
火顿时烧了起来,噼里啪啦一阵响。
扔完之后, 他双手捧着签筒, 装作虔诚地闭眸又晃了两下,一支签掉下来。
岁晏忙去捡,眸子一弯,朝着无墨看他的签:“上签!”
无墨:“……”
无墨说:“告辞了。”
连无墨这种与世无争的性子都被岁晏的举动弄得无语至极, 更何况是端明崇了。
端明崇走到榻边坐下, 用手指点了点岁晏手中的签,发现那其中竟然真的都是上签。
端明崇无奈道:“你抽这个做什么?”
岁晏将上签在榻上排成一排, 道:“寓意好啊, 虽然不信神佛, 但是抽签若是上签, 好歹能给自己心里一丝期翼和安慰。”
端明崇道:“你对什么有期翼?”
岁晏手指顿了顿,抬头狡黠一眨眼:“姻缘。”
端明崇:“……”
端明崇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要如何反应。
好在岁晏今日爬山倦极了,又自己折腾了一阵,很快便没力气再玩闹,端明崇见他困得要死还要缠着自己解签,只好随手捏起一个,哄了他几句福泽深厚事事遂心,岁晏这才作罢。
他心满意足地将一堆上签用红绳缠好,放在了自己枕头下,自己直接趴在了上面。
他睡觉本就早,自顾自地酝酿了会睡意,便彻底没了意识。
端明崇将自己收拾了一番再回到内室,便瞧见岁晏卷着被子蜷缩在床里,睡得正熟。
端明崇无奈摇头,走上前将他散开点的被子掖了掖,正要去拿一床被子睡觉,却听到一旁的岁晏突然倒吸一口冷气,整个人身体一颤,猛地清醒了。
岁晏做噩梦时总是这样,端明崇被吓了一跳,忙凑上前看他。
岁晏已经张开了眼睛,他不知做了什么噩梦,额角全是冷汗。
微弱喘息片刻,他才迷迷瞪瞪道:“殿下,天亮了吗?”
端明崇轻轻拍着他的胸口,柔声道:“你才刚睡着没一会,是做噩梦了吗?”
岁晏迷茫看着他,半天才摇头:“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
端明崇声音更柔:“那再睡一会吧,别怕,我在这里。”
岁晏每次做噩梦时端明崇总会柔声安抚他,轻声说着“我在这里”,而本来全身冷汗的岁晏在听到了这句话,竟然奇迹般地安稳下来,如鼓的心跳也逐渐平复。
岁晏抓了一把他的袖子,眸子撑不住地阖上,但是还是在坚持说话:“你答应过的,别走。”
端明崇轻笑道:“好。”
岁晏的手才轻轻垂了下来,很快便陷入了沉睡。
岁晏之前的病还没好,再加上晚上没吃药,睡熟时还是做噩梦,但是今天不知是不是端明崇在他身边,清幽的檀香气息一直隐隐约约萦绕在鼻息间,让他在睡梦中也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他今夜做了个乱七八糟的噩梦,但是却像是一个旁观者一样,没有像之前那般感同身受,所以也并不觉得有多害怕。
梦中,他瞧见火焰冲天,月见火红的衣衫染成寸寸火星,一点点往他身上烧。
他看见王府寸寸倒塌,火星和飞雪飘飘然落下。
前世只惊鸿一瞥的小太子还没有到人大腿高,手中拿着琉璃瓶好奇地蹲在雪地上晃着,里面的寒蝉响成一片,夹杂着周遭噼里啪啦的火烧声,震耳欲聋。
岁晏如同一个幽魂站在废墟中,衣摆飞火,他朝着火海旁玩耍的小太子伸出手,道:“殿下。”
小太子好奇地抬起头,瞧见他似乎十分欢喜,眸子轻轻弯起,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黑色的怪雪,张开小手朝着他欢快地扑了过来。
岁晏本能地想要去接他,张开手时才发现自己全身都沐浴在火海中,他吓了一跳,忙道:“别过来!不要过来!”
梦中他撕心裂肺地想要喊出声,却感觉浑身无力连声蚊子声都发不出,只能眼睁睁看着端明崇朝他扑来。
火焰顿时蔓延开来,直直烧到了小太子身上。
端明崇发出一声被烈焰灼烧的痛呼。
岁晏:“明崇!”
端明崇浑身浴火,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他嘴唇苍白,喃喃道:“阿晏……”
岁晏想要去推开他,却根本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火烧上去。
接着眼前突然一黑,画面一转,年少的太子饮下一杯酒后,不过片刻,便捂着胸口吐出一口血。
岁晏就在一旁瞧着,他看着周遭人乱成一团,嘶声嚷着唤太医;
端如望将杯子扔下,脸上全是诡异的笑容;
端执肃和宋冼脸色惨白,似乎是惊住了,以及……
以及人群中的另一个自己。
年少的岁忘归手中还捏着橘子,有些茫然地看着缓缓倒下的太子。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这个人的生死决定了自己的一生。
岁晏自小养尊处优,前世若是没有端明崇身死那件事,他会一生无忧,没心没肺地活到老死——就如同这一世一样。
岁晏如同一个过客,几乎冷漠地瞧着这一幕幕从他眼前闪过,最后定格在端明崇垂在地上的惨白的手腕上。
岁晏浑浑噩噩地想:“前世他身死,我不得善终,这一世他还好好活着,而我……”
“阻隔重重险,稍有行差踏错,恐不得善终。”
岁晏迷茫地动了动,心想:“……我也要不得善终吗?”
那他重生一世,到底是为了什么?
亥时刚过,端明崇将手中的经书放下,正要吹灯安歇,突然感觉一旁的岁晏在小声地说话。
他凑了上前,发现岁晏正在小声的呜咽。
端明崇愣住了。
除了当年岁晏发病再也忍受不住痛苦时端明崇见他哭过,自那之后岁晏就算落泪哭泣也全都是假哭,用来博取旁人同情的。
而现在,他只是睡个觉,怎么就哭得像是个孩子?
端明崇轻轻将他眼角的泪水抹掉,岁晏还是有些止不住哭。
再这样哭下去,怕是要伤神。
端明崇想了想,微叹一口气,将岁晏的被子掀开,轻手轻脚地钻了进去,接着小心地将岁晏拢到了自己怀里。
岁晏不知又梦到了什么伤心事,哭得时候还不忘把两只爪子往端明崇腰上放,可以说是睡熟也不忘占便宜了。
端明崇有些尴尬,但是却不想把他闹醒,便任由他搂着自己的腰,整个人蜷缩在他怀里。
端明崇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睡吧,不要怕,没什么可怕的。”
岁晏迷迷糊糊间似乎被他安慰住了,他将脸靠在端明崇胸口,不知道呢喃了什么,轻轻在端明崇身上蹭了蹭。
眼泪蹭了他一身。
端明崇轻叹了一口气,感觉到岁晏还是在微微发抖,手回抱住岁晏,在他后背轻轻拍着。
岁晏被安抚着,终于止住了哭,没一会就彻底睡熟了。
自那之后,再无噩梦。
反而。
一大清早,岁晏是被外面的鸟啼声吵醒的,他揉着眼睛呆了一会才清醒,双手胡乱在床上摸了摸,发现被子已凉,端明崇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门了。
不知道为什么,岁晏浑身发软,他仔细回想了一下昨晚的梦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只好认定自己又做了个伤神的噩梦。
岁晏嘟囔:“看来还是让月见跟来比较稳妥。”
他正要掀被子起床,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似乎有些不对劲。
岁晏面无表情地掀开被子一角,往里面看了看,接着腾地按住了被子,脸庞猛地发红。
岁晏僵坐在床上半天才终于消化了自己似乎有些不端庄的事实,他欲哭无泪地将头埋在被子上半天,才猛地钻回了被子里。
被子一阵乱动,岁晏飞快换了身衣裳,抱着脏了的中衣跑了出去。
他亲力亲为地将炭盆搬出去了一个,避着东宫的人在后院的角落,把手中的衣服扔到了炭盆中。
毁尸灭迹。
岁晏满脸通红地回了房间,被炭盆熏得更觉得热,他打开了窗户,外面叽叽喳喳的麻雀顿时扑腾飞走了。
屋檐上的落雪絮絮飘下,落在岁晏脸上,把他冰得一激灵,彻底清醒了。
岁晏将手臂放在窗棂上,将头埋了进去。
他打死自己都没想到,前世活了二十三年,加上今世的三年多,整整二十六岁的人了,竟然还会有像是毛头小子一样的反应。
岁晏十五岁刚通人事时便被牵连幽禁在王府中,那时根本没有人告知他关于男女的情爱之事,而之后又因为端熹晨对他的猥琐欲望,让他对此事更是恶心厌恶至极,过了三四年才缓和回来。
只是到了那个时候,他已是油尽灯枯的将死之状,根本无心顾全旁的事,能活着就不错了,从而导致了他那么大了,对情爱之事还是一知半解的懵懂状态。
但是没吃过猪肉还是见过杀猪的,岁晏就算再不懂,也活了二十多年,知道只有十四五岁的毛头小子才会这么不成熟,在梦里就……
岁晏几乎要抓头发了:“我昨天到底梦到了什么梦到了什么?我是禽兽吗?”
“龌龊下流!说的就是你!岁忘归啊岁忘归,你的脸为什么不一起烧了?你要脸干什么!?”
“现在还是在寺庙,满天神佛都瞧着你——哦我不信佛来着——那也不行!这么不端庄,会遭雷劈的!”
他自顾自骂了一通后,又唯恐自己因为这种尴尬的事情犯病,便立刻故技重施地自己开解自己。
“不对,虽然我活了这么久,但是这个身体也才二十岁不到,正是年少轻狂的时候,这样应当是很正常的。”
正常的……
他呢喃了半天“正常”,最后崩溃地捶了捶窗棂:“怎么想都不太正常,我就应该带月见过来的!”
他自怨自艾半天,才飞快跑了出去,随便抓来一个宫人,道:“去找随行的厨子过来,我有事找他。”
宫人:“……”
宫人脸上全是疑惑,十分不明白堂堂侯爷为什么有事不吩咐他们,而非得要去找厨子。
没一会,无墨就端着馒头优哉游哉过来了。
岁晏满脸严肃地接过馒头,随口塞了一个在嘴里,道:“我唔唔唔……”
无墨皱眉道:“食不言。”
岁晏咽下馒头,正色道:“我吩咐你一件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让第三个人知道我就把你的文书户籍给烧了。”
无墨见他这么严肃,也有些重视起来。
“侯爷吩咐,要我下刀山我不去火海。”
岁晏道:“去下山给我买本医书来,关于……的。”
无墨一愣,怀疑自己耳朵聋了,他试探着发问:“关于……什么的?侯爷再说一遍。”
岁晏一字一顿:“欲、火、妄、动。”
无墨:“……”
岁晏:“……”
两人大眼瞪小眼。
片刻后,岁晏悄悄低下头,脸红到了耳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