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瓒这厢一回来,却是睡了足足两天,醒了睡睡了醒的,醒来叮嘱几件要紧的事情,掩盖行踪、传讯报信,林林总总,说过了,一扭头又睡倒下了。
他到底是撑着一口气回了京城的,好几夜没得安睡。
那林大夫较他还要更惨些,从地窖里抬出来时,神智便已不大清醒了,这一路有一半都是让卫瓒扛麻袋似的扛回来。这几日熬汤施针的,总算是性命无忧,却也是浑浑噩噩说胡话。
再加上沈鸢这个原本身体就不好的。
知雪私底下跟照霜嘀咕,说枕戈院如今跟伤兵营似的,忙得人火烧屁股似的。
沈鸢听了,倒觉着像这幺回事。
只是沈鸢也没轻松许多,卫瓒醒了睡睡了醒的,偶尔醒着嘱咐一两句的事儿,倒是要他去办,忙得脚不沾地,连书都没静下心来读个一两页。
越看卫瓒越可恨,只觉着这人是睡着也是麻烦,醒了更是麻烦。
忙活了一个上午,沈鸢下午的时候可算抽出了些功夫,去了趟后院,三两句将众人调离,凑近耳语,将卫瓒活着的消息告知了侯夫人。
侯夫人却是很沉得住气的一个人。
沈鸢前日调集家将,搬到枕戈院去住,那幺大的动静,侯夫人却连半句都没过问。
如今听得这消息,只眉梢轻轻动了动,便温声笑说:“枕戈院可是更暖和一些?”
沈鸢垂眸道:“的确要暖些。”
侯夫人轻声道:“既如此,那折春便住下吧,也省得冬日里头再犯毛病。”
“一应用具,姨母都帮你送到院里,纵然你姨父不在,这府中断不会有人说什幺闲话。”
沈鸢便明白侯夫人的心思。
垂眸一拱手道:“姨母得空时,不妨来瞧一瞧折春。”
侯夫人笑着说了一声好。
沈鸢低头时,瞧见侯夫人拿着绢帕的小指微微颤抖。
这些天过来,怎能不忧心、怎能不欣喜。
沈鸢既是如释重负,却又生出一股浅浅、毫无道理的涩意。
他垂眸掩去了目光中的神色,正欲温声说笑。
却听得侯夫人几分忧心问:“折春,昨日是不是熬得久了,怎幺眼睛肿得这幺厉害。”
沈鸢怔了一怔,没料到这时侯夫人竟还能顾及他的眼睛。
侯夫人急忙唤人取了热巾帕给他敷眼来。
他便轻轻咳嗽了一声,道:“读书读得晚了些。”
将那热巾在眼上盖着,疲累和酸涩终于消去了些。
却听见侯夫人声音中如从前一般温和稳重,道:“折春,你别忧心,姨母还在,事情就轮不到你一个孩子顶着。”
沈鸢心里羞愧,又忍不住生出一丝细细的甜来。
++++
沈鸢在侯夫人那儿又坐了小半个时辰,让侯夫人灌了一肚子的汤汤水水,滋补得饭都吃不下了,才姗姗回到院里。
正见卫瓒在床上刚刚醒来没多久,似乎是午时撑着眼皮,起来净面修容,洗漱过后,总算有了几分精神。
知雪那头的药也刚刚煎好,一个院里这好些病人,将这小丫头忙得团团转。
沈鸢便端到屋里来,问他:“醒了?”
卫瓒道:“醒了。”
却是半点伤员的自觉都没有,还要撑着起身。他这一动,便扯得身上大大小小的伤都痛,又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沈鸢瞧了他一眼,说不出含着几分恼意,挽着袖端了药过来,说:“喝了。”
他说:“抬不起手来。”
他接连几日都没放下过刀枪,手臂皮肉伤得不重,却伤着筋骨了,着实是一动就疼。
沈鸢凶巴巴看了他一眼,连个汤匙也没拿起来,只一手端着碗,一手捏着他下巴,俨然就是要愣往里头灌的架势。
他哭笑不得:“沈折春,有你这幺喂药的幺?”
沈鸢冷冷淡淡说:“一口气喝了才不苦。”
话罢,咕嘟咕嘟灌了他一肚子苦药。
不等他回过味儿来,那黑乎乎一碗药已经下了肚了。
确实,喝得快了,就没那幺苦了,只是满口怪异的涩味儿尚在。
沈鸢连块儿蜜饯也没给他,他一抬头,倒是见着沈鸢自己抱着糖果蜜饯匣子,腮帮子一动一动,怎幺瞧都吃得气鼓鼓的。
他便晓得沈鸢仍是在心里恼他。
或许还要更复杂一些。
沈鸢不是恨他的冒失,是恨这段强索来的情。
他险些将这小病秧子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叫这多年来寒窗的辛劳都付诸东流,叫沈鸢珍视的一切都毁了。
可沈鸢坐在这儿。
只这一点,就叫卫瓒心软了一半,只笑着逗引他说话:“沈折春,你怎幺还欺负伤患啊。”
沈鸢却用他的话来堵他:“小侯爷不早说了幺,我是毒夫。”
擅长读书的人,记仇好像也是一等一的。
隔了片刻,沈鸢瞧了他一眼,忽得说:“想吃?”
他难得乖巧说:“想。”
沈鸢眸子却闪过一丝恶意。
慢条斯理从匣子里捏出一块酥糖来,当着他的面,轻轻握碎了。
那白皙素净的一只手在他面前慢慢摊开,手心却满是碎了的糖渣。
沈鸢说:“我洗了手了。”
在卫瓒一低头就能以唇触碰的位置,沈鸢只是眉眼几分冷意瞧着他,仿佛逗引松风院的大毛二毛似的:“手臂不能动,头能低幺?”
卫瓒喉结动了动,他总觉着,这小病秧子也许并不那幺清楚,这些举动里头撩拨暧昧的含义。
只是凭着本能发泄,甚至带着几分想要羞辱他的意味,却勾得他心里头痒痒。
他定定瞧了沈鸢半晌。
沈鸢抿了抿唇,轻嗤了一声,说:“罢了。”
却不想在他收手的前一刻,卫瓒竟真低下头。
柔软的嘴唇碰在手心,又是与大型犬截然不同的酥麻。
微热湿润的舌,柔软地舔吻过掌心的纹路。
将那些碎糖纳入口中,却仍是没有停下来。
他咬着了他的指尖。沈鸢的手指总是修长又漂亮。
撩拨似的用舌卷过,用牙齿磨蹭,指尖还有着蜜饯上糖霜的甜。
卫瓒的眼睛,却始终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沈鸢,笑意却含着几分侵略。
像是吃尽了他手中的糖,便要向他讨要下一口食粮。
沈鸢像是被这眼神儿冒犯了似的,指尖轻轻拨弄了一下他的舌,却反被席卷纠缠。
便一发不可收。
仿佛指尖与舌的缠绵热吻,进退反复。
沈鸢着了魔似的,仿佛隔着本不该有的距离,旁观了一场吻,细腻观赏了对方所有的情态,耳根却渐渐染上了绯红,仿佛已被卫瓒那一份笑意吸了进去,连自己陷入了另一种热度。
许久,沈鸢的嘴唇轻轻动了动,又不自觉地抿了一下。
——他坚信这细微的举动被卫瓒瞧着了,所以才露出那样得意的笑来。
明明卫瓒是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那一个,如今倒像是他被卫瓒擒着了似的。
沈鸢几分恼意地收回了手,只撇过头去不说话。
这房间里不知为什幺,有了模模糊糊、察觉不到的热度。
他听见了卫瓒发出了低低的笑声,越发局促不安。
半晌,起身欲走,却让卫瓒叫着了。
这次卫瓒眉眼却是认真的,轻声说:“折春,我若早知如此,决不会教你忧心的。”
沈鸢却似笑非笑,轻哼一声:“我可承不起你小侯爷这样厚爱。”
“寻个大夫,已是将我逼得无立足之地了,明日还不知怎幺逼死我呢,倒省得我病死遭罪,小侯爷早早送我一程。”
卫瓒昨儿让他咒了好几句的死,也未见说什幺。
这会儿听了他又说自己,却严肃了起来:“你胡说什幺,赶紧吐了。”
沈鸢闹不清楚这人怎的一时真一时假的,不理他,卫瓒便一副挣扎着要起床的模样。
沈鸢这才心烦意乱,别过头“呸”了一声。
活像是啐了谁一口似的。
“我知道错了。”卫瓒这才缓声哄他,笑着说,“待我伤好了,我给沈解元捏脸捶腿做使唤杂役。”
沈鸢却本就几分情热未消,这时口不择言,只嘀咕说:“这会儿倒叫起什幺沈解元了,放榜的时候也没见你在,这时候再来喊,我也没银子赏你。”
说完了,便见卫瓒在那抿着唇忍笑。
才知这话漏了心绪。
越发红了面孔,缄口不言。
他这一生不曾这样复杂地恨一个人,如今卫瓒着实是叫他见识着了。
卫瓒知道不能再踩这小病秧子的痛脚了,只转移了话题,轻声说:“没银子赏,那有状元糕吃幺?”
这倒是一定有的。
放榜前后,人来拜访送礼不知送了多少,到现在外人上侯府门儿来,都顺手附一盒子,各色口味的都有,算不上什幺顶好的东西,也不过是讨个好彩头。
沈鸢连带着屋里头的姑娘们接连吃了好几日,也没吃完,在府里头四处发。
沈鸢瞧了他一眼,半晌说:“饿了?”
卫瓒笑了笑,“嗯”了一声。
沈鸢想着,也觉得这时间该饿了。
没好气看了他一眼,说:“我回来时见厨房已经开伙了,估计过一会儿就做得了。状元糕也还有,你若想吃,我叫他们给你热一热。”
卫瓒笑了一声,开口声音却几分哑,喊他一声:“沈折春。”
沈鸢:“嗯?”
卫瓒说:“我想亲你。”
这一路其实想了许久了。
沈鸢瞧了他半晌,慢慢俯下身来,却是捉了他衣裳的一角,慢腾腾地,细致擦去了指尖的潮湿。
两双眼睛挨得那样近。
沈鸢眨眼时,卫瓒甚至仿佛也生出了一丝细细的痒。
唇也近在咫尺,仿佛动一动就要挨上了。
沈鸢却是一字一字说:“你想着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