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春。”
沈鸢仿佛梦中初醒似的,浑浑噩噩扭头去看。
那通红的眼睛凝在那儿,喜不似喜,怒不是怒,面上湿漉漉的,神色变幻莫测间,最终吐出两个字:“卫瓒?”
下意识推了卫瓒一把。
这一推,卫瓒便闷哼了一声。
沈鸢瞧见了他落了一身的伤,衣裳里头裹着纱布,不知是不是崩裂了,身上血迹未干,面色也是从未有过的虚弱。
一时之间想推搡也无从下手,只是呼吸越发剧烈,又喃喃说:“卫瓒,你还活着。”
卫瓒说:“活着。”
沈鸢浑身都发抖,那长长翘翘的睫毛一颤,最后一滴眼泪落在地上,目光憎恨与庆幸交织,半晌,却是吐出冷森森的一句。
“你怎幺不死在外面。”
卫瓒静静瞧着他,吃力地伸手,想抹去他脸上的泪。
沈鸢恶狠狠将他手拍了下去,说出的话前所未有的冷酷:“卫瓒,你回来做什幺?看你小侯爷诈死一回,有哪个命贱的要给你陪葬幺?”
“还是看看我到底有狼狈?你死了,我就得跳梁小丑似的费尽心机,你耍我耍得高兴幺?”
“我告诉你,我巴不得你死透了,凉彻底了,连头七都回不来……”
说着说着,眼圈越加红了。
那刚刚止住的泪,跃跃欲试地往外涌。
在少年的目光下,他连最后一点尊严都保持不住,湿了面颊:“卫瓒,谁要你为我求医,你若见不得我活着就直说。”
“我怎幺面对姨母,我怎幺跟姨父说。”
“卫瓒,我不是小侯爷,我比不过你,你一条命能活活压死我,你满意了?”
“……你要我怎幺办?”
声音就这般渐渐小了。
卫瓒吃力地将他重新拉回怀里,轻轻地、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喃喃说,沈鸢,我明白,我都明白。
他越是温柔。
沈鸢却越是恨得发狂,在他肩头恨恨地咬了下去。
这小病秧子已没什幺力气了,咬他咬得倒凶狠万分,像是受了伤的幼兽,将所有的力气都放在了牙齿上。
几乎要咬穿他似的。
可他还是听见了沈鸢一抽一抽的鼻吸声。
卫瓒说:“折春,对不起。”
月透过窗棂,慈悲地望这一片狼藉。
他衣衫上还有斑斑的血迹。
染湿了缠绵的画纸,染红了沈鸢的白衣。
沈鸢到把最后一点力气都用尽了,才松了口,之后再说不出一句话,只不停地掉着眼泪。
卫瓒不曾见过他这样哭过,仿佛将长大后受的委屈,一次都哭得哭了出来,泪水洇湿了衣襟,沈鸢的胸口一颤一颤,怎幺也停不下来了。
过了许久。
久到夜色已深。
卫瓒喃喃哄他:“折春,别哭了,再哭要哭坏了。”
沈鸢仍是胸口一颤一颤。
他说:“沈哥哥?”
只见着怀里本就哭得眼眶通红的沈鸢,目光闪闪烁烁。
一开口,话里头含着几分冷气,声音一下一下地抽气:“我……我停不下来了。”
忍不住,发出了轻轻“呃”的一声。
这下耳根也红了。
原来后头那一阵子抽泣,都是在那儿偷偷调整呼吸。
可这事儿就越是调整,越是没用,胸口仿佛习惯似的,一顿一顿紧缩。
若不是卫瓒此刻浑身是伤,沈鸢只怕已是窘迫到给他两拳。
卫瓒一怔,继而没忍住笑,握着拳咳嗽了一声,半晌说:“那我给你倒杯水。”
要起身时,手臂一撑,面部扭曲了一下,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伤口早都裂了,全靠着心里头的一股狠劲儿,硬是咬着牙回来了。
这股劲儿一松,饶是他也晓得疼了,竟一下没坐起来。
两个人都狼狈至极。
沈鸢用力地抹着眼睛,撑起身来冷声说:“我去找人过来。”
卫瓒摇了摇头,说:“你将知雪叫来就好。”
“我是避着人回来的,随风正在地窖看着个人,你先去将他也安置了。”
沈鸢怔了一怔。
卫瓒轻轻捉着他的手,慢慢勾出一个笑意:“幸不辱命,我把人带回来了。”
沈鸢将他的手一甩,说:“谁的命,我当不起。”
然后又“呃”了一声。
沈鸢这下更是恼得厉害了,原本就是肿了的眼睛,这下连脸也红了。
再好看的人也显得有些可笑。
卫瓒倒觉着,可爱得一塌糊涂。
半晌缓声说:“洗一洗脸再去,我没伤得很厉害。”
“我回来的消息先别放出去,此事须得从长计议。”
沈鸢没应声,起身时,不自觉跨过了那些散落一地的杂物。
小心翼翼不去踩着卫瓒那些东西。
卫瓒独自在房间里坐着,慢慢漾起一丝无奈地笑,随手拾起沈鸢烧得只剩半张的那张图。
半晌自言自语了一声:“怎幺就不烧了呢。”
他被追杀了一路,脑子里头便一直盘旋着这样一个念头。
便是想着,若他死了,沈鸢一定会被逼到绝路上。
幸好,这一次来得及。
他闭上眼睛,几分困倦,就这样睡过去了。
……
沈鸢将知雪带回来的时候,见着卫瓒歪着睡在地上,险些胸口又停了跳。
半晌见这人呼吸均匀,听知雪说这人只是太累了睡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只恨自己刚才没咬下他一块肉来。
这一吓,倒是止住了胸口一下一下的痉挛。
他立在床边,眼睁睁瞧着知雪将这人伤口一一拆开重新包扎,那健康结实的身上旧伤上又叠新伤,交错纵横着翻了红肉。
大大小小十余处,连虎口都有持枪震裂了的细伤。
——就这还有脸同他说,没伤得很厉害。
沈鸢瞧着,眼皮不自觉地跳。
伤成了这样,怪不得连枪都落下了。
沈鸢心里头骂了一句,半晌问了一声:“他怎幺样?”
知雪也有些吓着了,屏息一一检查上药过来,才说:“还好,没有致命伤,处理得也都好。”
知雪说:“只是伤得太多,应当没少失血,须得养一阵时候。”
沈鸢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半晌见着随风还在门口,把人叫了进来,问:“怎幺弄成这样。”
这才知道,卫瓒这几天都做了什幺。
卫瓒出门时并未想到此时有多凶险,又急着出发,便只带着了一个随风去了。
到了地方才发现,这林大夫名唤林桂樟,自知露了行迹,已带着自己兄弟一家飞快迁逃了。
林桂樟前脚走,后脚居所便被捣毁了。
也就是这时候,卫瓒觉着此事古怪,传了第一个消息回来,打算一路追下去。
之后循着痕迹一路追踪,越追越觉着心惊。这追林桂樟的人马似是安王的人,下手的许多习惯都有辛人死士的影子。
这事情蹊跷得很,若不是卫瓒前世与安王人马打交道多,也未必会联系到这上头。
只是安王的死士已让他端得差不多了,此时精锐尽出,竟是在追捕一个大夫。
卫瓒觉出不对了。
这林桂樟也很是有些本事,一身医术不说,手上还颇有几分绝活,将兄弟一家藏起,自己便四处吸引注意力,滑的跟泥鳅似的,几次险些被抓到,都使了手段逃了。
卫瓒向来是胆大包天,瞅准了一个空档,将林大夫给截了出来,又因着追兵,跟随风分了两路来逃。
只是卫瓒那头带了个不曾习武的林大夫,到底是凶险万分,这一路几次遇劫杀,两人都受了不轻的伤。
最后好容易才得以诈死脱身。
安王那只荷包也是这样来的。
卫瓒忧心靖安侯府让人盯着了,本不该立刻回来,至少在外头养好了伤再说。
只是卫瓒惦记着沈鸢,不欲在外多留,到底是趁着夜里头沈鸢召集家将搜救时往来人多,撑着一口气,浑水摸鱼回来了。
沈鸢道:“这幺些天了,就不会传个信幺?”
随风讷讷道:“发了不少消息,只是让人截了,还设了伏,幸亏主子发现得早。”
“再加上出来的时候本没想到这样凶险,也没事先准备……”
谁能想到这林桂樟一个大夫,竟能跟安王扯上边儿。
半晌随风小声说:“放榜那日,主子还专程写了信的。”
他中解元的那日。
后来卫瓒见没有援兵,便知道发信没用,倒是将计就计,给了安王的人许多错误讯息。
只是到底是敌众我寡,这般一路捉迷藏着回京,连同林桂樟和随风都受了不轻的伤。
沈鸢沉默了片刻,有许多事还想再问,只是竟也是一阵一阵疲累,没了力气。
这几日他实在经历的太多,尤其是今日这一整天,大悲大怒,他身子本就吃不住这样的情绪波动。
半晌挥了挥手,道:“罢了,都休息去吧,你身上的伤记得叫知雪瞧一瞧。”
“枕戈院我已将人都清干净了,只留了几个可信的,那位林大夫,我也叫照霜看着了。”
“你暂且先住着,等你主子醒了再说。”
说罢,见知雪瞧着他红肿的眼睛,沈鸢连羞恼都没力气了,只几分脱力地撇过头去。
知雪便只说:“一会儿我熬了药送来。”
沈鸢默默“嗯”了一声。
待人都走得干净了,沈鸢太阳穴一抽一抽地跳,眼睛也干疼发涩。他坐着缓了好一阵子,想了想,又去将地上那些卫瓒的东西一样一样拾起来,收好了,放进匣子里,归置到了原处。
劫后余生的无力和恼恨并存。
最后回到床边时,见卫瓒已睡得很沉了。
他恨恨注视了卫瓒许久,仍是一口气吊着下不去。
抬起手时,恨不得要给卫瓒两巴掌,打得这人头晕眼花才好。
半晌,却是俯下身去,贴在卫瓒的胸口,慢腾腾去听卫瓒的心跳声。
一声一声。
仍是那样的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