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小当年的校长叫钱治国,但校长这名头其实是虚的,他读过的书比别人多,负责教语文,年纪最大,就被其他老师推选成了校长。洛观村太小,孩子不多,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钱治国一共要教四个班,还兼任体育老师,所以全校的学生他基本上都认识。
钱毛江等人出事的时候,他五十来岁,现在六十多岁了。自打新的村小建起,来了一批年轻的专职教师,他就退出了教师退伍,响应政府号召,和家人一起搞农家乐。钱鲁要他配合调查,他起初很不愿意——洛观村绝大部分人都不怎么愿意提起当年的事,但钱鲁软磨硬泡,他也只得同意。
洛观村的派出所是两年前新建的,和村子的整体风格一致,都添了不少旅游元素,看着像一栋度假小楼。钱治国还是头一次被带到新派出所的问询室,紧张兮兮地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两名“外来户”。
在他被钱鲁带来之前,花崇和柳至秦对他已经有所了解,无需他作自我介绍。花崇笑着唤了声“钱校长”,他神情先是一滞,旋即笑起来,仿佛十分中意这个称呼,起身道:“你们好。”
花崇与他随便客套了两句,很快切入正题:“钱校长,我们这次来的目的,钱鲁肯定已经跟您说过了。今天麻烦您跑这一趟呢,主要是想从您这儿了解一下五名被害学生的情况。”
说到这里,花崇语气一缓,“您是他们的校长,刚好又教他们的语文和体育。我想,村小应该没有哪位老师比您更了解他们。”
钱治国本来很不想来派出所。十年前,市里的专案组来查案,相关人员被叫去问了个遍,他身为校长,自然是被问询的重点。但因为警力有限,他前面还有不少人接受问询,没轮到他时他不能回去,被强行留在派出所,轮到他时已是深夜,他被叫进一间灯光极亮的房间,一问就是一整夜。他疲惫不堪,对方态度恶劣,在不停重复的问答中,他甚至觉得自己被当成了犯罪嫌疑人……
那段回忆极不美好,以至于他对市里来的警察毫无好感。时隔多年,一听市里又来了调查组,就本能地抵触、反感。
但这次来的人,却和以前的警察完全不同,不仅客客气气地叫他“钱校长”,交谈时用的也是商量的语气。
伸手不打笑面人,他思虑片刻,开始讲记忆里的钱毛江等人。
和花崇在“山味堂”里听来的闲话差不多,在钱治国眼里,钱毛江也是个顽劣至极,无法无天的坏学生。
钱毛江的父亲钱勇靠卖山货赚了不少钱,是村里的大户,钱毛江大概从二年级起,就成了班里的“小霸王”,欺负同学十分在行。最初,老师们还管得了他,后来他长到12岁左右时,就连女老师都打了。钱勇有三个儿子,特别宝贝这个大儿子,虽然签了“接受体罚”的协议,但背地里请老师们吃过饭,还塞了不少钱,请大家对钱毛江“网开一面”。
因此,钱毛江就算天天打架惹事、欺负同学,也没有被关进过木屋。
罗昊家里很穷,即便是在当时的洛观村,也算条件最差的家庭之一。钱毛江有不少跟班,罗昊可能算最“忠心”的一个。平时钱毛江在哪里,罗昊就在哪里,钱毛江想欺负谁,罗昊绝对是最来劲的那一个。
至于钱孝子和钱元宝,这俩在大多数时候还算老实,成绩也过得去,但家庭条件也差,只比罗昊家好一点,有时会仗着自己长得又胖又壮,抢低年级学生的食物和钱。
钱庆是最老实的一个。钱治国说到他就不停叹气,“这娃可怜,命实在是太差了,从小就是个病秧子,不像他姐,生得比牛还壮。如果说钱毛江他们四个被人记恨报复,我还想得过去,但钱庆招谁惹谁了啊?”
“记恨报复……”花崇缓声重复着这四个字,又问:“钱校长,您这么说,是对凶手可能是谁有些想法?”
钱治国苦笑,“我能有什么想法啊,都是胡想乱猜。”
柳至秦道:“那您试着说说看?帮我们拓宽一下思路也好。”
“帮”这个字让钱治国十分受用,他顿了几秒,说:“钱毛江带着罗昊和另外几个男娃子在学校里横行霸道,不仅欺负男同学,连女同学都打,很多孩子都讨厌他们。我虽然没亲眼瞧见,但我听说,钱毛江在家里还打他两个弟弟。要说记恨,这些孩子,包括孩子的家长,说不定都记恨他们。”
“谁被欺负得最厉害,您还记得吗?”柳至秦问。
“你们等我想想。”钱治国捂着额头,半天才报出几个名字,又道:“但刚出事的时候,警察调查过他们和他们的父母,说是都有什么……什么不知道证据。”
花崇纠正:“不在场证明。”
“对对,就是这个。”钱治国摆摆手,“卢娇娇腿被钱毛江打折了,钱勇赔了一笔钱私了;钱猛虎有一回被钱毛江当马骑,跪在地上爬了挺久,还是我跑去阻止的;张米被罗昊一砖头砸破了头,后来这事也是钱勇出钱解决……我印象里他们三个是被整得最惨的,但警察说了,案子和他们没有关系。”
“而且如果是被欺负的孩子或者家长报复,为什么会牵连到钱庆?”花崇支着下巴,自言自语道。
“当时的警察们也是这么说的。”钱治国道:“还有,钱孝子和钱元宝只是偶尔找人要钱,即便被人记恨,也恨不到将他们一并杀害的地步吧?”
花崇点点头,侧过脸对柳至秦说:“等会儿跟钱鲁问问地址,明天我们去卢娇娇、钱猛虎、张米家看看。”
柳至秦还未答应,钱治国就打断道:“他们已经没在我们村了。”
花崇眼皮一撑,“都搬走了?”
“过不下去了。”钱治国叹气,“警察排除了他们作案的可能,但钱勇不信,和罗昊、钱元宝、钱孝子的家人一起,三天两头找他们的麻烦,村长派出所调解都没用。这种事吧,其实也没法调解。钱勇说,就算不是他们亲自作案,也是他们让外面的人来搞的。”
“我听说当年外人很难进到村里来。”花崇说。
“对的,交通不便,警察也没有发现什么外人。”
花崇看向柳至秦,“还是得查一查那三家人。”
“嗯。”柳至秦点头,“我去办。”
“我想得起的也就这么多了。”钱治国满脸皱纹,看上去比刚进屋时轻松不少,“这案子啊,难查。”
“是,否则也不会让凶手逍遥法外整整十年。”花崇说。
“他们都说,钱毛江几个是被祭了天,不然为什么过了两三年,我们村就时来运转了呢。”钱治国感叹道。
“钱校长,您还信这些?”柳至秦语气轻松,跟闲聊似的。
“我一个教书的,当然对封建迷信不感兴趣。可是……”钱治国停顿片刻,“他们家里的人都说,出事那天晚上,他们是回了家的。但半夜他们为什么不声不响地出门?是他们自己走的,还是被什么抓走了?这没有办法解释啊。”
“总不会有鬼怪。”花崇语气一寒,“和一些人相比,鬼怪可单纯多了。”
柳至秦却往前一倾,问:“钱校长,您刚才说他们是被拿去祭天,但从来没有‘天’自己抓人去祭的理吧?古往今来,但凡是祭天活动,都是由人抓了人,再供奉给神明。”
花崇侧过头,略显诧异地看着他。
“这……”钱治国垂下头,半天没说出话。
“钱校长。”柳至秦语气依旧如闲扯家常一般,“您一定想过——谁会是这场祭天活动的主持者。”
“我没有!”钱治国猛地抬起头,脑门上已有汗珠,目光躲闪,“我,我没想那么多。”
柳至秦并未接着逼问,只道:“是吗?那是我多想了。钱校长,谢谢您今天来协助我们调查。”
闻言,钱治国脸色好看了些,站起身来,“那我可以回去了吗?”
“当然可以。”花崇跟着站起,作势要为他开门,“钱校长,如果想起了什么,还请继续与我们沟通。今后我们可能还会联系您。”
门还未打开,钱治国站在门边,眼神犹豫。
花崇意识到他似乎还有话要说,便没有立即拧动把手。
“既然都说到这里来了,我再说一些我知道的事。”钱治国是被花崇最后一句话唬住的。这二人虽然和以前来的警察不一样,时不时让他有如沐春风的感觉,但警察到底是警察,偶尔轻飘飘的一句话亦是咄咄逼人,他不想再与警察打交道,索性把想到的一次性说完。
“好的。”花崇退了一步,给他留足空间,“您讲。”
“罗昊是钱毛江最‘忠心’的小弟,但不是最嚣张的。钱毛江还有几个更厉害的小弟,他们年纪比钱毛江大。钱毛江开学念六年级,他们开学就念初中了。我觉得如果是有人报复的话,不应该是罗昊出事了,而那几个人没出事。”
柳至秦问:“他们叫什么名字?”
“这我实在记不得了,麻烦你们自己去查。”钱治国继续道:“还有,我刚才说钱庆从不招人恨,其实有一个人可能恨他。”
花崇:“谁?”
“他的姐姐,钱盼子。”钱治国皱着眉,似乎懊恼自己说得太多,但心里又明白,如果现在不说,今后说不定还得与警察面对面,到时候来找他的说不定就不是面前这两位了,若是换成那些粗鲁的警察,他可吃不消。
“钱盼子?”花崇转向柳至秦,“钱庆的姐姐叫钱盼子?”
“嗯,她已经嫁到镇里去了。”柳至秦摸了摸鼻梁,“这名字有意思,我居然忽略了。”
“你们也发现了吧?盼子盼子,钱庆的父母非常重男轻女,生的第一个孩子是女娃,就起名叫‘盼子’。”钱治国说:“钱盼子和钱庆关系不好,钱庆倒是爱黏着她,但她非常不喜欢这个病怏怏的、被父母宠爱的弟弟。”
花崇问:“钱庆遇害时,钱盼子多少岁来着?”
“15岁吧好像,反正不大。”钱治国脸上的皱纹轻轻抖动,“这话我也就是说说,没有猜测钱盼子是凶手的意思,她一个半大不小的女娃子,应该也做不出这种事来。”
柳至秦接话道:“她应该没有想过,没了一个病怏怏的弟弟,又来一个健康的弟弟。”
钱治国困惑地眨了眨眼,花崇终于转动把手,笑道:“钱校长,今天辛苦了。”
一到洛观村就马不停蹄地工作,送走钱治国,花崇活动着肩背脖颈,随口道:“真累。”
天已经黑了,村里准备了接待宴,山货做的菜肴摆了满满当当一桌,花崇却没去。
他不去,柳至秦自然也不去。
两人没有立即离开派出所,坐在接待钱治国的房间里休息。
“肩膀不舒服?”柳至秦接来一杯水,放在花崇面前。
花崇正姿势别扭地捏着肩,“唔”了一声,没在意他的问题,拿起杯子喝水。
结果杯子还没挪到嘴边,水就洒了。
两肩传来清晰的触感,柳至秦正站在他身后,力道正好地给他按摩肩膀。
他一时愣了神,眼睛直直盯着前方,接受按摩时本该放松的肩膀突然僵硬起来,脖子好像有点热,那热量似乎正在往耳根窜。
他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
“哎小柳哥。”他尽力让语气显得正常,“按得不错啊。”
本来,他想说的是——哎小柳哥,手丨活不错啊。
“花队,你是不是很少去按摩店?”柳至秦问。
“啊?”花崇心想,这是什么问题?
“放松。”柳至秦加重了力道,继续按揉着,“我一碰你,你肌肉就绷了起来,一看就是很少接受按摩。”
花崇心虚,喝了口水,找借口道:“你又不打声招呼,我怎么知道你要帮我按?下次咱俩换一下,你坐在椅子上,我突然靠近,给你按两下,你肌肉也会绷起来。”
“那倒是。”柳至秦轻声笑,“那这次我帮你按,下次我累了,你也帮我按。”
“没问题。”花崇肩膀放松下去,把一杯水都喝完了,继续享受柳至秦的按摩。
他觉得自己在笑,唇角虽然压得好好的,但笑意爬去了眼底,眼睛或许很亮。
他只得闭上眼,将笑意通通关住。
但视线受阻,感觉变得更加灵敏。柳至秦给予的触感那么清晰,一下接着一下,有力,又不至于太重,带来痛感,痛得又并不过分,简直像穿过他酸胀的肩膀,按揉着他噗噗跳动的心脏。
刚才,有一句话柳至秦说错了。他去按摩店的次数其实不少,因为工作繁重,肌肉容易劳损,所以时不时需要接受按摩。
柳至秦显然不是专业的按摩师,却按得他非常舒服。
他心尖痒起来,暗自琢磨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得出一个结论——按摩师再专业,也只能让他的肌肉、腰椎颈椎得到放松,但柳至秦这位“门外汉”,给他的却是身心双重愉悦。
柳至秦按了十来分钟,问:“感觉好点了吗?”
花崇睁开眼,深吸一口气,“舒服多了。”
“我手酸了。”柳至秦活动着手腕,笑道:“不然还可以多给你按一会儿。”
花崇转身,手搭在椅背上,一抬头就与柳至秦对视上了。
心脏仿佛被手心捧住,胸前阵阵发热。
他垂下眼——倒不是怵了与对方目光相接,而是下意识的动作。
这次,看到的是柳至秦的手。
柳至秦正在揉左手手腕,那双手十指修长,骨节分明,指腹上有茧,却完全不影响美感,反倒多出几分力量与气势。
他有点想说,你手腕酸的话,要不我帮你揉揉?
但这太不像样了。
按摩肩膀没什么,但揉手就太奇怪。两个男的,一个牵着另一个的手摸来按去,别说柳至秦可能觉得别扭,就是他自己,也差点打了个哆嗦。
柳至秦不揉了,提议道:“我听说洛观村出菌子,初夏时最鲜美,现在应该也不错。花队,我们去尝尝?”
花崇站起,在他背上拍了拍,“走,我请客。”
柳至秦回头看他,“为什么要你请?”
“我想请还不行吗?”花崇说完一啧,“不要钱的宴席我们懒得去,非要花自个儿的钱。”
“应酬麻烦。”柳至秦说,“尤其是这种乡村里的应酬。”
“我懂我懂,所以我才不去。”花崇关掉房间里的灯,把门也带上,乐道:“哎,我们自己找馆子去。”
洛观村南边的虚鹿山上正在举办夏季音乐会,过气歌星、十八线乡土明星一来就要唱上一周,完了再换另一批人。虽然都不是什么当红大咖,但明星就是明星,号召力还是比从酒吧随便请个歌手强。
山上住宿条件较差,收费也高,性价比很低,但不少人愿意住在上面,一边听明星唱歌,一边吃烤全羊,醉了累了就钻进帐篷或者木屋里睡觉,想以天为被的话也不是不行,只要不怕半夜被冻醒,躺草地上边看星星边打瞌睡也挺美。
不愿意住在山上的,听完歌、吃完羊肉就回村里来,农家乐住着总归比帐篷舒服。
村里游客太多了,花崇带着柳至秦去了好几个专吃菌子的餐馆,都没座位了,只得一直往前走,都快走到入山口了,才找到一家刚好剩一张桌的菌子店。
坐在那儿,听得见山上轰隆隆的音响声,和不知哪位过气歌手的鬼哭狼嚎。
花崇一边擦碗一边说:“就这水平也好意思当嘉宾?小柳哥,你都比他唱得好。”
柳至秦平白中枪,“我不和他比。”
菌子要煮很久,其间不能往锅里丢其他肉和菜,否则会影响菌子本来的味道。花崇只得忍着馋,盯着热气腾腾的锅,不停往嘴里丢煮好的毛豆和咸水花生。
不一会儿,两人聊起了案子。
“首先排除怪力乱神的猜测。”花崇剥着毛豆,“那场火明显是人为的,钱毛江五人虽然晚上回过家,但十年前,这里哪家哪户都没有像样的锁,监控更是不用提。他们夜里偷偷摸摸溜出去,只要动作轻一些,根本不会被家人发现。什么被妖怪抓走了,被神明惩罚,亏这些村民想得出来。”
“那么是什么人,提前给过他们什么讯息,他们才会半夜悄悄离开家?”柳至秦拿着一颗花生,却没有剥开,“他们应当是自行去村小的,凶手没有在路上对他们动手,而是等他们全部到了村小——极有可能是到了木屋之后,才将他们杀害并放火。老村小在西边,周围没有住户,只有在那里下杀手,受害者的叫声才不至于惊醒村民。”
花崇蹙眉,“我们现在必须要搞清楚的是,凶手的动机是什么,不然就是抓瞎。”
“嗯。”柳至秦点头,“动机无非四种。第一,凶手和钱毛江等人有仇,杀害他们以报复,这个其实有范围,但范围内的人被排除了,我们自己应该再查一遍;第二,凶手和钱毛江等人的家长有仇,杀小孩报复;第三,钱毛将等人死了,凶手会受益,这就要看,他们死了之后,最得益的是谁;第四,迷信祭天。”
花崇挑起眼角,“你还真想到祭天去了?”
“这不是不可能。”柳至秦道:“落后闭塞的乡村里,很多事情超乎我们的想象。”
花崇想起孟小琴一案中,邱大奎说过的一句话——富足的生活限制了你们的想象力。
事实的确如此,长期生活在正常社会里的人,也许根本想象不到贫穷山沟里会发生什么事。
“本来还有几种可能,例如凶手失手杀了几人、临时起兴激情杀人,但我觉得可以排除。”柳至秦继续说:“虽然十年前侦查手段比现在落后,但凶手想要瞒天过海,仍然需要做极其充足的准备。‘他’藏在所有人里,可能根本没有被怀疑过——因为一旦被怀疑,就会经历一系列调查,在警方高强度的审问中,极少有凶手能护住自己的马脚。”
“那么按照你刚才的逻辑,迷信祭天这种动机已经可以排除了。”花崇目光清锐,拿过柳至秦的碗,舀了一勺炖得发白的汤,将碗放到柳至秦面前,笑,“怎么,还没反应过来?”